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眼珠一转,揶揄他:“阿兄等过谁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说话。

九宁笑意盈盈,“齐家的?张家的?吴家的?”

“啊!还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宁把平日和周家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世家的小娘子全问了一遍,摇摇头,“阿兄不想告诉我,那算了。”

周嘉暄轻拍她发顶:“没有,别瞎猜。”

仆从牵着马等在二门外石阶前。

兄妹二人上马,周嘉暄瞥见九宁脚上穿的是软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笼裙,怎么不穿彩锦履?”

她向来讲究,什么裙子配什么鞋,绝不会出错。

九宁笑着扬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锦履还能出去玩吗?今天我还要跟着傩公傩母跳舞的!”

周嘉暄摇头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层层纱罗长裙底下穿靴,随她罢。

天色慢慢暗下来,长街上已经汇集起人群。

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盛装打扮,相携出门。尤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纵马出行,时不时便有马蹄飞踏声响起。

路过曲巷时,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给挤得水泄不通。

九宁骑在马背上,戴好面具,顺着路人的目光看过去,路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软轿,轿子四面垂软红轻纱,挂水晶珠串,帘子压得密密匝匝,风吹不动。

一群吊儿郎当的恶少骑马围在软轿周围,言语调戏轿子里的人。

时下贵族男女不论老幼,出门都以车马代步,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大庭广众之下坐轿子逛街的罕见,毕竟不是在自家宅院里。

会乘坐软轿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种人——坊间名妓。

九宁有些好奇,刚停下来,周嘉暄蹙眉,拍马转了个方向,“观音奴,过来。”

“喔。”

九宁跟上去。

逛了一会儿,隐隐有高亢的乐声透过绚烂的暮色,穿过重重坊墙,飘到几人耳朵里。

牵马的护卫笑着道:“傩舞开始了!他们每次都是从刺史府那边开始,要绕城一大圈,然后再绕回来,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环顾一周,长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车马塞道,转个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边等着吧,傩舞肯定会路过这儿。”

九宁点头答应。

几人骑马退至路边,护卫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围在周围,阻隔开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健仆簇拥,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识趣地避开他们。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霞光沉入高墙背后,远处半轮红日坠进绵延的苍青丘陵间,最后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觉弥漫上来。

护卫找了家干净的胡饼肆,买了几包胡饼。

左等右等,傩舞还没到,周嘉暄怕九宁肚子饿,带着她下马登入街边酒肆,在雅间吃茶吃饼。

九宁倚着面向长街的前窗,面具掀开半边,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饼,又要了两枚芝麻羊肉馅的,继续吃。

“饿了?”

周嘉暄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过茶碗喝两口,皱眉放下。外边的茶喜欢放姜盐,她不喜欢。

乐声越来越近,护卫上来禀报:“郎君,傩舞已经到安定坊了。”

两人起身下楼,也不骑马了,直接汇入长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里。

傩舞很快过来了。

首先传来的是乐声,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雄浑肃穆,响彻云霄。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百个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傩公、傩母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穿行于长街小巷间。巡守的卫士手执火把紧跟在他们周围。

据说最盛大的傩舞仪式在上都长安,一次有几千人同时起舞。江州的傩舞没那么大的气派,舞者们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舞蹈的动作五花八门,随他们自己发挥,只有官府聘请的傩公、傩母跳得最卖力。

围观的百姓们哈哈大笑,等傩舞跳到跟前,纷纷戴上准备好的面具,挤进队伍里,跟着一起舞蹈。

这是祈福消灾的仪式,人人都要跳的。

傩公、傩母在卫士的簇拥中走远,九宁忙拉着周嘉暄挤到后面的舞者队伍里,护卫们紧随其后。

大家跟着乐曲抖胳膊、甩腿,一阵乱跳。

跳着跳着,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们去看热闹,你家大郎和人打赌,看谁能掀开绿姬的帘子!”

周嘉暄眉头一皱,“大郎?”

来人点点头,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钱在大郎身上,他可别输了!”

说着人已经跑远。

周嘉暄叫来护卫问:“长兄今天也出门了?”

他以为周嘉言在府里陪周百药宴客。

护卫道:“大郎一早就出门了,家里的宾客突然造访,来之前没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过去看看。”

护卫应喏,跟着来人走远。不一会儿回转,压低声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帮恶少架秧子起哄,撺掇他和别人打赌,他们围着最近在坊间最出风头的舞伎绿姬的轿子撒泼,大郎看起来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撕了绿姬侍女的袖子。围观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紧皱。

长兄被祖父训斥责打,又处处比不上他这个弟弟,心情烦闷,最近时常醉酒,他早有耳闻。

城里的恶少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说亲的时候,闹出事端来他脸面上不好看也就罢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头,九宁站在路边一个煎饼团子摊前,等着她要的煎饼丸子炸好出锅。

“你们跟着九娘,寸步不离。我过去看看。”

护卫们应是。

周嘉暄叮嘱九宁:“我去阿兄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在这里等我,别走远。”

九宁挥挥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一会儿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门那儿等着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护卫守着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转身去找周嘉言。

煎饼丸子终于炸好了,九宁吃了点,觉得味道一般般。

沿着长街走走停停,看到没吃过的果子她就尝一尝。

半个时辰后,她吃了个半饱,跟着她的护卫们却都吃撑了。

九宁记得周嘉暄的嘱咐,没有到处走,就在长街来回。

不过把整条街来回逛了个三四遍后,还是没等到周嘉暄回来找她。

“你们过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烦了。”

