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沙哑。

“我知道,你来历古怪……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该困着你。”

他隐隐有种感觉,大概他死了,她就能解脱。

所以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为她安排好一切,他贪恋她,渴慕她,恨不能把她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

但就像他还是放手让她走那样,他给她选择的自由。

九宁叹口气,抱紧周嘉行。

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又酸又胀。

还为之气结。

“你以为我嫁给你的时候不高兴?”

周嘉行不语。

九宁嗤的一声笑出声,“因为大婚的时候我没精打采?二哥,我确实爱热闹,爱风光……不过我更在意嫁的人是谁,而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婚礼。大婚的时候,我是累的。你试试戴那么重的头冠走一天,还得去宗庙拜祭祖先……”

她抬起头,俯视周嘉行。

“二哥,我很高兴,我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留下来,以后就不会走了。我就是要烦你,烦你一辈子,你一辈子都得让着我,对我好……”

这些天她流的眼泪,他得赔!

周嘉行仰望着九宁,眸底慢慢浮起明亮的笑意。

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开朗的,快活的,灿烂的笑意。

他捧住她的脸。

“好,烦我一辈子。”

他求之不得。

……

阿延那在毡房外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哭哭笑笑的,眉头紧锁。

等九宁掀开帐子走出来,他立刻迎上前,看着她受伤的双手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故意重重地叹口气。

“九娘呀……”他拖长语调,“这几年你跟着苏晏,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我昨晚捡到你们的时候,你都快冻僵了。”

他啧啧几声。

“你看,又是我捡到你的……这就是缘分呀,如果你厌弃苏晏了,可以来找我。”

九宁嘴角抽了抽,瞥一眼苏晏。

他面庞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脸蛋明显变粗糙了:“阿延那,你这几年都在草原放牧?”

阿延那不自然地咳嗽几声,道:“我这不是放牧,是历练。”

九宁笑笑。

他肯定一直在草原流浪,不知道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不敢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她望着天际处放出万道金光的旭日,笑着道,“我和二哥成亲了。”

阿延那呆住。

九宁找他讨来上药,转身回毡房。

阿延那呆呆地站在风口处,北风卷起他身上满是牛羊骚臭味的衣袍,好不可怜。

毡房里传出两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阿延那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捂着脸跑开。

呜呜呜呜……

第一次的时候,他们是兄妹,他以为周嘉行是她的情郎。

第二次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兄妹,结果周嘉行昭告众人九娘是他未来的夫人。

他伤透了心,没有钱,最后一箱珠宝送出去了,和父亲吵了一架之后负气离开部落,在苏部以前牧马的草原放牧,想攒钱娶媳妇……

娶一个和九娘一样漂亮的媳妇!

刚好攒足钱的时候,他居然又捡到九娘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不早不晚,刚刚好在他攒够钱的时候遇到,这不正是说明九娘注定是他媳妇么?

结果呢?

九娘和苏晏已经成亲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们还在他的毡房里有说有笑的。

阿延那跑回毡房,搂着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泪流满面。

……

周嘉行的伤好得很快。不过脸上多了一道疤。

阿延那故意嘲讽他,暗示那道疤让他显得很凶悍。

九宁骑在马背上,拨马走到周嘉行旁边,笑着摸摸他的脸,“不难看,二哥多了这道疤,比以前更威风了。”

周嘉行看也不看旁边挤眉弄眼的阿延那一眼,轻轻握住九宁的手指。

“还疼不疼?”

九宁笑着挥挥手,“好啦。”

周嘉行松开手,含笑看着她。

他们并辔而行,走在灿烂日光照射下。

瑰丽朝霞映在薄薄一层积雪上,折射出绮丽光芒。

九宁肩披霞光,手里挥着鞭绳。

“怀朗他们肯定就在附近,找到他们以后,我们先回边城。”

周嘉行肩背挺直,点点头,“这一次除去契丹军中最有可能威胁中原的两员大将,等阿史那勃格安顿好李司空,让他去讨伐契丹,收回幽州、云州。”

阿史那勃格欠他几条命,不敢不从。而且勃格也恨契丹人挑唆李承业。

九宁催马小跑,道:“这些事你拿主意……不过等朝廷迁到陪都,你得留下来,朝政就够你忙了。”

周嘉行笑了笑,“这是当然。”

他看一眼她的小腹。

“继承人早日出生,有利于稳定朝政,我会多抽些辰光陪你。”

九宁不禁哆嗦了一下。

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阿延那一脸失落,看一眼神情温和的周嘉行,再看一眼笑靥如花的九宁。

哼!

