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战乱远离家乡,流落在外,他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长安了。

他们中的一部分也想过自己回去,可北边到处都在打仗,人还没走远很可能就横死在荒郊野外,怎么回呢?

原以为注定只能做异乡人……贵主回来了!

贵主要带他们回家乡!

回乡……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仆从们千恩万谢,拜倒在九宁的马蹄前,泪落纷纷。

九宁示意众人起身。

仆从们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对她比以前更恭敬,知道她有事要忙,不敢打搅她,抹抹眼角,默默散去。

雪庭道:“这些人拖家带口,不便走山路,我会派人护送他们走水路。”

九宁点点头,“带他们走会有些麻烦,不过他们是崔家的老人,对我姨母很忠心,而且对崔家谱系了如指掌,以后回到长安,重振崔家还得倚靠他们。”

“重振崔家?你找到崔家的嫡支后人了?”

崔氏是嫡支女郎,所以长住长安,当年她的亲人都死在暴乱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九宁道:“找到了……我在长安的时候请卢公帮忙,卢公打探到姨母的一个堂侄还在人世,他叫崔长乐,那年暴乱时,他刚好不在长安,逃过一劫。”

她派人将流落在外的崔长乐接回长安,和他说了崔氏和崔贵妃的事。

崔长乐大哭了一场,呆坐半晌,又哭又笑:“也好……两位姑母都没受什么罪,走得安详。”

九宁准备让崔长乐继承崔氏带出长安的家产,帮他重振崔家。

乱世之中,世家受到极大的冲击,曾经屹立几个朝代而不倒、煊赫百年的世家几乎都没落了。崔长乐想靠他一个人重现祖辈的荣光,简直是难如登天。有了崔氏留下的钱财,他能少走点弯路。

雪庭赞成九宁的所有决定,他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崔氏。

他虽笃信佛理,其实很清楚世间事不可能以佛理说得清。他视尘世如过眼云烟,心无杂念,唯一的挂碍,就是九宁。

所以他自私地让崔氏担了虚名。

九宁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知道真相后,想也没想就扛下所有责任,也替他扛下那份愧疚。

她叫他叔父,就真的把他当成亲人看待。

雪庭很难得地走了一会儿神,跟上九宁。

两人边往里走,边小声商量回长安的事。

田庄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骤雨似的,由远及近。

北边的方向,飞雪四溅,一行快马穿过山中小径,朝着田庄疾驰而来。

武僧们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拔出长刀。

九宁拨转马头,扬手制止武僧:“不必如此,那是我三哥。”

马嘶咻咻,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至田庄前。

转眼快马已经驰到长道里,风卷残云一般。不等马挺稳,为首的青年撒开缰绳,长袍猎猎,翻身下马。

九宁已经下马,笑着迎上去。

第132章

一缕金灿灿的光线斜斜笼下来,切过周嘉暄清秀俊逸的脸庞。

他站在九宁面前,长身鹤立,面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双眸黑沉沉的,潋滟着浅淡的朦胧幽光。

九宁清澈的眼瞳倒映出他清秀俊美的容颜,仰头看他半晌,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以为周嘉暄还是以前温和体贴的三哥,但真的面对面见到了,才发现他变了很多。

好像高了一点,和十一郎一样晒黑了,眉目依旧精致,但看人的眼神明显不再是以往的恬淡平和,儒雅之中,隐约多了几分威严。

周嘉暄低头看着九宁,忽然伸手抱住她,环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微微轻颤。

“观音奴……对不起。”

为了逃避父兄和宗族带给他的压力,他懦弱地选择远走,丢下自己的责任,丢下九宁一个人,让她去面对整个宗族……

不管上一辈之间有怎样的纠葛,她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是会无限包容他、偏心他的观音奴。她会在他为和周嘉言争吵而难过的时候懂事地安慰他,会在他离家时要他不必担心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会在他因为父亲是个拙劣之人而失望时逗他笑,会在他面前收敛她的小脾气……

她那么娇气,但当他不小心误伤了她时,她一点都不计较,忍着疼也要先开解他……

而他呢?

他丢下她,自己走了。

等他回到周家时,她早已经被送走。

他束手无策,只能骑着马,沿着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一直追到江边……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追到了,他也只能吞下痛楚,眼睁睁看着她被周嘉行带走。

他不配当她的三哥。

九宁没有动,等了一会儿,扯一扯周嘉暄的袖子,轻声道:“三哥……”

周嘉暄眸光闪烁了一下,平复下来,松开九宁。

“怎么不叫阿兄了?”

嗓音低沉,依旧温和。

是那种“云移日转午风轻。香罗薄,暄暖困游人”的温柔敦厚。

九宁笑了笑,觉得眼前的周嘉暄仿佛又变回以前的三哥了。

周嘉暄抬手揉揉她脑袋,沉默了一会儿,“长高了。”

“可不是,我都到阿兄这儿了……”

九宁莞尔,垫起脚尖和周嘉暄平视,神情得意,透出几分俏皮。

周嘉暄眼睫低垂,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嘴角轻扯,露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经历风霜洗礼,他的笑意里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啪嗒啪嗒一阵长靴踏响的声音,一旁的十一郎几步靠近他们,打断二人的叙旧,插话进来道:“不止长高了,还更漂亮了!”

说着挠挠头皮,嘿嘿直笑。

周嘉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十一郎一点打搅别人说话的自觉都没有,碰碰周嘉暄的胳膊,“三哥,你怎么知道九娘在这里?”

周嘉暄没理会他。

九宁笑着代他解释:“三哥肯定知道我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能先找到这里来。”

周嘉暄看她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九宁知道自己猜对了,扬扬眉。

周嘉暄笑了笑。

十一郎响亮地啧一声,道:“族里那些人太不要脸,不见也罢!”

