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督换了姿势继续倚着凭几,然后把提出建议的幕僚骂了个狗血淋头。

“河东大乱,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江州!金州、黔州、潭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信不信这时候出兵鄂州,江州兵还没走出五十里,江州就被人占了!当肥肉是这么好咬的?鄂州已经被三面包围,江州兵可以往北、往西,打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往东去打鄂州!”

幕僚们惊出一身冷汗,忙叩首谢罪。

周都督骂完人,扭头和周刺史商量,要把周家儿郎全都赶进军队历练。

“原以为有李元宗在,这天下至少还能太平个两三年。如今李元宗一死,群雄并起,咱们家的小子们也该懂点事了。”

周刺史遣散幕僚们,忧愁道:“放眼各房,还没有哪个小子有领兵打仗的本事。”

说着撩起眼皮瞥一眼周都督,目光既有感慨,又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能有你三分本事也就够了,可惜挑来挑去,个个都文弱。”

论才学,倒是有几个好苗子,周嘉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这个时代的周家不需要书生。

就像周刺史自己,生不逢时,只能依靠堂弟。

周都督得意地抬起下巴,他知道周刺史这么多年一直嫌弃自己粗俗偏偏又得嫉妒自己,撇嘴一笑,轻哼几声。

“不会也得去,是驴是马,先遛遛再说。不求他们继承江州兵,总得开开眼界,让他们知道外边世道艰难。不然将来你我两个老家伙不在了,他们带着家眷逃命的时候看到到处兵荒马乱的,吓得腿软怎么办?别的不会,逃命必须得会!”

周刺史苦笑,还没到那个地步就先教子孙逃命,周都督就这么不看好周家子弟吗?

……

江山大厦将倾,局势波云诡谲。

在其他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九宁正忙着清点自己的财产。

这时候她之前做的那些准备就派上用场了,卖掉的田地换来硬通货:金银和粮食,几座库房全堆满了。

她叫来所有管事,二十多个人花了三天时间理清全部账本。

除了那块远离战火的庄园外,现在她名下的田地和农庄只剩下江州的还没有卖掉。

年底佃户们进城给九宁拜年磕头。

按规矩他们进不了内院,由管事出面应酬。

今年世道更乱了,佃户们惴惴不安,坚持要当面给九宁磕头。

不管世道有多乱,地还得接着种。

对老百姓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不种地,他们就得饿肚子。各路霸主天天打来打去,他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还是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继续种地,不然就得活活饿死。

他们没钱没粮,没办法啊!

九宁知道佃户急着见自己的原因,他们怕她把江州的地也卖了。

其他主家年年加租,有些甚至隔几个月加一次租钱,只有她名下的田地一直没涨租。

九宁吩咐管事:“告诉那些佃户,该卖的都卖完了,剩下的田地不卖。”

管事答应一声,问:“今年还是不涨租?”

“不涨。”九宁摇摇头,笑着道,“不仅不涨,还可以减租。”

管事们面面相觑,娘子心善是好事,不过这田租已经很低了,再减下去……还能赚吗?

九宁示意侍婢拿来给佃户们的红封,道:“原先租了多少地的,还按照原来的田租。明年我名下会多出一块地,都是广阔平坦的肥地,要是他们愿意搬过去耕种,每人认领多少亩,原先的地就减多少租,多出来的地不收租钱。不过种什么得听我的。”

她只说了一个大概,管事们没听懂,但基本意思了解了,不由好奇道:“娘子说的是哪块地?”

乱世之中,老百姓依附地方各大豪族,江州土地肥沃的大片田地基本上由本地世家瓜分,娘子最近也没有说要买地,她嘴里说的那块肥地从何而来?

