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点都不惊讶,试探着问:“我还能叫你二哥吗?还是称呼你苏大哥?”

周嘉行这回有反应了,扫她的侧脸一眼,说:“随你喜欢。”

九宁稍稍心安了一些。

周嘉行扭开脸,道:“你是不是姓周,没什么要紧,我还是你哥哥。”

语气淡淡的,就好像他们正在谈的只是一件“明早吃什么”的琐碎小事。

气氛根本严肃不起来。

九宁感激地道:“谢谢。”

他一直装不知情,应该是怕她为身世的事难过。

是以这句感谢她说得很真诚,发自内心。

周嘉行垂眸,盯着羊皮纸看。

终于说出积压在心头的事,九宁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走到窗前,支起窗子,让夜风吹进来,驱散闷人的炭味。

外面在飘雪,北方的雪不像南方那么温柔,扑扑簌簌往下盖,据说山里的积雪有几尺厚。

九宁想起那次在周嘉行的帐篷外面堆的几个雪人,嘴角轻翘,笑了出来。

周嘉行望着她倚窗而立的侧影,发现她长高了许多,身形愈加玲珑,不知是不是北方米面养人的缘故。

九宁指着窗外,笑道:“二哥,你看,这么大的雪。”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想堆雪狮子?”

说着话,人已经站了起来。

九宁忙摇手,他这么忙,堆什么雪狮子!

但周嘉行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宁怔了一下,抓起一件斗篷披在肩上,跟着出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空间狭小,庭中只种了一株看不出品种的老树,光秃秃的树干被积雪压弯,低垂下来。

九宁一抬手就能够到树枝上的雪。

她小心翼翼地碰一下树梢,扫落一片雪花。

树梢轻颤了几下,仿佛要弹起。

她立刻警惕地往后跳。

周嘉行站在她身后,她这一跳,正好跳进他怀里,仰起头,能看到他微微冒出一层短胡茬的下巴。

他扶住她肩膀,低头,和她对视。

廊下挂了一排八角灯笼,昏暗的灯光打过来,在那双浅色的眼眸里笼了一层暗影。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九宁站稳身子,笑着问:“二哥,你是不是想起我被树枝弹了一身雪水的事了?”

不然为什么特意站在她背后,不就是等着她手痒然后拉开她吗?

昏红的灯火中,周嘉行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你不说,我已经忘了。”

九宁白他一眼,他分明记得。

她蹲下堆雪狮子,和以前一样先滚一个大雪球固定住。

积雪很厚,不一会儿她就堆了一只圆乎乎的雪狮子。

当她志得意满、得意洋洋地瞥向周嘉行,准备朝他炫耀时,余光扫过树下多出来的雪堆,呆了一呆。

周嘉行的雪狮子早就堆好了,威武雄健,栩栩如生。

九宁看一眼他的雪狮子,再看一眼自己的,酸溜溜道:“二哥,你连这个都会啊……”

周嘉行想了想,说:“以前没堆过。”

他没有笑,但九宁能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笑意。

她轻哼了一声。

周嘉行俯身,盯着她那只歪歪扭扭的雪狮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拔出短刀,轻削几下。

“等等……”

九宁拔高嗓音,虽说她的雪狮子不好看,但怎么说也是她费力亲手堆的,用不着推倒吧……

周嘉行没有吭声,站在雪地中,小心翼翼动作。

短刀唰唰刮下积雪,粗糙的雪狮子在他手中脱胎换骨,慢慢有了精致的形状。

九宁不吱声了,原来他在帮她。

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

两只雪狮子遥遥相望,一只体型小一些,圆润可爱,一只体型庞大,很威风。

九宁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笑了。

周嘉行收起短刀,目光在她翘起的唇角停留片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回江州?”

