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出了梅园,直奔雪庭寝息的院舍。

舅舅,你院子里有坏人!

路上她问觉岚:“那个崔郎君,是哪里人?怎么会认识舅舅?”

觉岚道:“崔郎君是禅师请来的客人,好像是禅师的故交之子,路过江州,特意来拜见禅师,禅师很喜欢他呢!”

又说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认识,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禅院,还把自己平时看书的房间让出来给崔公子起居。

这么说,雪庭和那个姓崔的关系很好。

姓崔的?莫非是长安人?该不会也和崔氏是远房亲戚吧?

看来这事必须先问过雪庭。

九宁浮想联翩。

刚到院舍,却被告知雪庭刚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相谈甚欢,但中途慧梵禅师把他叫走了。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又担心此举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请雪庭为他占卜。

“舅舅的占卜很准吗?”

觉岚笑嘻嘻道:“凡人怎么能窥测天命?不过是求一个安心罢了。”

周刺史需要一个契机。

只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愿不愿给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九宁直觉梅林里那个阴郁少年会对江州不利,找不到雪庭,转而去找周嘉暄。

广场的俗讲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僧人的故事讲到最高潮——恶人被严惩,好人得到好报,完美的大结局。

听者们纷纷叫好,女人动情落泪,男人情绪高昂,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钱的事,等俗讲结束,观众们会自发捐献香油钱。

九宁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和从小道上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撞了个头晕目眩,对方却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

来人沉声问:“这么急做什么?”

“二哥?”

九宁揉揉额头,抬起眼帘,果然是周嘉行。

“你下山去了?”

他刚刚走来的方向通向山下。

“出去交代点事情。”周嘉行说。

“你很忙吧?”

九宁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个亲随神色严肃,不知道他们这么全副武装是要去做什么。

莫非他们的商队这次带了不少宝贝,怕遇到劫匪?

周嘉行眼神示意亲随们退下,“还好。”

都说还好了,那肯定是真忙。

九宁低头,看到手里还拿了一枝梅花枝,顺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递:“二哥,送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周嘉行。

周嘉行接了梅花,很认真地端详了片刻,让亲随帮他拿着。

九宁不禁笑出声,其实她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不过看他这么严肃,她没敢说打趣的话。

“二哥,你以前看没看过傀儡戏?”

周嘉行摇头。

九宁伸手拉他的袖子,“我带你去看,今天演《荆轲刺秦王》,你肯定喜欢。”

年轻郎君都喜欢,连周嘉暄也挺爱看的,看了十几遍也不腻。

周家的雅席正对上演傀儡戏的高台,内设雅座,纱帐飘扬。

小沙弥领着九宁两人进去,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进来,瞠目结舌,犹豫着没上前招呼。

九宁没理会他们,让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接了沙弥递到手边的茶碗。

茶汤浓而醇,茶食样样精致,咸甜都有,还有各样蜜饯干果。

九宁抓了把鸡头米慢慢吃。

十一郎频频朝她使眼色,她看也不看一眼。

“啪嗒!”

一个纸团扔到她面前的毡席上,多弟眼尖,朝九宁投来疑问的眼神,问她要不要捡。

九宁摇摇头。

看她无动于衷,十一郎急得抓耳挠腮,和其他人一起交头接耳。

纸团、香囊、簪子、茶托、香饼……少年郎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停往九宁的毡席上扔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么法子都想过了,最后干脆直接让侍女僮仆过来传口信:“请县主来我们这里坐一坐,就等着她呢!”

一场精彩的傀儡戏,他们光顾着捣乱了。

九宁始终没反应,静坐着吃茶,偶尔扭头和周嘉行讨论一下傀儡戏。

周嘉行低低应几声。

一场剧目结束,满场喝彩。

九宁站起身,和周嘉行一起退席。

周嘉行让她先走,转身前,扫一眼不远处还在试图警告九宁离他远一点的周家子弟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那晚挥刀斩向周百药时。

十一郎不禁打了个哆嗦。

傀儡戏看完,九宁仍然没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他们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

她带着周嘉行去进香。

整个礼佛仪式冗长繁琐,八娘她们和长辈们一起参加礼佛,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整个仪式。

九宁偷懒,让觉岚直接领着她和周嘉行去后院观摩僧人们画供养人画像。

信众们捐钱出资开凿石窟、修建佛寺、重塑金身,布施,做善行,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养人画中,千秋万代,流传后世。

崔氏之前曾捐献了一大笔钱帛扩建佛寺,寺里为感谢她的慷慨和虔诚,为她凿了一座石像,上面写明她于哪年哪月建立了什么功德。

九宁就是从那座石像来推测她母亲相貌的。

石像中的崔氏头梳高髻,戴莲花冠,肩披大罗衫,身着团花长裙,脚踏莲花重台履,左手拈一枝莲蓬,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微低头,望着手里牵着的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目光慈爱。

她牵的小娘子似乎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头发拢成两个小抓髻,手里抓了朵莲花,憨态可掬。