九宁含笑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她还惦记着种甘蔗制糖的事,先前还能慢慢准备,现在一切都得提前。

管事们便没有多问,拿了红封出去分发给来拜年的佃户们,每个人都有。

佃户们生怕管事嫌弃他们空手来,担着一担担柴、米、腊鱼腊肉或是野味之类的东西来拜见,有些实在凑不出一担像样的礼物,就去大山里刨了些罕见的药草。

管事收下他们的拜礼,一一记下。

佃户们收了红封,知道靠这些赏赐全家可以支撑到来年新粮下来,纷纷拜谢。

管事说了减租的事,道:“现在还没定下,娘子只说想另外开一块地种甘蔗。”

佃户们又惊又喜,忙道:“娘子让我们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我们不懂,可以跟着懂的人学。”

管事笑道:“知道你们吃苦能干,倒不怕这个,就是事情还没定下来,你们也不必急。还有一件事,九娘说到时候男女都能分到一样的地,家中儿女多的,有一个算一个。”

佃户们呆了一呆,这认领土地的事他们之前听说过,但男女能分到一样的地……这就稀奇了。

他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决定等九娘的章程出来再做打算,反正娘子是菩萨心肠,肯定不会坑他们。

一群人排队领完红封,又一起跪下给九宁磕头。

感恩戴德地出去。

多弟今天帮忙分发红封。她如今成了九宁的贴身侍婢,换了身装束,穿绿襦红裙,梳单螺髻,腕上一对鎏金腕环,虽然举止和衔蝉她们比还是显得毛躁,但整个人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

听说九宁要给男女都分地,她咬了咬唇,和管事闲话:“都分一样的地,也交一样的租吗?”

“当然一样。”管事道,“不一样的话,这地还怎么种?娘子说了,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谁干的活多,谁就能多认领,多挣钱,不管男女。”

多弟点点头,若有所思。

忙完这头,九宁照例去看望周嘉暄,喂他吃药。

周嘉暄已经能下地了,不过外面太冷,郎中不许他出门,他也不是好动的人,每天靠坐着看书写字,或是和书童下棋。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暄刚刚赢了一局。

饮墨见九宁来了,笑着退下,“九娘来陪三郎手谈吧。”

九宁摇头,笑道:“我输怕了!”

和下棋相比,她更喜欢叶子戏、双陆,不过周嘉暄身上有伤口,不能玩。

周嘉暄捏着一枚琉璃棋子,望着棋盘轻笑:“可以让一让你。”

“昨天阿兄让了我那么多,我还是输了。”

九宁示意侍婢挪走棋盘,等食案送进来,盘腿坐下,挽袖接过侍婢送到手边的药碗,喂周嘉暄服药。

周嘉暄吃完一碗药,噙了枚蜜饯在嘴里,眉头皱得紧紧的——药太苦。

九宁去屏风后面洗手,目光扫过书几,看到一堆凌乱的书卷,咦了一声,“阿兄,你最近都在看兵书?”

周嘉暄点点头,“等我伤好了,得和长兄、十一郎他们一样跟着唐将军练兵。”

九宁立刻来了兴趣,“十一郎已经开始练兵了?”

“阿翁的命令,周家子弟都得去,每人可以领五十人,两个月后布阵演练,胜者可以给阿翁当跟班。”

周嘉暄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九宁嘴角勾起,眼珠转了转。

周嘉暄以为她在担心,道:“只是跟着唐将军见见世面而已,不是真的要上战场打仗,别多想。”

九宁嗯一声,和周嘉暄一起吃饭。

席间说起田里的事。

周嘉暄听九宁一笔一笔算账目,道:“你比阿兄有钱。”

家族子弟不能拥有私产,一旦脱离家族便身无分文,这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和凝聚力而定下的族规,所有世家都是如此。

周嘉暄作为周家儿郎,吃穿不愁,衣食住行样样都出自周家。

但他不能置办私产,不能私买田地,如果哪天他要脱离宗族,那么周家给予他的一切都要收回去。

周都督和周刺史分家了,周都督这一房的家财随他自己支配,规矩不像族规那么严苛,不过周嘉暄成亲之前还是不能瞒着家人在外面置产。

九宁就不一样了,周都督早就说过崔氏的嫁妆周家一文不要,全部留给她,而且她不是郎君,不管私下里怎么闹都不会影响分家,所以反而比周嘉暄要更自由一点。

当然,她是特例。

九宁挺起胸膛,顺着周嘉暄的话开玩笑:“阿兄,你缺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买!我有钱!”

