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

早起赶路,迎面扑来的晨风冷得刺骨,湖面漂浮着大团大团朦胧水气,山林幽谷笼罩在薄雾中,日出后雾气依旧在林间缭绕,久久不散。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入蜀的时候,李昭终于理解古人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今离开蜀地,他再次感受到长途行路的艰辛。

他没有带太多亲随,几个忠心内侍毫无怨言地跟随他离开成都府,一行人为了躲避战乱,尽量选择避开大的城镇。

一路有惊无险,没有遇到太多波折。

越往东,路边逃难的百姓越多。这些饱受战乱之苦的人大多神情麻木,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面无表情地行走在西逃的路上,犹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一个多月后,内侍收到一封紧急密信,连忙禀告李昭。

“大王,是前线战事!”

李昭接过信,拆开,一眼扫到其中几个名字,心跳漏了一拍。

邓珪死了。

炎延打了胜仗,她拿下梓州了。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难。

炎延毕竟没经历过太多攻城战,邓珪率军返回梓州时,她还没攻破梓州内城。

得知主帅邓珪返回,梓州城内的守兵精神大振,和邓珪率领的大军互相配合,即将对炎延形成夹击之势。

副将们心生恐惧,怕被邓珪堵在内外城之间,纷纷劝炎延撤兵。炎延临危不乱,坚决不同意,认为此时退兵损失更大,还不如攻进内城,否则功败垂成。她坚持围城,兵士们退无可退,只能往前,绝境之下爆发战斗力,于半个时辰后攻进梓州内城,俘虏梓州守将和邓珪的家眷。

这时真正的邓珪才赶到梓州城外,眼睁睁看着厚重的城门一点点关闭。

原来第一路赶到城外的大军并非由邓珪本人率领,只是一个形貌和他有些相像的稗将。邓珪知道自己来不及赶回,故意派人假冒自己以震慑炎延和部下,扰乱军心,想吓跑他们。

炎延他们上当了,以为城外骂阵的真的是邓珪本人,但他们没有被吓走,邓珪的计策失败了。

邓珪此前被“捡到”李曦的好运气冲昏了头脑,还没控制住东西川局势就想拿捏杨昌父子,结果阴沟里翻船,让李昭给钻了空子,又在西川痛失长子,急怒攻心,当众呕血,发誓要手刃炎延。

炎延毫无畏惧,利用邓珪复仇心切之下的暴躁易怒和他对自己的轻视,屡次出城主动挑衅。邓珪怒发冲冠,在一次和炎延交手的过程中被她砍伤了胳膊,狼狈退兵。

此后两军相持月余,互有胜负。等杨节度使的援兵赶到,局势扭转,邓珪自知大势已去,在部将的保护下突围出去,炎延亲自带兵追赶,张弓连放数箭,先射中邓珪的坐骑,让他摔落马背,然后一箭射中他肩膀,一箭射中他胳膊的旧伤处。

邓珪兵败被俘,炎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送去成都府。

李曦当初曾想留在梓州,但心里却对邓珪恨之入骨,得知邓珪被抓,想也不想就要杀了他。

九宁没有反对。

杨节度使等人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邓珪一死,东川群龙无首,李曦下旨封赏炎延,让她代为署理东川,并提拔了几个蜀地本地官员,由他们处理东川政务。

信报上抄了一份李曦的旨意,李昭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几遍,发现那几个被提拔的人名字很陌生。

他叫来一个面皮白净的内侍,问他记不记得那几个官员的背景。

内侍回想了片刻,道:“大王,这几个人年纪不小了,入蜀多年却一直没有升官,碌碌无为,没什么大的建树,所以您对他们没有印象。”

“年纪不小?”李昭心里一动,问,“他们是哪年中的进士?”

内侍答说:“都是武宗在位时的进士。”

李昭明白了。

那些都是九宁的人。

梓州是炎延打下来的,杨节度使不会打东川的主意,那东川自然要交到她手上。她提拔武宗的旧人,那些官员自会对她感激涕零,忠心耿耿。

内侍小声道:“大王……长公主不会害圣人,也不会害您,蜀地远离战乱,您……您还是回成都府吧。”

李昭回过神,摇了摇头。

即使长安已经成了人间炼狱,他也要回去。

内侍继续劝:“大王,长公主菩萨心肠,博施济众,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顾危险设法营救圣人和您,您为什么提防着公主?您如果和公主同心协力,肯定能有所作为!”

