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军将们无可奈何,只能让阿史那勃格先行进京。李元宗年纪大了,几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风寒,大约于年初天气渐暖时抵达京师。

雪庭眉头紧皱,道:“都来了。”

他望着窗扉,视线透过窗纱,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这次会盟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称呼周嘉行‘苏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浅。

主仆二人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最后几句音调却突然放轻了。

九宁瞥他们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龛前。

“我二哥……”九宁道,“我是说周嘉行……刚才在大殿上,他有没有为难你?”

雪庭摇摇头,“他看到我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借口扣留为难我。”

九宁蹙眉。

来长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帮她留心雪庭的消息,还特意在寺庙旁找了个幽静雅致的住所,方便打听事情。

周嘉行并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让她和江州再有什么联系。

九宁揉揉眉心,再一次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头疼。

他看起来明明那么正常……

雪庭眼帘半抬,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周嘉行骗你上京的?他有没有逼迫你做什么?”

九宁想了想,摇摇头:“不算骗我来长安——我本来就想离开江州,然后循着你的踪迹一路往北走,不过他确实骗了我一些事……他也没有逼迫我做什么。”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在那之前,他和苏慕白假借商贸之名游走各地,联络了很多人手,等他取代袁家,那些人立刻带兵前去投奔,数十天内就聚齐十万之众,江淮两座盐池现在也归他了……”

雪庭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九娘,他不是你以为的周家二郎,你要当心。”

周嘉行准备充分,拿下鄂州后,他向北方、西方各州县表达和平之意,打通阻隔的商路,暗暗为运兵做准备,同时蚕食运河北段,控制江淮通向中原的通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运用鄂州的地理位置优势,为他北上、南下打基础。

对内则解除租牛课税,取消贵族豪绅的免税特权,查清登记土地亩数,发放给平民,均定田租。

曾打九宁主意的乔家——如今是乔南韶为家主,和其他几大地方豪族,甘为周嘉行驱使,三十位饱读诗书的高门子弟分别赶往不同州县担任地方官,专门料理减免税粮、分给土地的事。

乔家擅长农事,尤其擅长治水,鄂州多河,每年必有水患,乔南韶率领乔家子弟兴建水渠,开垦农地,需要雇佣大批人手,各地流民纷纷前往应召。

每天都有数千流民从水路、陆路陆陆续续赶到鄂州,去各地衙署登记姓名,认领土地,应召共事,然后分头散落于鄂州平原各处。

一派欣欣向荣。

听雪庭述说完,九宁心情愈发沉重,也更不解。

按理来说周嘉行越深不可测,野心越大,她不是应该更开心吗?

怎么觉得有点闷闷的?

她想起那次获救,周嘉行亲自送她返回鄂州,两人经过鄂州平原,雪中并辔而行,雪后初晴,日光艳丽,策马沃野之上时,周嘉行承诺将来会带她去草原。

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已经在琢磨怎么经营鄂州平原了?

怪不得他身边的亲随大部分是年轻少年郎,沉稳的、老练的、年纪大的全在暗处,他昔日结交的各路江湖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等他崭露头角,立刻带着全部家当前来投奔,所以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控制鄂州,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九宁啧一声,决定先不管周嘉行。

“舅舅……”她岔开话题,“你真的是我的表舅?”

雪庭一怔,继而挪开视线,躲避她直视的目光。

九宁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很为难,而且总是淡然清冷的神色中罕见地透出点狼狈,忙轻笑着道:“是我唐突了,舅舅,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就够了。”

听到她说出亲人两个字,雪庭似有触动,出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也罢。”

他抬起眼帘:“其实我不是你舅舅……”

九宁不觉得意外,光从雪庭讲述当年旧事的口吻就可以听得出来,他最感激、最崇敬、最敬爱的人是武宗皇帝,而不是崔贵妃,他甚至很可能根本不认识崔贵妃和崔氏姐妹。

“这要从我的身世说起。”雪庭手中握着佛珠,眼眸低垂,“我母亲出身高贵,是一位宗室公主。”

九宁扬眉。

雪庭竟然是宗室公主的儿子!

公主的儿子,怎么会自小在寺庙里长大?