怕朱鹄事件重演,现在九宁只要出门,身边带的是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而且经过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肃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撸了官职。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对方堂而皇之派出几十上百人来抓她。

护卫们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紧跟着九宁。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道:“三郎劝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来了。”

九宁闻言,轻哼一声,“他就是仗着三哥脾气好。”

双手背在背后,示意护卫带路。

一行人穿过欢庆的人群,走到一条巷口前,远远就能听见恶少们起此彼伏的调笑声和唱歌声,他们在怂恿周嘉言和另外一个锦袍少年郎相争,看谁能首先让绿姬心动,掀开帘子一露芳容。

纨绔恶少、周家郎君、艳丽美伎……老百姓们交头接耳,围在一旁看热闹。

九宁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顶软轿,正是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顶垂纱轿子,夜幕下软轿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照出垂纱里朦胧绰约的人影,美伎似乎横卧在软榻上,看不出身段。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猜测轿子里的名妓一定貌若天仙,不然怎么会引得这么多纨绔子弟为她争风吃醋?

轿子前一帮浮浪子弟还在争着献殷勤。

“自上次一别,如隔三秋,绿姬不如开帘与我等同游,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已在江边设下宴席,绿姬还是同我们一起去江边赏灯罢。”

“我为绿姬魂牵梦绕,不料今天竟然能偶遇佳人!我这就为绿姬赋诗一首,还望绿姬开帘。”

说着果真赋起诗来。

……

九宁环顾左右,四处找周嘉暄的身影。

护卫领着她挤到软轿旁边,“在这里。”

周嘉言喝得东歪西倒,双颊赤红如火,被几个恶少怂恿着来挑逗绿姬。

周嘉暄找了过来,劝他回家。

周嘉言正是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时候,看到从小到大处处都压自己一头的弟弟来了,更是火上浇油,说什么都不走,非要让绿姬为他掀帘子。

周围的纨绔少年们跟着起哄调笑。

周嘉暄无奈,只能让护卫强行带走周嘉言。

旁边一个友人帮着插了句嘴:“大郎快回去吧,三郎都找过来了。”

这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偏偏周嘉言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无用,恼羞成怒,发起拗劲儿,说什么就是不走。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言正揪着周嘉暄的衣袖逞长兄的威风,还扬起巴掌想打弟弟。

周嘉暄的伤虽然好了,身体还虚着,又怕伤了周嘉言让他更难堪,只能硬挨着,好生劝他:“天色已晚,恐父亲在家挂念,阿兄先随我回去。”

周嘉言怒吼:“我就不走!”

九宁嘴角抽了抽,让护卫去街旁茶肆讨一壶茶来,拎在手里,走上前,二话不说,揭开壶盖,对着周嘉言的脸泼过去。

她特意要的凉茶。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一壶冷水兜头兜脸浇下来,周嘉言先是一愣,然后打了个激灵,哆嗦着放开周嘉暄,怒目瞪着九宁。

“清醒了?”九宁微笑,甩开空了的茶壶,吩咐护卫,“送他回家。”

她的护卫立即一拥而上,不等周嘉言骂出什么,直接托住手臂,揽住腰,把人架走。

周围的恶少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好招惹,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和其他人调笑。

刚刚和周嘉言撕扯,周嘉暄满身狼狈。他目送护卫抬走周嘉言,叹了口气。

兄弟俩幼年丧母,他们小时候很亲近的。记得有一次堂兄们欺负他,周嘉言跑去和堂兄们打了一架……

看他情绪低落,九宁道:“阿兄,我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周嘉暄闻言,回过神,摇摇头,“还没带你去赏灯。”

说完,他抬脚往每年举行灯会的安定坊走去。

九宁跟上他,故意问他灯会的事情。

周嘉暄有些神游物外,偶尔回答一两句,神色始终不见缓和。

九宁想了想,买了盏灯,扭头正要拿给周嘉暄看,身后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阿兄呢?”

护卫们跟着一起找。

他们生怕县主再遇到歹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县主身上,没想到郎君却不见了!

一行人赶紧回头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再往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脸上戴了面具,一眼望去全是差不多身高的男男女女,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九宁一一分派。

“你们两个去安定坊坊门等着,要是三哥过去了,派一个人过来报信。”

“你们俩回周府,和他们一样,看到我三哥回去,过来说一声。”

接着吩咐剩下的其他人,“你们跟着我,继续找。”

本以为周嘉暄走得不远,应该很好找,结果转来转去,一无所获。

一个护卫道:“该不会是刚才那帮恶少把三郎骗走了吧?”

九宁皱眉,“过去看看。”

巷口还是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

恶少们骑马围着软轿打转,调戏的话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下流。

九宁踮起脚张望,目光落到软轿上。

轿子里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

她每天练骑射,目力比一般人要强一些,面具里的眼睛微微眯起:轿子里好像不是一个人横卧着打盹……

正疑惑着,几个恶少按捺不住,打马向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等柔肠寸断,绿姬怎么忍心拒不相见?”

说着扬鞭打退两个上前阻拦的男奴,直接伸手掀帘。

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伸长脖子往帘子里看。

名妓到底长什么样?

先是寂静,众人似乎都愣住了。

片刻后,一片哗然!

“哈哈!”

围观的百姓捧腹大笑。

原来软轿中坐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个眉目端正的俊秀少年郎。

少年郎金环束发,穿一袭绿地锦袍,手中执一只鎏金酒壶,正仰脖子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打湿锦袍。

他怀中抱着的美人——才是传说中的绿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