周嘉暄笑得咳嗽起来,“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等他睡下,九宁去正院见周都督。

周都督刚刚和幕僚们议完事,正独自坐着吃饭,见她来了,招手让她上榻,“吃过了?”

“在三哥那儿吃的。”九宁挨着周都督坐下,看一眼食案上的菜,“我再陪阿翁喝碗白龙汤。”

“就知道你爱这个。”

周都督笑着道,让侍婢添了一副碗筷。

吃完饭,周都督命人展开舆图,嘴里念念有声,不知在演算什么。

九宁留下没走,赶侍婢们出去,亲自给周都督倒茶端水,往火盆里添炭,在一旁拿东递西,不论周都督想要什么,她总能立马领会,巴巴地把东西送到周都督手上,乖巧至极。

周都督早就看出她过来时有话和自己说,而且一定是要求自己办什么事,故意不点破,心安理得地享受孙女服侍。

九宁任劳任怨,跑腿传话,一点也不心急。

最后还是周都督自己等不下去了,丢开炭笔,拉刚刚出去传话回来、气喘吁吁的九宁坐下,拿起锦帕给她擦汗,笑道:“好了,想找阿翁讨什么?说罢,阿翁答应你。”

九宁抿嘴轻笑,直起身跪坐,指一指墙上挂的舆图,“阿翁,我可以提前找您求明年的生辰礼物吗?”

周都督浓眉一挑:了不得,连生辰礼物都抬出来了,看来这次观音奴想要的东西不简单呐!

“想要什么?”

九宁双手平举,郑重稽首:“阿翁,您为孙女求来永寿县主的封号时,还为孙女争取了食邑,孙女没记错的话,这食邑就在襄州南边。”

说完,她嘿嘿一笑,梨涡轻皱,双瞳澄澈如水,仿佛很憨厚。

周都督却眼皮直跳,差点没蹦起来。

他知道观音奴不是天真无邪的娇小姐,但没想到自己孙女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县主只是个虚名,听着好听,其实没多大用处,有食邑就不一样了,那代表县主每年可以拿到封地的税收。

周都督为九宁争取封地时,小皇帝和朝臣们商量过后,随便指了襄州几个州县指给九宁。反正朝廷早就名存实亡,地方根本不理睬朝廷,别说税收上缴朝廷,他们不找朝廷伸手就算好了,所以指哪儿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封地也只是虚的。

现在,九宁想把这个虚的变成实的。

她要把封地抢到手里!

周都督低头,仔细审视九宁。

九宁坐姿端正,笑出一对梨涡,理直气壮地道:“阿翁,既然是您为我争取来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拿到手!不能便宜别人。”

沉默片刻后,周都督朗声大笑,“好!”

他最近正在琢磨怎么偷偷摸摸从别人嘴里撕块肥肉,东边鄂州绝对不能打,但可以利用襄州、潭州、徐州派兵围攻鄂州时占一点便宜。他选的正好就是襄州,连出发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本来只打算抢点东西就跑,如今孙女点醒他,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再妙不过了,师出有名能堵住周围节镇的嘴不说,先大捞一笔,然后正好能顺路把九宁的几块封地抢回来!

周都督激动地站起身,围着舆图转了几圈,抚掌大笑:“来人,请裴先生!”