九宁摇摇头,“以后就跟着二哥你啦……”

周嘉行嗯一声,表情不变。

九宁打了个哈欠,说:“还得找到雪庭舅舅……只有他知道我的身世。”

周嘉行眼皮低垂,没说话。

第二天,一伙身穿戎装的士兵在外面拍门。

九宁被惊醒,披散着头发走到窗边往楼下看,看到穿一袭翻领袍的周嘉行翻身上了马背,和那些士兵一起离开了。

阿山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房门传进来:“郞主今天出门去,留下我们保护九娘。”

九宁眼睛一亮: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正想出去逛逛,买些东西。正愁没法瞒着周嘉行,他就出门去了!

阿山大惊:“不行,你不能出门!”

九宁眼睛微眯。

阿山被她看得不大自在,解释说:“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契丹人要打过来了,长安最近乱糟糟的。”

九宁心道:契丹人打不过来,不过长安确实不太平,出门也麻烦。

“我不出门。”她说,“你去东西市把牙人请来,让他们拿出各自的好东西给我选,你看如何?”

阿山想了想,答应了,只要她不到处乱走,一切好说。

牙人很快来了,阿山怕九宁失望,一共请了八位牙人来,都是常在东西市行走的买卖人,纷纷带来各自珍藏的玩器古董,还有宫廷最时兴的首饰。

九宁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盛刀笔用具的皮袋。

多弟小声提醒她说:“这东西不值钱。”

她习惯看九宁一掷千金,见她买了一样寻常的东西,以为她被骗了。

“我知道。”九宁示意阿山送那些牙人出去,拿起皮袋,“这上面的花纹挺好看的。”

多弟欲言又止:那些贵重的东西一个看不上,最后挑中这个皮袋,竟然就是因为花纹好看……果然是九娘的作风。

九宁没有多解释。

看到压在宝箱最底下的皮袋时,她直觉周嘉行会很喜欢,上面的花纹她看着眼熟,他随身带的佩刀上有类似的花纹。

可能是他母族独有的标记。

其实她原本准备买一只鹰或是鹘,想起周嘉行不喜欢斗鸡,很可能也不喜欢所有带毛的鸟,只得作罢——周嘉行的生辰快到了,这一次她不会粗心大意错过,而且还要加上去年忘掉的那一份一起补上。

九宁收好皮袋,开始为另一件生辰礼发愁。

阿山得知她在给周嘉行准备生辰礼,顿时热情起来,把一帮随从叫到一起,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

有说送刀的,有说送马的,有说送马鞍的,还有说送衣裳的……

有个促狭的道了一句“鸳鸯带”,被脸上腾地涨红一片的阿山按着狠揍了几拳,鼻血直淌,怪叫着跑了。

嬉闹了一阵,外面的人进来禀报:“那几个跟了我们一路的流民突然找过来了。”

九宁忙问:“他们说什么了?”

来人答:“他们很傲慢,要我们预备好酒好菜,还大言不惭说要郞主请他们上门……”

亲随们听到这里,齐齐露出不屑的神情。

九宁却道:“快备酒菜。”

阿山老大不乐意。

九宁知道他们这帮从小吃苦的武人看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尤其那几个读书人看起来还很可疑,道:“你们客气些,兴许那几个流民里有你们郞主一直在找的良才呢?”

阿山心道,良才怎么会那么落魄?

不过听九宁吩咐,他还是如实去照办。

不一会儿,他气呼呼转回来,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太猖狂了!”

九宁问:“那几个流民怎么了?”

“他们可傲气了,说酒菜不好,不肯入座!”阿山气得直哼哼,“我看他们路上什么都吃,草叶子也啃,这会儿倒讲究起来了!”

九宁心中一动,“你准备的是什么酒菜?”

阿山道:“大鱼大肉,都是最好的!”

