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

第86章

周嘉行可能真的疯了!

被扛进屋、上楼、扔在铺了厚褥的床榻上时,九宁想起阿山的那一堆唠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还没怎么腹诽呢,下一刻,床榻往下一沉,周嘉行俯身,结有薄茧的手伸了过来。

冰冷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细嫩的脸,哧啦哧啦,仿佛带出细小的火花。

九宁猛地坐起身,反扣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你发什么疯?”

这一声二哥叫出来,两人都怔住了。

房里落针可闻。

“郞主……”门外探进来半张脸,阿山期期艾艾,试探着问,“要不要……”

“出去!”

周嘉行头也不回,爆喝一声。

阿山吓得一个哆嗦,转身就跑,还不忘把门给扣上。

房里又静了下来。

这一回连楼下聒噪的鸡鸣声也不见了。

九宁紧紧按着周嘉行的手腕,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周嘉行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他剧烈的脉搏跳动。

他心跳很快,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呼吸的频率也不高,眼睫低垂,双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

看得出来,他忍得很辛苦。

九宁哭笑不得,以至于顾不上生气了,自己还没发脾气呢,周嘉行这家伙在气什么?

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扫一眼旁边的长案,没看到茶碗。

可惜,不然一碗冷冰冰的凉茶扣下去,周嘉行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她想起正事,脸色沉下来,一字字控诉道:“你骗了我。”

周嘉行眼帘抬起,眼睛里的血色消退了几分。

不过几天没见,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满面风霜,下巴冒出浅浅的青胡茬,眼圈青黑,虽然看起来很凶,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九宁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她?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避开她那双乌黑发亮、灿若星辰的明眸,不答反问:“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回来?”

语气从未有过的低沉、冷淡,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实则暗涛汹涌。

九宁转眸,视线落在周嘉行的手臂上。

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两夜,衣衫已经半湿,结了层细细的薄冰,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慢慢融化柔软。

进屋放她下来的时候,随手一抛,动作很不客气,好像不怎么耐烦。

但其实他坚实的胳膊早就垫在褥子上,她一点也没摔着。

就像教她骑马的时候,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漫不经心,可只要她稍微有可能跌落马背的动作,他反应比谁都快。

九宁叹口气。

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别扭。

他对她……真的不坏,甚至可以说很好,在得知她不是他妹妹后,依然如故。

至于他为什么瞒着她,她隐约能猜到几分。

虽然九宁到现在也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把周嘉行当成一个简单的任务目标看待。

目标是用来利用的。

她不想一次次欺骗周嘉行,想对他诚实一点。

所以才会因为他反过来的隐瞒生气。

也正因为之前骗过他,她可以暂时放下其他事,兴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而且目标一致,他对她又很照顾,就这么和他保持和睦关系,见证他逐鹿中原,其实也挺好的。

等他功成名就,她也能圆满完成目标。

皆大欢喜。

多省事!

如果不是周嘉行突然发疯的话。

“你这人嘴笨,又别扭,自己有难处总是藏着不说……”九宁笑了笑,故意俏皮,试图缓和屋里古怪的气氛,“我呢,最善解人意了,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骗我,肯定有你的考虑,所以回来找你问清楚,给你一个说清楚的机会。”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也好,是和李元宗结盟的苏部首领也好……总归还是周嘉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当面听他自己说明缘由。

就此决裂,还是重归于好,都该面对面说个清楚明白,然后快刀斩乱麻。

而不是一走了之,互相猜忌。

周嘉行黑着脸,无动于衷。

九宁忍不住白他一眼,她这么大方,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真的要攻打江州?”

她眸光闪烁,飞快思考,决定换个法子撬开周嘉行的嘴巴。

“其实江州不会威胁到你……我了解周刺史,他如果知道山南东道节度使是你,肯定会主动和你结盟。”

周嘉行半天不说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九宁怔住。

周嘉行看着她,手腕轻巧一挣,一只手用力,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往下一拖,把她拉到床沿边上,撩开她的袍角。

九宁猝不及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躺倒。

一阵晕头转向后,她回过神,发现周嘉行冷冷地俯视着她。

九宁错愕,张开嘴巴,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表情有些呆滞。

还来?!

她刚刚说的话,他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唰啦两声,周嘉行目光直直地落在九宁脸上,扯下她脚上的长靴,朝窗户一掷。

窗格是半开的,长靴直接被扔了出去。

片刻后,传来两声砸地的哐当响声。

有人被惊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拢,一片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九宁冷静下来,这次是真的出离愤怒了:脱她鞋子干什么?

好好地坐下来,面对面说清楚、讲明白,有那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