雪庭接着道:“我母亲为人放纵,虽为人妇,却豢养了许多面首。”

九宁哑然。

难怪雪庭刚才不想说……要一个当儿子的对外人述说自己母亲的不光彩,确实太为难他了。

雪庭觉察到她眼神中的自责,摇摇头,微笑道:“无妨,我并不觉得可耻。”

他曾经深深为自己的身世赶到耻辱、羞愧。

母亲是一个沉溺享乐、放荡骄横的宗室公主,而父亲只是母亲无数面首中的一个,可能是书生,可能是武官,可能是僧人,可能是府中小吏……

总之不是母亲名义上的丈夫。

直到现在,雪庭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只知道极有可能是某位僧人。

母亲虽然公开养面首,但生下孩子就不一样了。怕事情败露引来夫家人的不满,她让仆妇把刚出生三天的雪庭丢在寺庙外面。冰天雪地里,他的哭声引起云游归来的慧梵禅师的注意,那天正好是佛诞日,慧梵禅师道他和佛有缘,把他带在身边抚养。

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雪庭是公主的私生孩子,公主不予理会,出了月子后照旧寻欢作乐。

武宗皇帝偶然得知此事后,私下里斥责自己姑母不慈,然后下诏,让自己的心腹卢家收养雪庭,给了他一个高贵的出身。

而他的母亲因为和宦官勾结卖官卖爵事败,被流放至岭南,终身没有回京。

自那以后,再没有敢取笑雪庭了,他是高门子弟,卢家嫡公子,慧梵禅师的亲传弟子。

雪庭能够受到最好的教育,十几岁便名扬长安,受广大信徒敬重……

这一切,都是武宗皇帝为他争取来的。

雪庭回忆往事,眼眶略有些发红,惆怅了半晌,缓缓道:“你父亲很温柔……说话总是带着笑,不像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更像一个温和的兄长。”

他望着九宁,目光在她五官姣好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她天生丽质,自小就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雪肤花貌,容光慑人。

只要看她一眼,便难以忘怀。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崔贵妃,崔贵妃倾国倾城,每次赏花宴用不着精心装饰就能艳冠群芳,其他世家贵女输得心服口服。

但她其实更像她的父亲武宗皇帝。

“这么说……”九宁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雪庭的身世上,喃喃了几句,扬声道,“你不是我表舅,而是我表叔?”

雪庭是武宗皇帝的远房表弟,自然就是她的表叔了。

算来算去,雪庭和武宗同辈,依旧是她的长辈。

雪庭愣了片刻。

自小在寺庙长大,总是平静淡然的他,即使在道出自己的身世时,也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但却被九宁的这句话带起几丝波澜。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是名僧也好,只是个寻常的和尚也好,是公主和面首苟且生下的私生子也好,在九宁眼中,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目光一如往昔,似明珠,如秋水。

他轻笑,叹息了一句,“对,我是你表叔。”

犹记当年,武宗看到襁褓中的他,挑眉对慧梵禅师道:“这么说,这个小娃娃是朕的表弟?”

慧梵禅师诚惶诚恐:“陛下,他的父亲并非昌平公主的丈夫……”

武宗笑了笑,挥挥手:“姑母造的孽,与他何干?”

慧梵禅师松口气,知道武宗皇帝不会为了顾及皇家颜面命人处理掉雪庭,这才敢将雪庭收入寺中。

这些事是慧梵禅师告诉雪庭的。

他那时还是个婴儿,自然不记得这些事……

但此刻,透过九宁乌溜溜的、反射着摇曳烛火、顾盼有神的眸子,雪庭的脑海中仿佛能够依稀勾勒出当年的情景。

他抬起手,手中佛珠折射出黑亮的光,纤长的、常年抄写佛经的十指隔着空气,在九宁的发髻上久久停留。

九宁眨眨眼睛,“我以后得叫你叔叔?”

雪庭轻轻地叹口气,慢慢收回手。

“这是我的荣幸。”

我的公主。

第82章

“苏郎!”

脱了缺胯袍、打着赤膊的阿史那勃格回到坐席前,刚刚高歌一曲,和军士们一起在场中起舞,肌肉筋节的脊背上爬满细汗,抄起案上满杯的五云浆,仰脖一口气饮尽,笑着唤周嘉行。

周嘉行淡淡应一声,遥遥回敬一杯。

“多日不见,复奴的歌喉、舞姿一如往昔。”

阿史那勃格哈哈大笑,丝毫不在意这句话里明显的调侃之意,唰啦一声,抽出一把锋刃雪白的匕首,烛火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跪坐在一旁为他添酒的宫婢登时吓得面色煞白,倒酒的时候双手微微发抖。

旁边几个离得近的官员也变了脸色,作势要站起。

阿史那勃格嘴角轻勾,匕首轻轻一挑,从盘中片下一块鹿肉,直接用匕首托着送入口中,含笑大嚼。

周围的军将见状,纷纷皱眉,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控制不住厌恶和鄙视:胡奴果然粗莽!

“你看他们。”阿史那勃格继续用匕首片肉,扭头对周嘉行道,“分明看不起我们,却又要求着我们,汉人都是这样的吗?”