冯姑告诉九宁,那个小娘子就是她。

石像刚刚开始选料开凿的时候,九宁才刚刚出生,几年后石像终于完工,那时崔氏早已病逝。石像是匠人后来根据崔氏的遗愿修改的。

虽然崔氏早逝,没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但九宁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对她的爱护。

不说别的,光从周都督那里争取到把所有嫁妆留给她,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爱女儿。

崔氏如果还活着,一定是个好母亲。

九宁通常只会一个人单独去给崔氏敬香。

今天周嘉行在旁边,她领他去看寺里僧众最近画的壁画。

江州气候湿润,壁画不宜保存,每隔几年会重新翻修一次。

觉岚最近开始跟着雪庭学画画,常常在一旁观摩工匠动刀,对寺中壁画如数家珍,走到哪里就指着哪一处侃侃而谈。

九宁望着僧人笔下身着华服、虔诚礼佛、扈从前呼后拥的男男女女,笑着和周嘉行开玩笑:“以后我也要捐一笔钱,让舅舅帮我画一幅最漂亮的供养图!”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

壁画精美绝伦,华丽飘洒,风格很适合她。

看过壁画,转去佛堂进香。

九宁手捧香炉,仰望法相庄严的佛像,余光看见旁边的周嘉行神情很严肃。

莫非他也信佛?

他们的商队还真是古怪,首领是个没剪短发的粟特人,商队成员却来自不同部族,信什么的都有。

出了佛堂后,九宁小声问:“二哥刚才许了什么心愿?”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宁挺起胸脯,小手一挥,道:“我许愿天下早点太平,人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她口气无比真诚。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系统限制,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周嘉行挑眉,显然不相信九宁说的话。

“我没有许愿。”他说,“想要什么我就自己去争取。”

他并非不信神佛,只是习惯凡事都靠自己,和缥缈的神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想要,那就想办法去得到。

九宁睨周嘉行一眼:好吧,你最厉害!

“那二哥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周嘉行不语。

“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想要的无非是建功立业。”九宁双手背在背后,老气横秋道。

周嘉行摇头,要笑不笑的样子,拍一下她额头。

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业,而是在这个世道里,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须一步一步往上爬。

九宁从他浅色的双眸里看到志在必得的决心。

“如果有一样东西你一直得不到呢?”她笑着问。

周嘉行一笑,带了点少年人独有的轻慢和自信。

九宁知道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周嘉行虽然幼年坎坷,但长大成人后就没再受过欺负,此后迅速崛起,成为最年轻的霸主,除了没能治好母亲以外,他这一生应该没有遇到想要什么却求而不得的状况。

“茶吃过了,我走了。”

逛完寺庙后,周嘉行忽然道。

九宁脚步一顿,抬头看他,“好,我送二哥下山。”

拖延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她骑马送周嘉行出山门,山间潮湿,苔滑土润,雨后的晴空干净澄澈,朵朵雪白流云漂浮期间,罩下大片光影。

周都督这会儿应该到江州了,只要裴望之几人快马加鞭,一定能拦下周嘉行。

九宁估算了一下时间,放慢速度。

周嘉行看她几眼,突然拨马拐进岔道,往山里去了。

九宁忙勒马停下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发现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腊梅树过去了。

啊,她刚才一直盯着那棵腊梅看,周嘉行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腊梅花,要摘一枝来回赠她?

“县主,您是怎么知道的?”

郞主不在,阿青趁机夹一夹马腹,上前几步靠近九宁,笑眯眯问。

九宁茫然:“知道什么?”

阿青这个提问的比她更茫然:“您不知道?”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

意识到九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青挠挠头皮,叹了一声:“今天是郞主的生辰啊!”

县主非要郞主多留一天,还特意带他来永安寺吃茶看俗讲,送他梅花,和他一起进香拜佛……这不是在为郞主庆祝生辰吗?

九宁怔住。

周嘉行的生辰是哪天……根本没人记得。

嘚嘚的马蹄声飘出茂密的丛林间,由远及近,周嘉行手拈几枝腊梅,回到大道上,手往前一递。

“给。”

阿青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就跑远了。

九宁愣了许久,接过腊梅枝。

枝干撇断的地方刻意磨得很平,不会刺伤她娇嫩的手指。

“我走了,有什么事写信给我。”

语气实在平淡。

九宁捧着腊梅枝,呆了半晌。

抬起头,周嘉行已经驰远了。

他的亲随们紧跟其上,前后左右簇拥,几十骑先骑马走到岔道边,然后同时甩鞭催马快跑起来,马蹄一阵踏响,转瞬间,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丛林里。

今天是周嘉行的生辰?

九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开口挽留他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色。

他以为她留下他是为了帮他庆祝生辰,所以才破例为私事耽误公事?

那他刚才是不是已经看出来她并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

永安寺的方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直远远跟在附近的随从阿大几人靠近,勒马停下来,“县主,都督就要回来了,您怎么不多留二郎一会儿?”

九宁回过神,手里的腊梅枝散发出阵阵暗香,花朵嫩黄,不靠近不觉得,这会儿捧在怀中,似乎连衣裳都变香了。

她这人就喜欢简单的追杀任务,讨厌和目标有其他纠葛,因为她不想欠别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