李昭苦笑。

他知道九宁在民间的名声很好,她是勇救兄长的烈女,由高僧雪庭抚养长大,宅心仁厚,爱民如子……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内侍居然也这么认为。

内侍们对望一眼,长叹一口气。

大王执意如此,他们劝不了大王,只能和以前一样继续忠诚地跟随大王,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不会退缩。

……

李昭继续往东走。

炎延顺利拿下梓州后,继续带兵剿匪,各地流寇和残兵纷纷投降,风气为之一肃。九宁和雪庭配合默契,迅速派遣文官分赴各地管理地方州县,丈量土地,均定田租,减免赋税。

一时之间,民间称颂之声不绝。

李昭发现,逃往蜀地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

契丹被赶出中原了,但中原百姓并不敢返回家乡,因为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中原即将迎来几场更大的战争。

听说蜀地还算太平,而且长公主和圣人都在成都府,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往西逃,祈求能获得长公主的庇护。

在一波一波逃难的人群中,往东走的李昭一行人显得特别打眼。

有好心的人劝他掉头回去:“到处都在打仗,这位郎君怎么还往东走?”

李昭望着东边的方向,轻声道:“我家乡在东边。”

“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家?”

那人摇头叹息,见李昭不听劝,心中暗道可惜了这么个俊郎君,抬脚走了。

李昭没有回头,继续往东。

……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出川。

迎接他们的,是一批携家带口南逃的百姓。

这些人有男有女,步履匆忙。

据他们说,圣人西逃,长安无主,长安附近的几大节镇按捺不住,预备起兵。

这其中,凤翔节度使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他趁李曦逃之夭夭而李元宗和周嘉行率兵抵御契丹入侵无暇西顾时,暗中集结兵力,发兵攻打兴元并成功攻占,周围几大节镇也落入他手,下一步他率领的几万大军将直逼上都长安。

凤翔节度使是叛军出身,因为背叛旧主而受到朝廷褒奖,此人性情歹毒,一身匪气,杀人如麻。

李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口一阵发凉。

内府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公贵族、世家侯门的末日来了。

而那些手无寸铁、娇生惯养的皇室女眷,此刻还在长安城中。

李曦走的时候没带上他们。

残阳如血。

一抹抹赤红云霞在天际处翻涌汇聚,好似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将整个天地都点燃。

李昭闭一闭眼睛,毅然踏上回京的那条长道。

他活得不像个亲王,至少要死得像个李家儿郎。

没人守卫长安,他来守。

第111章

李昭抵达长安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突如其来。

铅云密布,雪落纷纷,高耸的古老石砖城墙上飘扬着黑色旗帜,猎猎风声回荡在连接城墙、夹城和皇城的宫墙回廊之间。一座座绮丽宏伟的楼台殿宇矗立在初雪之中,鸦群如乌云一般凌空而下,在琼楼玉宇上空盘旋流连,久久不散。

城门前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朝廷早已下令不许百姓出城,但王公贵族、世家门阀有的是办法拿到出城的文书,他们贿赂守城的禁卫军,在私兵部曲和豪奴的保护下驱车离开长安,向西奔去。

李昭从西边而来,刚好和几家出逃的世家车驾迎面撞上。

久别重逢,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重逢,两边都一时无言,心绪复杂。

来不及多寒暄,急着逃难的人第一句便问李昭:“圣人果真在成都府?杨节度使能保住西川吗?”

李昭骑在马背上,对马车里的人点了点头,面色冷淡。

对方顿时大喜,招呼同伴跟上自己,看一眼李昭,见他风尘仆仆,身边只有寥寥内侍跟随,道:“大王随我们一道去成都府罢。”

李昭摇了摇头,轻轻夹一下马腹,向着城门的方向驰去。

对方一怔,趴在车窗上目送他逆着出城的人流远去,叹口气,吩咐赶车的豪奴:“走吧!”

李昭一路上遇到很多人。

有宗室,有朝中大臣,有德高望重的僧侣。

其中很多人和他熟识,这些人看到他,都劝他和他们一起离开。

他摇头拒绝,那些人长叹一声,没有多劝,带着家眷和财宝,奴仆簇拥着,头也不回地逃离长安。

一行人沿着长街入城,没有热闹喧腾的坊市,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过之处,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昔日繁华的上都笼罩在战乱的阴霾之下,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万幸城中还有士兵在维持秩序,所以老百姓敢在白天出门搜寻果腹的食物和保暖的衾被。他们表情麻木,紧紧抱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食物,匆匆掠过长街。

皇城外的禁卫军将军认出李昭,大惊,愣了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忙迎他入城。

李昭匆匆入城,问起长安现在的情况。

将军答道:“大臣们能跑的都跑了,翰林学士、中书侍郎、京兆尹,全走了,郭将军他们也带着军队走了……只有卢公还在,卢公不肯走,现在城中只有一万禁卫军驻守,卢公说分守城门会分散兵力,把他们全部召回内城,准备死守宫城。外城管不了,白天还好……”

说到这里,将军顿了一下。

“到了夜里,无人巡守,有几伙人成群结队沿坊抢劫杀人,里坊处处都是哭声……我们实在管不了。”

宫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国破,而且太后、皇后、贵妃和公主们都还在宫城内,卢公没法送妃嫔们出城,必须死守宫城。他知道现在外城已经是人间炼狱,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只剩下最后的一万禁卫军了。

说话间,他们到了宫里。路上遇见的宫人、内侍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认出迎面走来的年轻郎君是李昭,呆了一呆,纷纷下拜,泣道:“大王!”

