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延在长安,九宁的部曲中还有和炎延一样能领兵打仗的将才?

卢公捋须,沉声道:“大王……杨节度使听命于公主。”

李昭眼皮跳了几下,明白了。

不管攻占凤翔的是杨节度使的人还是蜀地其他将领——现在他们都算是九宁的人。

天气渐渐回暖,积雪在日光照射下慢慢融化。

侧耳细听,能听到阶前、檐下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卢公缓步走出长廊,道:“大王,你看……公主回京兆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好攻打凤翔的准备?”

李昭轻咳了几声,哑声说:“不……她没回京兆时,就打算好了。”

如果不是提前布置好计划,时间不可能配合得这么好。蜀地道路艰难,出兵和粮草的运送是一大难题,所以蜀地政权只能自守一方,如果中原政权举兵攻打,蜀地政权基本没什么胜算。九宁身在长安,就算能送信回西川求救,杨昌也不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派兵攻占凤翔。

也就是说,九宁从成都府出发时,早已经派人去攻打阆州、兴元,然后攻汉中,取凤翔。

她这些天不理会袁霆的挑衅,说不定只是拖住袁霆的手段之一。

难怪她从容镇定,不急着朝各地节镇求救。

因为她不需要。

两人都沉默下来。

卢公眸光闪烁,忽然幽幽道:“大王……如今长安之危已解,公主搅乱关中局势,袁霆带兵返回凤翔,肯定也讨不了好,只能转而去抢占其他节镇的地盘……京畿稳定下来……”

李昭凝望朱红宫墙之上苍蓝的天空,接着他的话道:“京畿稳定下来了,该接圣人回京……”

卢公叹口气。

谁去接李曦?接回来以后又该怎么平衡李曦和公主呢?

官员们会选择效忠谁?

懦弱无用但却是正统的李曦?还是身为女子的公主?

卢公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低头轻轻摩挲铜杖兽首,不经意扫一眼李昭,意外地发现雍王和自己一样神情凝重,似乎也在犹豫。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宫人跑出长廊,蹑手蹑脚靠近。

太后找不同的人求证,得知凤翔节度使果真退兵,喜不自胜,要见李昭。

李昭和卢公作别,转身去太后寝宫。

后宫一改前些时的愁云惨淡,一片喜气洋洋。

宫人走路时脚步轻快,公主、妃嫔们脸上堆满洋溢不住的笑意。

太后也露了笑脸,不过眉宇间依旧蕴满愁闷抑郁。

李昭告诉她袁霆确实退兵了,并且他被人抄了老底,为避免被吞并的命运,只能先下手为强,去抢其他人的地盘,关中各大节镇忙于自保,短时间内,没有人敢打长安的主意。

太后又惊又骇,“蜀地的杨节度使派兵占了凤翔?这事和长公主有关?”

李昭没答。

屏风后面宝光闪烁,公主、后妃小声讨论着什么,说话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

太后沉默了很久。

“檀奴……我若想将你的妹妹们许婚于节镇,比如李司空或者那个周使君,你看如何?”

李昭瞳孔猛地一缩。

太后接着道:“你的这些妹妹正值青春年少,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得早点为她们打算,既是让她们有个归宿,也能为朝廷分忧,你和卢公商量商量,若有合适的人选,尽早把事情定下。”

李昭咳了一声,打断太后的话,“周使君不行。”

太后怔了怔。

李昭一字字道:“谁都可以,唯独周嘉行不行。”

太后苦笑,“我明白了。”

她没有多问。

李昭告退出去。

他刚走出隔间,几位公主忍耐不住,从屏风后走出,扑到太后跟前,“阿娘,既然凤翔节度使退兵了,京畿也太平下来了,为什么您还急着把我们嫁出去?”

长平公主小心翼翼地扫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是不是因为我们得罪了长公主,阿娘怕长公主会报复我们,所以急着给我们许婚?”

太后眉心紧拧,低声呵斥长平公主:“糊涂!”

长平公主吓得哆嗦一下,眼圈泛红,委屈极了。

太后叹口气,搂住长平公主的肩膀,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儿啊……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次凤翔节度使只差一步就能攻破宫门,没有长公主及时赶来,我们早就成了孤魂野鬼……现在京兆安定下来,自然得抓紧为你们筹谋……”

太后已经看透了,儿子李曦靠不住,满朝文武也靠不住,雍王心有余而力不逮,皇室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保不住。

这一次他们命大,死里逃生,再有下一次呢?