周嘉行扫一眼阿史那勃格胡须上星星点点的油脂,眉峰微皱:“复奴,你自幼在汉地长大。”

“是啊。”阿史那勃格抓起几块鹿肉塞进嘴里,“我从小在汉地长大,说汉话,学汉家典籍,师从汉家名师……可汉人还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异类。”

他手中匕首转了个方向,对着角落里一个穿紫色官袍的文官,那文官正双目圆瞪,用仇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们。

“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求着我们河东军发兵?”

周嘉行默默饮酒,没有接这个话。

阿史那勃格咧嘴笑:“我忘了,义父是被你说动的,你很了解我义父,他这人最爱面子,怎么会错过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你仅仅只用几句话就激得我义父大发雷霆,亲自率兵北上……苏郎,我不明白,你的势力在鄂州,长安的安危,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帮汉人的皇帝?”

周嘉行摇摇头,否定阿史那勃格,“各取所需。”

阿史那勃格笑了一声,“真的是为了解救苏部的危机?我不信,你这人太难猜了。”

他吃完一碗鹿肉,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忽然咦一声,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审视坐姿端正的周嘉行。

“苏郎,你该不会把自己当汉人了吧?我观你平日言行,和汉人无异,你身边任用的亲随也大多是汉人……苏郎,你别忘了,你母亲可是被汉人害死的!”

周嘉行眼皮微微撩起,反问:“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突厥人……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

殿中歌舞仍在继续,刚刚那一场振奋人心、气壮山河的军舞后,教坊司立刻排演起最近坊中最时兴的俚歌,歌词文雅,小皇帝和一帮文官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讨论几句。

阿史那勃格道:“小的时候,我把自己当突厥人……我的兄长们一次次纠正我,告诉我我身上没有一丝突厥人的血脉……”

虽然被赋予了“阿史那”这个突厥王族姓氏,成为高贵的可汗子孙,其实阿史那勃格并非突厥人,他是流亡到长安的波斯王族之后。波斯灭亡后,部分王室东逃至长安祈求唐皇帝帮助他们复国,这个心愿始终没有实现,王室中的许多人干脆留在中原生活。他祖父被李元宗的祖父收养,他长大后又成了李元宗的义子,家族中的波斯印迹早已不剩多少。

李元宗祖上是突厥王族,不是纯粹的汉人,但他们家祖祖辈辈和唐皇室联姻,娶了好几位公主,李家公子们自认为血统高贵,既瞧不起其他没有机会和皇族联姻的族人,也瞧不起阿史那勃格这样的波斯胡。

阿史那勃格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孝顺义父李元宗,生死关头,宁死也要保义父周全。

然而回到太原后,义父宁愿原谅密谋暗杀他的儿子们、从那帮禽兽不如的蠢货当中挑继承人,也不愿破格给予他世子之位。

他被其他兄长排挤,义父斥责其他人,夸他憨厚忠顺,漂亮话说了又说,最后却总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偏袒亲儿子。

一切只因为血统。

阿史那勃格当不了突厥人……也不可能被汉人接纳,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所以看到周嘉行时,他感到分为亲近。

从周嘉行身上,他看到那种完全不将血统放在心上的坦然和自在,不管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周嘉行都是这么镇定。

这个人真的从来没有因为血统被质疑而感到彷徨愤怒么?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史那勃格是个粗人,并不想和那些文绉绉的汉人那样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血统,但这几年的经历一再提醒他,血统何其重要。

连义父李元宗这样敢于篡位的奸雄都固执地因为血统出身偏心,世人的血统观念只会更加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一次次的失望教会阿史那勃格,不管他立了多少功劳,义父始终只把他当成外人,一个可以任意驱使的、比其他人要可靠的亲随。

阿史那勃格一杯接一杯喝酒:“苏郎,你真的把自己当汉人了?”

周嘉行摇摇头。

“我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苏部的人……我只是我而已。”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天,摇头晃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在中原待得太久,说话也跟着变味了,非要人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嘉行声音低了些:“你的兄长敢当面叱骂你为胡奴……内里的缘由,你真的不懂?”

阿史那勃格抓抓头发,“还有别的原因?”

周嘉行放下酒碗,看一眼主座的方向。

阿史那勃格张大嘴巴,一脸诧异。

片刻后,他还是摇头:“什么意思?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

周嘉行垂下眼睫,意味深长地道:“长安无人敢叱骂胡奴……可以骂突厥奴、羯奴、高丽奴……唯独不能骂人是胡奴。”

阿史那勃格闭上嘴巴,皱眉认真沉思。

片刻后,他目光一亮:长安百姓看不起胡人,但却不敢当众骂别人是胡奴——因为皇室中有胡人血统,所以他们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