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灯前静坐翻译佛经的青年僧人,风骤入,满室烛火晃动。

雪庭放下手里的书卷和紫毫笔,清澈眸子倒映着闪烁的烛火,面容平静。

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拂过面前摆了一叠厚厚纸稿的横几。

卷帘高高扬起,一道窈窕身影快步走入殿中,走动间,海棠红斗篷底下隐约闪过缕金花笼裙的裙襕,脚上却是一双乌皮靴。

她没来得及换衣就过来了。

雪庭迎上前,眉头轻蹙,“怎么这时候来?”

九宁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脸,脸色苍白,鼻尖微红。

雪庭怔了怔,扶住她的手臂,皱眉:“你哭了?”

九宁微微轻颤,“叔叔,长安城中,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手中的胳膊在轻轻发抖,雪庭眉皱得愈紧,扶她走到横几前,让她坐下,端起红泥小火炉上的鍑里泡着温茶的贴金双鸟瓷壶,斟了一盏热白水送到她手里,让她握着茶盏。

“出了什么事?”

茶水的热度一点一点传递到手心里,九宁一身冷汗,喃喃道:“安排好朝政以后,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雪庭不语,矮身在她身旁坐定,取出一张锦帕垫在她手腕底下,拉开宽大的袖子,手指搭在她皓腕上。

“我没有不舒服……”九宁摇摇头,道,“我梦见二哥了。”

雪庭收回手,帮她掩好袖子,眉眼低垂,神情不变,温和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出征在外,你担心他的安危,想得多了,自会梦里相见。”

九宁闭一闭眼睛,“叔叔,二哥不只是摄政的大将军,他还是要和我执手一生的人……我……我……”

她嘴唇颤抖着。

起初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是喜欢他的,但是她的喜欢和他的并不对等,她几乎崩溃,不想去面对他,如果他一直是以前的二哥,那该多好呀!

没有纠葛,没有痛苦,没有心烦意乱,就这样和和美美的,一辈子当他的妹妹。

那她就不用愧疚,不用觉得欠他良多,不用害怕一旦打破界限,以后可能无法收场。

与其说她在怕周嘉行,不如说她害怕的是感情本身。

她害怕混乱状态下不受控制的感情。

后来她放下了,看开了,想认真对他。

她不怕十一郎对她的喜欢,不怕阿山他们的爱慕,不怕其他人的仰慕,一律笑哈哈面对。

唯独怕他的深情。

如果十一郎也和周嘉行一样非她不可,逼着她去正视他的感情,她绝对不会犹豫,撸起袖子把十一郎堵到墙角一顿胖揍,揍到十一郎肯放弃为止。

可当周嘉行表露出强势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逃避。

为什么要逃呢?

因为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还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回报同样的感情。

她曾抱着他的腿大哭。

那是真的哭。

哭她几辈子莫名其妙的任务,哭每一世没完没了的噩运。

周嘉行俯身,单膝跪下,帮她擦去眼泪和污迹。

她当时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好?他是不是在谋算什么?

知道他在想什么后,她还腹诽过:他果然深藏不露,那时候他就想要一个听话乖巧、整天围着他打转的妹妹,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

她回想往事,一面为他的冷静而感到心惊肉跳,一面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轻松自在。

在感情面前,她迟钝,天真,想当然,她天生如此,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摸索,去尝试。

他一直在等她,等了不止一世……嘴里说着只是想要她这个人,不需要她真心对他,只要她老实待在他身边就行。

结果却一再让步。

他真傻啊。

傻到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只有这辈子了……她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从任务消失、从她屡屡头疼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忘掉忧虑,高高兴兴地接受他,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一起往前走,走到哪儿是哪儿。

他们才刚刚开始走呢……

九宁紧紧握着茶盏,“叔叔,我要去找他,亲眼看到他,我才能安心。”

炉子上的清水烧得滚沸,瓷壶在咕嘟咕嘟的水泡里轻轻晃动。

雪庭抬起眼帘,难掩讶异之色。

九宁长舒一口气,“叔叔,如果是我的父亲,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夜风吹起幔帐,香烟飘散。

雪庭沉默了半晌,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道:“去吧。”

九宁坐直,放开已经冷掉的茶盏,朝雪庭深深一揖。

……

两天后,九宁轻车简行,秘密出了大明宫。

秦家兄弟留下守卫长安,炎延和怀朗护送她出城,多弟陪在她身边。

路上接连有军报送抵她面前,周嘉行连续攻克数座重镇,主力部队大举进入太行山麓,斩首万余级,得战马千匹,直逼太原。

周嘉暄和其他几支部队陆续赶到助阵,河东名将倾巢而出,也未能阻挡他们的攻势。

太原南面最重要的门户已失,河东军已经无力扭转局势,只能退回太原。

多弟捧着战报,笑道:“梦都是反的,大将军一直在打胜仗,陛下用不着担心。”

