朱鹄没有回头,一声脆响,手中长鞭甩了个鞭花,“县主昨晚那一跳惊动渡口守兵,我们不能继续走水路,只能改走陆路。”

他们一行人匆忙离开江州,虽然计划周详,但到底是在江州的地盘抢人,不敢暴露行踪。昨晚九宁跳水,不少客商怀疑他们是不是拐骗了良家女子,渡口的守兵也过来查问,他们打发走守兵后决定改走陆路,免得被江州兵发现踪迹。

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九宁一笑,目光四下里乱转,周围马车、骡马并行,鞭声、马蹄声、客商们彼此招呼的爽朗笑声、牲畜的嘶鸣此起彼伏。

官道宽阔平坦,积雪未化,路边青山莽莽,天色阴沉,山腰一道灰茫茫的雪线,雪线之上云层聚涌缭绕,山顶白雪皑皑。

狂风怒吼,各色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赶路的下仆脸上包了厚厚的布挡风,贵主们躺在温暖的车厢内吃酒搪雪气。

他们正置身于一支商队中,看样子在往东边走。

朱鹄似乎知道九宁在想什么,淡淡道:“县主别白费力气了,这些客商和昨晚客舍那些行脚商不一样,他们结伴同行,只是为了抵挡山匪,绝不会多管闲事。不论您闹出什么动静,他们不会理睬您。”

客舍那些行脚商大多是江州附近的本地人,做的是养家糊口的小生意,南来北往,彼此照应,喜欢打抱不平,遇到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必定出手相救。

而这支商队的客商来自五湖四海,干的买卖要大多了,他们见多了世情,两只眼睛只认得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哪怕朱鹄这会儿当着其他人的面一刀砍了九宁,其他人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九宁被戳破心思,唇角轻翘,“朱大哥,还没谢谢你昨晚救了我。”

朱鹄没作声。

一匹马从后面追过来,马背上的人看到九宁拢着车帘和朱鹄说话,冷笑,啪的一声,手里的长鞭甩了过来。

九宁吓了一跳。

一只手抬起来挡在她面前,握住那条鞭子。

朱鹄冷冷道:“你做什么?”

暴脾气嗤笑:“朱鹄!你别忘了主人的吩咐!”

朱鹄手腕一沉,甩开暴脾气的鞭子,一字字道:“主人吩咐我们请县主上京,路上要小心照料,勿要怠慢,我记得分明。”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朱琪,你想以下犯上?”

暴脾气冷笑:“要不是你疏忽,我们昨晚怎么会惊动其他人?等回到长安,我看主人怎么发落你!”

说完话,冷冷瞥一眼坐在车厢里笑盈盈看热闹的九宁,拍马离去。

九宁若有所思。

朱鹄道:“县主不必费这个心思,我和朱琪从小就是如此,绝不会因为别人几句挑拨就起内讧。”

九宁白他一眼,她什么时候挑拨他们了?

她放下车帘,躺回温暖的衾被里,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鹄没有骗她,这支商队彼此间关系疏远,说笑归说笑,却不会多管其他人的死活,各人只管看守自己的货物。

路上经过一处关隘,大家凑钱打点,朱鹄也掏了笔钱。

守军根本没有检查商队,看商队给的银钱够了,挥挥手放行。

又往东行了半日,天色渐渐暗下来,商队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停下歇脚。

朱鹄递了碗滚热的面汤给九宁。

九宁这次也不掩饰了,喝完一大碗,空碗往朱鹄手里一塞,“再来一碗,还没吃饱。”

朱鹄又盛了一碗给她。

九宁埋头喝汤,突然听到一阵怪异的鸟叫声。

那叫声时断时续,持续了好一会儿,被狂风吹得四散,有些凄厉。

“不好!”

一人大叫起来,慌不择路,推翻茶炉。

滚烫的水泼在雪地上,嗤啦一阵响。

周围的人被溅起的炭火烫了个正着,大骂:“找死呢!”

那人连滚带爬着跑回自己的马车:“响马贼来了!”

这一声落下,异变突生,路旁被白雪覆盖的树丛里突然窜出几十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皆手执长弓,弓弦拉成满月,箭尖朝着商队正中央,嗖嗖数声,羽箭如蝗雨般落下。

霎时惊叫四起,一声声惨叫过后,十数人踉跄着倒在雪地上,喷洒的鲜血散发出滚烫的热气。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轮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走!”

