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九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呆呆地看着周嘉行。

他从没有提过这样的事,书中也没有提及,他独行千里,送母亲黎娘的骨灰回乡安葬,潜伏周家为黎娘洗清骂名……从始至终,他没有抱怨过母亲黎娘一句。

一句都没有。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她试过很多办法,仆妇们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就是想看笑话,教了她很多土法子。”

黎娘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幼时被打败苏部的另一个部落掳走,沦为奴隶,能懂多少东西呢?

她以为仆妇们是真心为她着想,又或者她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只能把每一个可能的法子都试一遍。

周嘉行记得她的每一次尝试。

因为这些尝试于他来说全是痛苦的记忆。

流产后,黎娘更加疯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让他得到周百药的疼爱。

她甚至拿烧得通红的铁钳烫他的头发,铁钳蹭过额头,擦下一块薄薄的肉皮。

他受不了那样的疼痛,挣扎的时候,额上被烫伤了一大块。

疤痕就是这么留下的。

黎娘清醒过来后,抱着他哭,眼泪一颗颗落到他的伤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母亲还在哭。

他忍着疼推开黎娘,找外面看守院子的仆妇讨来药膏给自己抹上。

后来他发起烧,躺在床上,一阵阵发抖。

他病了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么都吐,连水都喝不进。窗户一直紧闭着,从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扉照进屋,空气里的颗粒灰尘颗颗分明,外面一直是晴好天气。周家小郎君们在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玩耍,笑闹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大郎周嘉言数落三郎周嘉暄的声音,兄弟俩为了能不能瞒着教书先生摘还没成熟的果子小声地吵嘴。大郎恶声恶气,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声奶气地引经据典劝阻他。不一会儿兄弟俩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们陪他们俩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场。

期间周百药问都没问一声,只有崔氏身边的仆妇过来看他。

据说听完仆妇的回禀之后,崔氏只说了两个字:

“作孽。”

周嘉行熬了过来。

再后来,他病好了些,能够出去晒太阳。

黎娘要抱他出去。

他推开黎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门外,仰起脸,看到一群又圆又肥的小鸟从树丛里钻出来,啾啾叫着拍翅飞上树梢。

“阿娘,我们走吧。离开周家,我养活你。”

他站在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还没有栏杆高,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字字道。

黎娘愣了片刻,背抵着墙,失声痛哭。

她害怕离开,拒绝离开。后来,不得不离开。

离开周家的生活依旧坎坷,但母子俩相依为命,过得很自在。

黎娘病逝前的那段日子,经常拉着周嘉行的手,目光有疼惜,怜爱、不舍,还有愧疚。

“摩奴,阿娘对不起你……”

周嘉行手里端着碗,喂黎娘喝下参汤。

……

黑魆魆的大帐里,周嘉行回忆完往事,沉默下来。

九宁眼眶有些发烫,掩饰性地扭开脸。

“二哥……”她低头,擦擦鼻尖,“以前的你……有没有怪过你母亲?”

周嘉行摇摇头。

“没有。”

他神色如常,抬手整理了一下发冠,道:“这不能怪她,她没有选择……她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

黎娘从没想过会孕育他,还要抚养他。她想出那样的办法,只是想让他获得父族的承认。

他年纪小,没法反抗那时的周百药。

于是他带着母亲离开,靠自己的双手养活母子。

离开后,黎娘自由了,解脱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抓着他问为什么他要长得像自己,不会逼他喝难喝的药。

她会笑着帮他梳头发,用零碎的布头给他裁新衣裳,倚在门口翘首以盼,等着外出做活的他归家。

周嘉行知道,黎娘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好母亲。

他们和解了。

……

九宁抬起头,看着周嘉行,心潮起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嘉行凝望着她。

“九宁。”

听他哑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九宁没来由一阵心慌,然后是疑惑。

叫她干什么?

黎娘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嘉行伸手,拂开那碗早就冷透的茶。

九宁一脸莫名,下意识盯着他的手看。

他身形高挑,肩宽手长,手掌宽大,手背青筋分明。

这双手曾一次次按在她手背上,教她练习正确的拉弓姿势。

她熟悉这双手,知道他平时思考时喜欢勾着手指,知道他写字时会不自觉用指关节勾笔,知道他指节哪里结有薄茧,还知道他掌心有一道细细的疤痕。

现在,这双她熟悉的手慢慢朝她靠过来,忽然抬起,捏住她下巴。

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

仿佛有雷声在耳畔炸响。

九宁震惊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眼前的周嘉行。

洪流卷起数丈高的浪涛,汹涌而下,铺天盖地,裹挟着万钧之势,直要将她吞噬其中。

全身肌肤炸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立刻推开周嘉行的胳膊,想往后退。

“别动。”

周嘉行抬起她下巴,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

“从有了这块伤疤后,我就明白,我只能靠我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离开周家,我想要什么,不能等着别人来施舍我,可怜我……我得自己去争取。我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不要紧,以后,我身边的人,由我自己来选定。”

而他选定的人,必须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属于他。

不管是什么身份。

九宁在意他。

这让他身心愉悦,只是重温这个念头,就忍不住想微笑。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还有很多秘密,她可以干干脆脆地离开周家,离开周都督和周嘉暄,将来也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那怎么行?