九宁想了想,找来纸笔,写下一份菜单,“你去灶房,让他们备这些东西,不要用他们的食具,去西市买一套贵重的金银器……”

看阿山一脸茫然,她提笔刷刷几下又写了张金银器单子。

“照着单子上的买。”

阿山别的不会,买东西难不住她,接了单子,和其他人商量几句,匆匆走了。

十几人分头去忙,寒冬腊月的,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凑齐所有用具。

灶房的人过来回话,一脸为难,问菜单上的那些菜是什么讲究。

九宁耐心和他们讲解。

灶房仆从一个个瞪大眼睛仔细听,但听来听去,还是眨巴着眼睛一脸“您在说啥”的表情。

九宁扶额,叫来多弟,道:“多弟,你去灶房帮衬,衔蝉教你的那些,还记得吗?”

多弟点头,“我都记着,时间这么紧,别的做不出来,简单的几道没问题。”

她以前一心一意给九宁当大管家,针线灶头什么都学,不能说精通,至少样样都会。

灶房仆从松口气,簇拥着多弟去灶头。

两个时辰后,重新开宴。

阿山回来说,那几个流民这回肯落座了。

九宁笑着点点头。

阿山挠挠脑袋:“这是什么讲究啊?”

九娘不就是改了一下菜单和食具吗?怎么那几个流民的态度马上就变了?

“你不明白,有些读书人就看重这些。”

九宁含笑道。

她估摸着那几个流民观察了这么久,应该是准备来找周嘉行毛遂自荐。他们虽然狼狈,但举止文雅,谈吐不凡,很可能是高门子弟,亦或是曾师从名师的寒门学子,这些人要么清高,要么想试探一下周嘉行的态度,再要么就是故意摆架子吓唬阿山,故意挑剔为难他们。

这些难不倒九宁,她别的不会,摆架子、炫耀排场是她的强项啊!崔家的菜单随便拿出几道来,就足够唬人了。

看来那几个流民确实有来历,不然很可能不识货,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见识世家家宴。

九宁两手一拍:正好还差一份生辰礼物,这几个流民来得太是时候了!

正得意着,多弟走了进来,脸上罕见的慌乱。

九宁瞥她一眼:“谁欺负你了?”

多弟摇摇头,警惕地探出头去环顾一圈,确定没人偷听,快步走到窗下九宁身边,附耳道:“九娘,江州出事了!”

九宁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谁告诉你的?”

多弟神色有些异样,小声说:“刚才我教灶房的人煮茶,想起箱笼里有琉璃茶碗托子,吓唬那些读书人正好,就转身回来取,路过长廊的时候,听到院墙后面灶房里的人边剥笋边议论江州,阿山听见,立马喝止他们,让人把他们拉出去了……”

九宁收起笑容,脸色慢慢沉下来。

江州出事,这不稀奇,乱世之中没有哪里真正安稳……但阿山的反应就奇怪了。

消息阻隔,十一郎送出来的信古里古怪,阿大南下后一直没有音讯,周嘉行知道她的身世后出乎寻常的淡然……

九宁心口猛地一跳,如骤起的鼓点。

她晃了晃,退后两步,手肘碰到高桌上的皮袋,哐当一声,皮革制成的囊袋跌落在地。

九宁弯腰捡起革袋,定定神。

她以前怀疑过周嘉行,后来发现是自己误会他了。这一次可能也是如此。

二哥犯不着骗她。

……

长安城外,风雪弥漫。

几匹高头大马慢慢驰向城门。

路边的行人认出马上身穿行衣、头戴斗笠的僧人,面露惊喜之色:“雪庭师父回来了!”

雪庭淡淡瞥一眼路人,手在斗笠帽檐压了一压。和以往比,精致如画的眉眼多了几分沧桑之色。

……

长安城外,风雪弥漫。

几匹高头大马慢慢驰向城门。

路边的行人认出马上身穿行衣、头戴斗笠的僧人,面露惊喜之色:“雪庭师父回来了!”

雪庭淡淡瞥一眼路人,手在斗笠帽檐压了一压。和以往比,精致如画的眉眼多了几分沧桑之色。

众人双手合十,默念佛号,目送他行远。

一匹快马撕破风雪,飞快靠近雪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