九宁脸上笑容淡去,“再说吧。”

周嘉暄没说话,脸色微变,扭头眼神示意自己的亲随。

亲随会意,上前几步,拦住十一郎:“郎君这边请,您前些天带走的罗二他们呢?”

十一郎愣了一下,一脸心虚。

罗二他们自然是被周嘉行俘虏了,之后他们一起来江州,他跟着九宁,让罗二他们自己回刺史府。

九宁和周嘉暄一起并肩往外走。

“二郎呢?”他问了一句。

九宁道:“二哥不会进城,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就回长安。”

她没说周嘉行什么时候出发。

周嘉暄问:“你能待多久?”

九宁想了想,“三五天吧。”

周嘉暄没说什么,扶着她胳膊,送她上马背。

“宗族那边,你要是不想见他们,我打发他们去其他地方。”

九宁摇摇头:“没事。”

她只是回去解释清楚当年的事,不会多待。

两人骑马并辔而行,周嘉暄问起分别之后的事。

九宁拣能说的都和他说了——其实这些信上都告诉他了,不过周嘉暄似乎不信,眉宇间藏着隐忧,她只得从头到尾重复一遍。

周嘉暄默默听着。

等她说完,他也简略说了几件这几年江州发生的大事。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周都督。

十一郎已经和九宁谈过,周都督本来就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周嘉暄接管周家以后,他很大方地将自己的精兵交给周嘉暄,现在唐将军他们都听周嘉暄指挥。

说这些的时候,十一郎吞吞吐吐,眼神闪烁,明显有所隐瞒。

九宁猜想可能周都督不想见她或是说了什么话,十一郎怕她伤心,才故意遮掩。

她没有追问。

周嘉暄和十一郎一样,也刻意省略了些宗族内部的事。

九宁装作没发现他的隐瞒,想起这一路以来的见闻,扭头看着周嘉暄。

“阿兄,你把江州治理得很好。”

周嘉暄嘴角微微上扬。

江州早已经成为周嘉行势力范围内的一座孤岛,万千百姓的性命都在周嘉行一念之间。这几年他们几乎夜不能寐。不过被围困也不是全是坏处:有周嘉行的军队挡在外围,江州几年内都没有被战火波及,老百姓可以安心耕织劳作。

九宁勒紧缰绳,手中的鞭子指一指开垦出密密麻麻水田的山谷,笑道:“等北方平定下来,阿兄肯定还能有更大的作为!”

周嘉暄含笑看着她,嗯了一声。

……

烈日高悬,周家族老还在城外焦急等候。

虽是寒冬时节,在日头底下晒半天也难受,站在最前面的几个族老晒得头晕眼花,一脸油光。

众人又饥又渴、忍不住低声咒骂的时候,九宁、周嘉暄和雪庭、十一郎几人早已经在亲兵的护送下从另一道门进了城。

等族老们得知消息赶紧一窝蜂涌回刺史府时,府中大门紧闭,亲兵在外把守,所有人等,不能踏进府门一步。

族人们勃然大怒:“这可是周家,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一人指着那名眼生的亲兵骂道:“你是谁帐下的?竟然连四叔公都敢拦?三郎呢?让三郎出来!”

亲兵一脸冷肃表情,二话不说,长刀出鞘。

其他亲兵见状,也纷纷拔刀。

“不是不让你们进,不过现在我们娘子在里面和周使君说话,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亲兵说完,一刀斩下,气势惊人。

咔嚓咔嚓几声,碎石乱飞,门边蹲坐着的石狮子竟然被他这一刀硬生生砍出一块缺口!

亲兵冷冷地扫视一圈,道:“谁再往前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

众人呆了一呆,生怕被误伤,连忙后退。

门外的骚乱声越过院墙,传进园子长廊里,刚刚被亲兵叫起的父子俩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

周百药拉住一名仆从,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们这个时候去祠堂?”

他身边的男子——周嘉言也抓住一个仆从,“三郎想做什么?族老怎么都不在?”

仆从们不敢回答,头埋得低低的,一语不发。

周嘉言怒道:“问你话呢都哑巴了?”

仆从还是不敢吱声。

亲兵皱眉,握住佩刀刀柄,朝祠堂的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势,冷冷道:“二位,请。”

嘴里说得客气,手却慢慢往外拔刀,刀刃摩擦声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周百药哆嗦了一下,看着虎背熊腰、浑身往外散发戾气的亲兵们,想起担任监军时在战场上看到的恐怖场景,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他抓住还想说什么的周嘉言,示意他不要冲动。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神,发现彼此都怕得双手发颤,咬咬牙,抬脚跟上亲兵。

周使君比他们更先到达祠堂。

周家现在是周嘉暄主事,周使君协助他处理江州庶务。周嘉暄毕竟曾经受过周使君的教导,不可能因为冲突就彻底软禁自己的伯祖父。而周使君很识时务,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以前那样左右宗族事务,干脆交出手中权柄,还反过来支持周嘉暄——只要能让周家更上一层楼,周使君愿意被周嘉暄取代,而且绝无怨言。

周使君虽然放手宗族事务,依旧得到族人的敬重。族人如果有什么不好决定的事情,还是会征求他的意见。

周嘉暄遇到难题,也会请他出谋划策,和他讨论该怎么更好地治理一方。

但像今天这样直接派亲兵过来“请”他去祠堂的做法还是第一次。

尤其那些亲兵都很眼生,说话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江州人。

周使君在仆从的搀扶下来到祠堂门前,气喘吁吁。

亲兵推门,示意他进去,道:“娘子等使君多时了。”

娘子?

周家哪位女子能支使亲兵?

想到一个可能,周使君心中一动,眼神闪烁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