他要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

“九宁,听懂了吗?”

他捏着她下巴,柔声问。

九宁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为周嘉行话语中冷静得过分的温和。

她眼睫低垂,牙关紧咬,微微轻颤。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坦诚唤回一个正常的周嘉行时,冰冷的现实像一个冷冷的巴掌抽过来,打得她脑袋发懵。

周嘉行他更不正常了!

长安大乱那天晚上他说的话再一次浮上她心头。

“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我不会追问,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如实告诉我,我会保护你,随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当什么人。没有人欺负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换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不过……不要再骗我了。”

九宁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

像是被扔进一个不停打转的大滚筒里,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她挥开周嘉行的手,捂着脑袋,冷汗涔涔。

以为她想假装头疼好逃避自己的问题,周嘉行没有让开,再次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

“又头疼了?”

他立即松开手,扶住她。

刚才的气势顿时没了,竟有点手忙脚乱。

九宁双眸紧闭,不想理他。

周嘉行皱眉,一只手绕过她肩膀,另一只伸到她腿弯处,抱起她。

坚实的胳膊环住自己,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头疼仿佛好了些,九宁心里还是想抗拒,但脸却下意识贴着他轻轻蹭了两下。

“阿兄……”

她喃喃道。

周嘉行垂眸,看她一眼。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双眉紧蹙,眼睫颤动。

周嘉行扬声唤怀朗去请医士,抱紧九宁,送她到床上,给她盖好被褥,坐到床边,俯身,手指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的位置。

三更半夜,医士睡得正香,忽然被几个亲随拍醒揪起,半抬半拖着拉到大帐里,还没动怒,看到床边周嘉行神色凝重的脸,一肚子火气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奇了。”给九宁诊过脉后,他眉头深锁,“不像是头风症犯了。”

周嘉行:“再看看。”

医士应喏,片刻后,还是摇头:“从脉象上看,无碍。”

周嘉行示意怀朗把刚刚燃起的灯烛凑近些,细看九宁的脸色。

她蜷缩着侧身而睡,眉心微微皱着,眼皮低垂,脸色不像刚才那么惨白,已经睡着了。

这次她的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

医士刚才和几个亲随八卦了几句,知道方才两人起了冲突,想起最近的传闻,都说九娘和郞主闹别扭了……

斟酌了一会儿,慢慢道:“这病不易动怒,怒则急火攻心,可能就会头疼。”

语气里有淡淡的责怪。

医者父母心,何况九宁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娇美小娘子,生得标致,雪肤花貌,容光慑人,而周嘉行年长,医士不由自主就偏心九宁,他认为肯定是周嘉行把九宁气成这样的。

事实好像也差不多。

周嘉行没说什么,轻轻唔了声,挥挥手。

“都出去。”

怀朗几人出了大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下子九娘真要成宝贝了……你看到刚才郞主的脸色没?”亲随中的一人缩了缩肩膀,“以后谁敢惹九娘生气,害她犯头疼,就等着挨棍子罢!”

“挨棍子有什么怕的?别挨刀就行!”

怀朗眼皮抽了抽:挨棍子?

等九宁醒转,头一个要挨棍子的,只怕是郞主自己吧……

……

北方千里冰封,银装素裹。

在南方,即使是隆冬时节,冰天雪地的皑皑积雪下,依旧时不时冒出一丛丛俏皮的绿。

那是四季常青的松竹。

冬天,它们被层层白雪覆盖。

等到春暖花开时节,积雪融化,山间又是一片深浅浓淡的绿浪翻涌。

当大雪依然扑簌扑簌飘落时,一封紧急战报送抵嵯峨山营地。

契丹军采纳投降的汉臣的建议攻城,接连夺下数座重镇,本该坚守北面的一路大军不战自溃,其他两路先锋军士气大受打击。

该周嘉行出兵了。

与此同时,一封以飞白书写就的亲笔书信辗转数千里,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

书童捏着信走进书房,对窗下伏案书写的青年行礼:“三郎,信是从长安方向寄过来的,不晓得送它的人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越过鄂州封锁把信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