李昭不及安抚众人,径直朝正殿走去。

刚踏上月台,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官服的老人在年轻官员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看到他,皱纹密布的脸挤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浑浊的双眼中泪花闪烁。

老人看着李昭,沉默了许久,微笑道:“大王回来了。”

……

李曦丢下满朝文武和后宫妃嫔,只带了些亲近内侍悄悄逃出长安,举世震惊。

长安城内人心涣散,皇帝都跑了,大臣们群龙无首,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如果拥护其他宗室登基,那在外的李曦必死无疑,而且此时再换一个皇帝除了会引来更多纷争之外完全没有意义,于是大臣们分成几派,其中一派出城去寻找李曦,剩下几派有的认为还不如等契丹被赶出中原后直接迎李元宗入城登基,但那时契丹来势汹汹,谁也不能保证李元宗和周嘉行他们能挡住契丹的铁蹄南下。大臣们意见不一,揎拳掳袖,打得头破血流,不久后纷纷挂印离京。

到最后,几乎都跑光了。

当时卢公早已闲居在家,家人纷纷劝他离开,他断然拒绝,穿上自己的旧官袍,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

眼下,皇亲贵族比大臣们跑得还快,因为大臣留下还可以为新君效力,宗室留下则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宗室都在想方设法往外跑,只有雍王独自返回。

卢公不赞同李昭回来的决定,但是当他看到这个憔悴阴郁的年轻人冒着风雪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时候,心里无比骄傲。

可以失败,可以懦弱,但不能失了最后一点气节啊!

李昭轻轻推开身边扶着自己的内侍,双手平举,朝老态龙钟的卢公一揖,“小子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京的内侍忙代他跪下,朝卢公行了个稽首礼。

卢公站着没动,拄着兽首铜杖,站在殿门前,袍袖翻飞,泰然受了这个郑重的礼节。

礼毕,众人起身。

李昭对左右的卫士道:“送卢公出城。”

年轻官员们忙要搀卢公。

卢公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目光望向远方。

飞檐重宇,碧瓦朱甍,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沿着中轴依次坐落,气势恢宏,雄伟壮丽,昭示着这个王朝彪炳千古的伟大和昌盛。

无数个清晨,在回荡在上都每一个角落的清越钟声的陪伴下,卢公骑马入宫,走过繁华的街道,顺着宽阔的长道,一步步走向宏伟的大殿。

从南到北,由外及内,千道万道宫门次第打开,金色的晨曦破开层层云雾,照耀在宫城之上,高耸的主殿俯瞰着整座都城,琉璃瓦上金光浮动。

日复一日,卢公身穿圆领袍,和其他大臣一道步入殿中,再一起从里面走出来。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新晋进士,到灰心失望、垂垂老矣的老宰相,几十年时光如水一般流淌而过,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恍在昨日,直到现在,卢公耳边甚至还一遍遍清晰地回响着第一天入朝时站在殿外听到的宫门吱嘎吱嘎绞动的声音。

这座宫城是他的一切,他的热血,他的抱负,他的努力,他的青春年华,他苦心经营半辈子却屡屡受挫、无力挽救的失望和痛楚,全都在这里。

“我老了,走不动了。”

卢公凝望着鹅毛般扑簌而下的大雪,微微一笑,叹息道:“我乃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国在,人在。”

国破,那便一道赴黄泉罢。

周围的年轻官员对望一眼,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先生,我们留下,您出城去吧,圣人在成都府,您可以去寻圣人,继续为圣人尽忠。”

效忠圣人?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对皇室抱有希望?

新的、充满活力的必将代替旧的、腐朽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趋势,没有人能够阻挡历史的洪流。

就像当年没有人能阻止本朝平定天下一样。

卢公一哂,扭头,望着李昭,含笑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王,我这人一生就好一个名声。”

长安是他的魂,他的根,离了长安,他也没什么活路了。

李昭一言不发,和卢公对视,半晌后,微微颔首。

左右卫士明白他的意思,躬身后退。

年轻官员们忍不住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