如果不幸落入乱军之手……连求死自保贞洁都不能,又该怎么办?

太后这些年忍辱偷生,身为太后,却处处受辖制,早已看淡生死。

可她不忍自己的女儿们早早死去。

她们还年轻呐!

这些天,太后思前想后,决定为女儿们择婿。

不要求嫁世家子弟,也不要求驸马从一而终,甚至不一定当正妻,只要他手里有兵、能护住妻儿就行。

值此乱世,唯有兵强马壮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正好节镇中不乏希望能够通过联姻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份的豪强,而朝廷也需要以公主出降来拉拢军阀。

一举多得。

太后轻轻摩挲女儿的头发,目光坚定。

无论如何,她得尽快为女儿们找到好归宿。

……

与此同时,远在塞外的李元宗也在为儿女亲事发愁。

义子阿史那勃格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但他身份特殊,一直找不到门当户对的正妻,拖到现在还没娶亲,只纳了几个姬妾。

李元宗自诩世家公子,看重规矩,认为还是得给义子娶一个正妻才行。

但挑来挑去,实在挑不到合适的。

这时,长安那边传来消息,武宗之女危急关头带兵打退凤翔节度使,保住长安,得世人称颂。

李元宗突发奇想,问幕僚:“我那几个儿子,有没有还没娶亲的?”

幕僚想了想,道:“几位郎君都娶亲了。”

李元宗啧一声:“有没有刚好死了正妻的?”

幕僚嘴角抽了抽,摇摇头。

李元宗放下信,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可惜他的儿子全都有家室,不然就可以迎娶武宗之女了!他们家和皇室世代联姻,长公主嫁入他们家,不是正好么!

李元宗捋须沉思。

幕僚没敢吱声。

片刻后,李元宗轻咳几声,“不如让宝郎和离再娶……”

这种事很常见。

幕僚这回换眼角抽搐了:“司空,宝郎已经和离过了,他去年娶了宣武节度使之女……”

李元宗皱眉。

他想起来了,这个亲家好像不能惹,当初就是为了给李承业找一个能给他带来助力的妻族才让他和离娶了现在的娘子。

李元宗叹口气,一脸痛心:“可惜。”

幕僚眼神闪烁了几下,“勃格还未娶妻……”

话还没说完,李元宗嗤笑,摆摆手:“不行,这位可是武宗骨血。”

幕僚眼眸低垂,不吭声了。

第116章

牙帐外忽然响起长靴踩过松软沙土发出的咯吱咯吱响声。

幕僚眼皮跳了跳,侧过身,扫一眼屏风的方向,不动声色。

李元宗低头看信,并未察觉,喃喃地道:“儿子不行……孙子呢?”

他儿女成群,恍惚记得自己最大的曾孙好像已经到能娶亲的年纪了,儿子娶不了公主,还有一大群孙子、曾孙,总能找到一个还没娶正妻的吧?

幕僚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李元宗异想天开,连忙道:“司空,宝郎的长子才八岁……比长公主足足小了六、七岁……”

以长公主的身份,李元宗的儿子、孙子中哪个能尚主,毫无疑问将是板上钉钉的河东军继承人,就算不是,娶了长公主,也是了。

为避免族中子弟内斗,驸马只能从世子李承业这一房中选,李承业已有正妻,不能尚主,只能他的儿子尚主,可他的儿子年纪太小,而且不是嫡子,长公主必然不会答应。

李元宗左想右想,发现除非让李承业和离、和宣武镇闹翻,否则确实没法迎娶长公主,肉痛不已,手指揉揉眉心,气呼呼道:“老子娶,成不成?”

幕僚一时无语。

您老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能正经一点吗?就不怕长公主一气之下发檄文号召天下节镇合攻河东?

李元宗说的只是气话,他这人爱面子,白发苍苍的老人非要强娶一个出身高贵、如花似玉、正当韶华的公主,不用天下人来耻笑他,他自己也没脸啊……这又不是纳妾。

他想了想,忽然拍一下案桌:“我们家娶不了,也不能让别人娶!”