那些响马贼甫一出现,朱鹄就知道自己这几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朱琪等人立刻围拢过来,想要靠近马车,羽箭嗖嗖追上来,打乱几人的阵型。

马车突然晃动,九宁摔了个头晕眼花,掀开车帘往外看,那些响马贼紧随其后,追了过来。

这倒好,还没离开狼窝,又来了一群老虎。

九宁坐稳身子,打散发髻,找到刚才朱鹄给她的丹药,揉碎来抹在脸上、脖子上、手上。

一支羽箭射穿车窗,尖啸着擦过她的脸颊。

九宁吓得一抖,赶紧加快动作。

外面喊杀声震天,朱鹄和朱琪他们明显处于下风,虽然他们武艺高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不仅人多,还有弓弩手。

不断有倒地声传来。

九宁刚刚折腾完,马车停了下来,几双大手撕开车帘,把她扯下马车。

第45章 重逢

九宁摔在雪地上,头晕眼花,一把鲜血染红的长刀落下来,她骇得心口突突直跳。

斜刺里一道人影突然扑上来挡住她,那把快要落下的长刀硬生生拐了个弯,砍进尺厚的积雪中。

响马贼拔出长刀,雪泥四溅,大笑:“倒是个忠心的。”

旁边的人道:“是个小娘子,兴许能卖几个钱。”

他们商量了几句。

然后九宁和浑身浴血的朱鹄被捆了手脚提溜起来,拖行了一路,丢进一辆插满箭矢、破破烂烂的马车里。

周围还有客商在反抗,响马贼怕引来守兵,并不恋战,快速搜刮完值钱的货物,带着抓到的女人和孩子,迎着呼啸的北风扬长而去。

天色暗沉,狂风咆哮怒吼,几十骑人马渐渐消失在苍茫风雪中。

一路疾行,马贼们大声谈笑,讨论今天的收获,风中偶尔传来若有若无的妇人哭泣声。

暂且保住性命,九宁躺在漏风的车厢里,悄悄松了口气。

好在她刚才机灵,用丹药画花了脸和手,弄得蓬头垢面的,没让响马贼看清她的脸,不然那帮马贼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把她往马车里一扔,她生得这么漂亮,太招眼了。

双手被牢牢捆在背后,九宁试了试,发现挣不开,用肩膀撞撞旁边同样手脚被捆的朱鹄:“朱大哥,只剩下你了?”

朱鹄身上好几道刀伤,每一个窟窿都在流血,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有气无力道:“县主不必惊慌,朱琪他们还没死,他们一定会来救县主。”

他没告诉九宁,这些响马贼配合默契,会用弓弩阵,绝不是寻常马贼,所以他们几个人才会被一下冲散。

九宁本来想抱怨朱鹄他们竟然打不过响马贼,想起刚才朱鹄帮自己挡刀,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转了一转。

“朱大哥,你要不要紧?”

他可千万别死了,她不懂武艺,肯定逃不出去,唯有指望他了。

而且一个大活人死在跟前,她会被惩罚的!

朱鹄怕吓坏九宁,勉强笑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两眼一翻,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不行了。

九宁:……

风从罅隙吹进车厢,朱鹄身上的血冻住了,九宁怕他真的死在自己面前,伸长脖子,用牙齿费力地咬起旁边一张残破的毛毯盖在他身上。

这会儿她忽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除了脸被吹得刺疼以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难道因为朱鹄和商队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所以他们受伤,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九宁记下这事,决定哪天有机会试验一下。

如果能逃出去的话。

等朱鹄在颠簸的车厢里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响马贼点起火把,冒雪疾行,大风吹断路边林子里的大树枝杈,山中隐隐有狼嚎声。

这样的天气就算逃出去也会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成为野兽的口粮。

九宁灰心丧气,看到朱鹄醒了也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默默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单打独斗果然不行,想要保护自己,她必须招揽人手。

朱鹄精神恢复了些,无意间看到自己身上的毛毯,怔了怔,扫一眼九宁。

她唇边有几道细小伤口。

肯定是用嘴咬粗糙的毛毯时划出来的。

朱鹄目光微动,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后半夜的时候,响马贼带着战利品回到他们的老巢。

九宁被拖下马车时,飞快扫一眼左右,这是一座深藏在山谷、房屋整齐、布局分明的小寨子。寨中有男有女,当然男人居多,看到满载而归的马贼,他们欢笑着迎上前,帮忙搬运货物,驱赶被抓的妇人。

响马贼颇为激赏朱鹄替九宁挡刀的举动,把他俩关在一间还算暖和的房间里。

房里燃了一堆炭火,墙角窸窸窣窣一片响动,是之前被抓进来的人。

等响马贼关上门离去,墙角的人影蹭回炭火边取暖,九宁望过去,看到七八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个个神情呆滞,两眼无神。

“姐姐。”九宁小声道,“能帮我们解开绳子吗?”