裴望之很快赶到,其他幕僚也来了,得知周都督要提前偷袭襄州,他们举双手赞成:不怕周都督没野心,就怕周都督一心发财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鄂州不能碰,襄州四分五裂,如今又倾巢出动去打鄂州,他们不趁机抢点地盘回来,简直对不起周都督一直以来的坏名声!之前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不过周都督还有些犹豫,幕僚们怕说多了反而让周都督厌烦,没敢多劝。

周都督自己想通了,他们自然没有二话。

长辈们议事,九宁没走,挪到侧间去喝茶。

她敢向周都督提要求,自然是有依仗的。

书中襄州刺史不久后就会因病去世,他的几个儿子和李元宗的义子一样不和已久,没等老父下葬就急着分家。庶子被几个嫡子联合打压,心中不服:我得不到,也让你们得不到!

于是干脆打开城门,将祖辈基业拱手让人。

襄州不到十天就被其他节镇瓜分了。

周都督得知襄州败得这么轻易,叹惋了好久。

襄州的地理位置同样很重要,舍弃鄂州抢占襄州,江州可进可退,如虎添翼。

有孙女的提醒,周都督想起自己能够打着讨要封地的旗号出兵,吩咐裴望之赶紧写几篇弹劾襄州刺史的檄文,“做戏要做足了!”

裴望之笑道:“都督放心,檄文早就备下了。”

打仗之前先打嘴仗,这些年各路军阀混战,檄文满天飞,幕僚们都是写檄文的高手。潭州、徐州围攻鄂州,周刺史早就以周都督的名义上表朝廷,痛骂其他节镇贪婪狡诈。

还别说,真有被檄文骗到的文士公开夸周都督,因为他没有趁鄂州失去庇护时朝袁家下手。

计划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先确定下大概,幕僚们告退出去。

周都督留下裴望之说了会儿话,转身时看到侍婢们捧着一簇红艳梅枝走过长廊,长眉挑了挑,拐过屏风,走进侧间。

九宁站在窗前摆弄供花,梳双螺髻,遍饰珠翠,怕冷,没穿罗衫襦裙,一袭翻领锦袍,束发的彩绦垂到腰际,嵌宝革带垂双玉佩,还像模像样挂了算袋、磨石、小刀之类的挂饰,光看背影就有股勃勃英气。

周都督觉得她好像长高了点,还好没有瘦。

听到脚步声,九宁扭头,轻笑,“阿翁的房间单调了一点,我让他们放瓶花在这里,阿翁觉得好看吗?”

“好看。”

周都督站在高几前,左右端详一阵,点点头。

其实他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之前他按照自己的审美布置院子,裴望之每次路过都露出不忍多看的表情。后来九宁开始过来祸害他院子里的花,今天拔这个,明天采那个,后天让人搬一块丑不拉几的大石头放在石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捣乱,结果院子变了大样,裴望之他们开始主动夸院子的景致好,构造好,别具匠心。

九宁的眼光肯定比自己的好,周都督坚信这一点,所以房里的摆设随孙女挪动。

“阿翁……”九宁捧茶给周都督,眉眼弯弯,“我听三哥说,您让十一郎他们开始学带兵了?”

周都督喝口茶,点点头,“他们也该长点本事了,等你三哥的伤养好,他也得去。”

九宁低头绞手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也可以去吗?”

“嗯?”周都督动作一顿。

九宁叹口气,道:“阿翁,上次我被朱鹄他们抓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是运气好碰到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逃出来……”

周都督眉头紧皱。

九宁接着道:“虽然阿大他们可以保护我,可我还是害怕。我听家里的老仆说我娘当年逃出长安的时候,身边有部曲保护,我想着我要是也有自己的部曲就好了,这样以后出门我就能带上他们,阿翁就不用怕我再被人劫走啦!”

周都督怔了许久,眯了眯眼睛,摇头失笑,刮刮九宁的鼻尖:“小滑头!”

什么生辰礼物,还有攻打襄州的事,不过是个幌子,她今天真正要求的,是能和周嘉言、十一郎他们一样挑选自己的私兵。

封地和几十个私兵比起来,当然是封地更诱人,一边是数座繁华城池,一边是几十个私兵,不管给谁选,大概都会选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