挟天子可以令诸侯,但到底有乱臣贼子的嫌疑,娶了长公主就不一样了,不仅可以收揽民心,还能名正言顺以驸马的身份去攻打其他节镇,而且长公主能够控制蜀地,说明她手里有武宗留下的兵马、人脉……

这简直就是娶一个金菩萨进门啊!

李元宗越想越觉得心痛:居然没法娶公主过门!如果其他节镇娶了长公主,凭此势力大增,自己岂不是太亏了?

幕僚点点头,“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长公主最有可能下嫁给西川节度使杨昌的儿子杨涧,此次就是杨涧率兵打退凤翔节度使。”

李元宗记得杨昌,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冷笑:“便宜他了!”

杨昌是个文人,没有野心,不善领兵,明明在蜀地经营多年,却一直被草莽出身的东川邓珪压制着,就算他们家娶了长公主,也只能割据一方,不可能对中原造成威胁。

李元宗年纪越大气性也越大,自己和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想起另一件事,问幕僚:“周嘉行那边怎么说?”

契丹军主力已经狼狈撤回云州,此次联军合兵抵御契丹取得大捷,夺回卢龙及雁门以北诸州,顺便把河北那几个和契丹沆瀣一气的节镇给灭了。河北大片州县现在处于无主的状态,地方官吏根本不知道该听谁指挥。

李元宗不可能一个人独吞中原,他想要河北,那齐州、青州自然就归周嘉行了。

周嘉行已经成为淮南名义上的主人,现在又要拿下宣武镇以东的地盘,如果他哪天把宣武镇也吞并了,届时,南北对立,河东军也难以撼动他……

李元宗发现,这个年轻后生已经不知不觉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因此他迫切需要探明周嘉行的态度,看看这小子能不能沉得住气。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不难对付。这些年兵荒马乱,手里有几千人就能占地为王,各地崛起的后起之秀就如雨后春笋,但大多数很快在其他节镇的打压下沉寂下去。真正能站稳脚跟、稳扎稳打的,数来数去,绝对不超过一只巴掌。

幕僚知道李元宗问的是什么,答道:“周使君态度坚决,仍旧一口拒绝联姻之事。”

李元宗大怒,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们家的娘子还配不上他么!”

气了一会儿,又问:“我那些个曾孙女、外孙女,他就没一个看上的?”

幕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司空,周使君不愿许婚,必然另有打算。”

李元宗老当益壮,姬妾众多,去年还纳了一位二八年华的娇美小妾,儿孙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最年长的女儿都当祖母了,最小的女儿才刚刚过十岁。

在发现把女儿嫁给周嘉行、自己就比周麟矮一辈后,李元宗脑瓜子一转,决定从曾孙女里挑一个和周嘉行联姻,那自己就成周麟的老子了。

前些天他再次遣人暗示周嘉行自己有许婚之意,正等着对方回话。

这次周嘉行还是拒绝了。

李元宗恼怒归恼怒,心里并不糊涂,突然灵光一闪,眼睛眯起:“他会不会也想娶长公主?”

幕僚愣了一下,面无人色,惊出一声冷汗:“若周嘉行迎娶长公主,如虎生翼,必成司空心腹大患!”

李元宗瞪一眼幕僚:已经成了!

幕僚手脚发麻。

绝不能让周嘉行尚主!

李元宗沉吟半晌,叫来其他幕僚。

众人商议一番,觉得周嘉行拒绝联姻的态度太过坚决,很有可能确实想尚主。

李元宗狞笑:“看来只能便宜杨涧那小儿。”

现在不管谁娶了长公主都将一跃获得争霸资格,他们家娶不了,周嘉行也别想娶!

……

半个时辰后,幕僚从牙帐中退出。

回到自己的营帐,早有一位穿圆领袍衫的文士在里面等候。

幕僚和文士交谈几句,出了营帐,趁没人注意,骑马绕着营地转一圈,走到约好的一座营帐前,下马,掀帘走进去。

里面的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起身迎出。

这人面白无须,相貌堂堂,赫然正是世子李承业。

“先生,父亲有什么打算?”

幕僚躬身道:“世子,司空要为勃格娶妻。”

李承业皱眉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父亲要为勃格择一位世家女为妻?”

幕僚眼神闪烁,说了长公主的事。

李承业大惊失色:“我岳父乃宣武镇节度使,必然不能和离再娶,假若勃格娶了长公主,我这世子之位还坐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