小娘子们像是没听到她说话,神色冷漠,只知道对着炭火伸出冰凉的手。

九宁盯住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小娘子,“姐姐!帮帮忙。”

那小娘子终于动了,爬到她身边,帮她解开绳子,然后又赶紧爬回火堆旁。

九宁谢过小娘子,挣脱开束缚,解开朱鹄手上脚上的绳索,撕开他衣袍下摆,帮他包扎伤口。

朱鹄望着不远处的火堆,低声说:“我没能保护好县主,害县主受此磨难,难辞其咎,等回到长安,但凭县主处置。”

九宁觉得他这人简直是死心眼,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要把她带到长安去。

她小声问:“你不会是曹忠的人吧?”

曹忠以阉人的身份任朝中要职,把持朝政,陷害忠良,权势滔天,他掌管神策军,可以左右君王废立。朱鹄这几人都是太监,说不定是曹忠培养的杀手。

朱鹄神色一厉,冷笑:“我家主人岂会是祸国殃民的奸宦!主人他……”

话说出口,意识到九宁又在套他的话,嘴唇动了动,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九宁嘿嘿一笑,把朱鹄拖到火堆前,让他可以躺着取暖。

周围几个小娘子闻到血腥气,皱了皱眉,离他们远了些。

九宁问她们是什么时候被抓来的,小娘子们依旧冷淡,没有吭声。

只有刚才那个帮忙的小娘子啜泣了两声,说:“我是来鄂州投奔舅舅的,前天路过一片枯树林的时候被他们抓来了,他们把我们关在这儿,要卖掉我们。”

“卖掉?”

九宁记得那个响马贼说了一句兴许能卖几个钱。

“卖给谁?”

圆脸小娘子想拿帕子拭眼泪,找了半天没找到,意识到自己被马贼抓了,帕子早不知掉哪儿去了,豆大的泪珠滴落下来,“还能卖到哪里?肯定是卖到脏地方去!”

其他小娘子听到这一句,狠狠瞪圆脸小娘子一眼,眼圈都红了。

九宁掏出锦帕给圆脸小娘子,让她拿着擦泪。

小娘子感激地看她一眼,接过锦帕,“妹妹,我姓张,家里人管我叫四娘,你叫什么?”

九宁知道自己不能暴露身份,否则马贼立马会杀人灭口,随口道:“我姓苏,叫苏九。”

张四娘小声说:“苏九妹妹,要是你被卖到好人家去当奴婢,求你帮我给我家里人带句话,我们家是鄂州有名的茶商,紫笋张家,你一打听就知道了。我们家的人会给你很多赏钱的。”

九宁道:“我记下了。”

她把自己如花似玉的一张漂亮脸蛋涂成了一张烂脸,张四娘肯定以为她生得丑,所以笃定她会被卖为奴。

一群十几岁的小娘子战战兢兢熬到天亮,几丝亮光透过罅隙照进屋子里,寨子里渐渐热闹起来。

朱鹄半夜的时候发起高烧,昏睡不醒,身上时冷时热,九宁身上还藏有几颗药丸,也不知道对不对症,全都喂他吃了。

要不是他,她也不会受这些苦,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多一个人多一点逃出去的希望。

正抱着膝盖打盹,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木门被拉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走进房间,手里的弯刀反射出凛凛寒光。

小娘子们吓得抱头低泣,大汉揪起她们,一一捆了双手,系在一根麻绳上,大力推出去。

九宁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朱鹄,就被推出房间了。

她们被赶上一辆驴拉的板车,离了寨子。

十几个小娘子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今天是大晴天,风依然像下刀子一样冷得刺骨,日光照在她们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小娘子们哭哭啼啼,唯有九宁一语不发,张四娘看她年纪最小,以为她这是被吓傻了。

一共有三辆驴车,每辆都拉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驴车走得不慢,响马贼骑马围在前后,周围还有不少马车,那是马贼们截获的值钱宝贝,他们要带到集会上去高价卖给过路商队,换取其他物资。

九宁暗暗观察路边经过的山谷密林,这些响马贼似乎有恃无恐,不怕暴露他们的老巢。

眼看鸭蛋大的红日一直攀爬到头顶上,马贼也没有停下休息,小娘子们又冷又饿又渴又怕,蜷缩在板车上,默默垂泪。

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到了地方。

远方遥遥传来嘈杂人声,牲畜嘶鸣。

九宁抬头看过去,远处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市镇,竹楼棚屋沿着平坦开阔的山谷一字排开,最外围是一圈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粗略一看起码有数百顶,东西两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数支商队正排队等着进入集会。

风中传来驼铃声、马嘶声、天南海北方言的谈笑声,要不是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九宁差点以为自己回到江州喧闹的坊市间了。

响马贼显然常来这个集会,熟门熟路,找了个地方排队领号牌,交了些税钱,管理集会的人看到被麻绳捆着的九宁她们,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挥手放行。

张四娘她们一脸绝望,她们本以为到了集会可以呼救,没想到集会来往的客商根本不搭理她们。

一个小娘子哭着道:“他们是来买人买货的,做的不是正经买卖,怎么会救我们?”

张四娘呜咽一声,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