九宁抢过战报细看。

她知道周嘉行平安无事,还知道他没有打过败仗……捷报一封封从前线送回,他势如破竹……

可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不亲眼见到他,她实难安眠。

战报不断发回,却没有他的亲笔回信。

又两天后,前方送回战报,周嘉行已经抵达太原城外,征伐河东,只剩最后一步了。

九宁没有乘车,而是骑马东行,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日夜不息。

这一天夜里,他们终于抵达前线,远远能看到屹立在平原之上的高大城墙。

……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战鼓才歇,下着滂沱大雨。

倒伏在地上的尸首被雨水冲刷,浓稠血迹蜿蜒流淌,汇成一股股细小水流。

稗将领着兵士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漆黑的夜空响起隆隆雷声,雨势越来越大。

早已夺下城池,但军队并没有全部驻扎城内,主力部队仍然留在城外。

城外山谷内,营地沐浴在瓢泼大雨里。

雨声哗哗,数千座营帐密密麻麻散落在荒草萋萋的平原之上,灯烛放出的光芒模糊在雨幕中,夜色深沉。

九宁冒雨找到中军营地,看到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的帅旗,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放回原位。

帅旗还在,周嘉行没有出事。

梦果然只是个梦而已。

她眼眶湿热,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营地守卫森严,他们还没靠近,就有守将看到雨中驰来的一行人,立刻上前拦住他们。

怀朗亮出腰牌,守将愣了一下,没认出九宁,一拨马头,回营地通报。

不一会儿,一名部将过来领着他们进营地。

他们直奔正中牙帐,帘子掀开,里面的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走到帐前了,皱眉,抬起头。

“二哥……”

九宁一脚踏进去,看到灯前那个面容温和的男人,愣住了。

对方认出她,也愣了许久,随即反应过来,面色陡然一沉,霍然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冰凉的手腕。

“你来这里做什么?!”

九宁冷得簌簌发抖,“三哥,二哥呢?”

周嘉暄声音低沉,再一次发问:“你怎么会离开长安?”

九宁还在轻颤,一字字道:“我来找二哥……他人在哪儿?”

周嘉暄嘴唇抖了几下。

怀朗和多弟跟着入帐,见状,也都一脸震惊。

中军大帐里的人为什么会是周嘉暄?

多弟上前一步,拉开周嘉暄的手。

周嘉暄猛地放开九宁,仿佛如梦初醒似的,面色阴沉。

九宁抓住他的手,颤声问:“二哥呢?”

周嘉暄看她一眼,眸底暗流汹涌。

“我也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

彷如焦雷在耳边炸响,九宁双手直抖。

这不可能……雪庭都说了,那只是个噩梦而已。

她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多弟的惊呼声。

她落入一个怀抱中,有人轻柔地拍她的脸,解开她身上湿透的蓑衣,抱起她。

不……这不是梦。

九宁狠狠咬一下舌尖,清醒过来。

周嘉暄放下她,让她坐在榻沿,找来干净的毡布,裹在她身上。

九宁轻轻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周嘉暄正在写的一份军报。

送回长安的战报总有延迟性,之前那些捷报……都是几天前的。

九宁看着没写完的军报上那几排端正挺秀的字迹,心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周嘉暄走到她身旁,拿厚毡裹住她,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夺下太原后,他率兵追击李承业,之后就不知所踪……这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一连几天没有消息,我已经派兵出去查探。现在河东还没有完全归附,不能走漏消息,我暂时领中军。”

送回长安的战报都是真的,周嘉行屡战屡胜,几乎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直到不久前,他们往河东军自己挖的地道里埋下火炸药,炸损城门,大破河东军。城内似乎起了什么内乱,李承业仓皇逃出,周嘉行带兵去追,周嘉暄留下清扫战场,收拢军队,剿灭躲在城中巷道的溃军。

一切有条不紊,周嘉暄以为周嘉行几天后就能回城,可却一直没有信使送回讯息。

九宁紧紧捏着那份最新的战报,手指发白。

“什么时候的事?”

周嘉暄道:“大约七天前。”

正好是她梦见他的那一晚。

九宁闭一闭眼睛,浑身力气都被抽尽,软倒在座椅上。

来前线的途中,因为坐骑跑得太快,多弟不小心摔下马背,把手摔折了。

怀朗很快帮她接上。

九宁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多弟当时疼得冷汗直冒。

曾经困扰她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他问她疼不疼。

那他呢?

他肯定很疼了。

不然他不会问她。

九宁眼前模糊一片。

大帐内静悄悄的,周嘉暄、多弟和怀朗默默站在她身侧。

她放开那一份战报,抹去泪水。

他一定还活着。

她要找到他。

第149章

雁阵惊寒,寒风萧瑟。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身着皮甲的精骑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位于大泽边的小城,身后烟尘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