他吸吸鼻子,等找他们讨来药钱,他也能找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娘子!

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上,远远飘来羊群的咩咩叫声,仔细聆听,仿佛还有羌笛奏响。

马蹄踏过薄雪,向着来时路,缓缓驰去。

九宁回眸看着周嘉行。

周嘉行亦看着她,目光柔和。

日光和暖。

一如他们此刻的心境。

《正文完》

第151章 番外一

暴雨如注,湍急的水流吼叫着拍打岸边岩石。

营地被雨水浸泡,士兵抱怨连连。

周嘉暄下马,蹚过积水,走进位于高处的大帐,蓑衣被雨水打湿,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脱下蓑衣,坐到书案前,拿起一封信。

信是九宁写给周都督的,几天前周都督在河南府和他分别,动身去长安了,信使不知道,照例把信送到军中,最后转呈到他这儿来了。

周嘉暄没有拆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

从九宁返回鄂州以后,他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和他疏远了,又仿佛没有。

也许她发现五娘的事了。

是他派十郎去鄂州找五娘的……原意是想打探清楚周嘉行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可五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刺杀周嘉行,还伤了九宁。

幸好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

周嘉暄放下信。

他想起周都督离开前和他说的话。

“青奴,如果一开始你就放弃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人还是得往前看。”周都督没有明说,拍拍马脖子,眺望宽广的河面,“观音奴都放开了,你何必执着?”

周嘉暄不知道周都督知道多少,祖父不爱管事,但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阿翁……您呢?”他勒马河边,聆听雄壮的怒涛拍岸声,“您为什么没有往前看?”

周都督白自己孙子一眼,“老子乐意。”

周嘉暄笑了笑。

是啊,观音奴放开了。

又或许说,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当父亲和兄长一次次让她受委屈时,她没有迁怒到他身上,也没有撒娇非要他站出来替她出头,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兄也为难呐!”

“阿兄对我可好了。”

他扛不住压力,离开周家,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送他出门。

这一别,就是几年。

恰恰是她命运转变最重要的时候。

他没有陪在她身边。

再见的时候,物是人非。

他许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但他食言了。

她依然和以前那样,一脱险之后便写信给他报平安,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要他和周都督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知道他当断不断,她没有怪过他。

他总是劝她小娘子应该软和一些,多忍让,不要和父亲对着干,她乖乖听着,转头就叉着腰把周嘉言气得脸红脖子粗。

被他逮到,嘿嘿一笑,梨涡轻皱。

不认错,也不会改,但知道他是好意,没有出言讽刺他。

她总是体谅他。

只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呵护她,关怀她。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以她的善解人意来温暖他?鼓励他?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掀帘入帐,道:“大将军吩咐,明日攻城。”

周嘉暄抬起眼帘。

这晚,雨终于停了,积水消退。

第二天是个晴日,大军攻城。

周嘉暄不熟悉战事,用不着亲临前线,他主要待在后方负责驱赶溃兵。

他和幕僚一起,立马高岗,远望被蓄势待发的鄂州兵包围起来的府城。

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如奔涌的浪涛,撕开守军的战阵,势如破竹,向着斑驳的城墙下列阵的敌军冲去。

炮火轰隆声和惨烈的厮杀声响彻原野。

周嘉暄看不清楚双方的战甲,也看不清楚阵型。

他眼中只有那个率领骑兵冲锋的高大身影,手执长刀,肩负弯弓,骑在一匹被血水染红的黑马之上,刀尖直指那斑驳却坚固的城墙,振臂一挥,敌军将士纷纷坠马,血浆四溢。

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果决又警醒,浑身戾气,战场之上,下手从不手软。

周嘉暄以前觉得,周嘉行能够保护九宁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手里有兵,还有多年漂泊积累的钱财和人脉。

如果自己也变强了,也能庇护九宁,让她可以安安心心当周家小娘子。

他不会逼迫九宁做什么。

周嘉行对九宁的控制欲太强了,他不是九宁的良人。

后来,征伐中和周嘉行相处的时日久了,周嘉暄发现自己错了。

假如身份转换,周嘉行一直待在周家长大,没有忠诚属下跟随,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三教九流的拥护,只是个身无分文、不受人重视、被轻贱的庶子,他依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九宁。

在九宁被送走时,周嘉行会果断和宗族斩断关系,带九宁离开江州,陪九宁去找寻她的身世。

即使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吃苦,会遇到很多磨难,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周嘉行也不会退缩。

而不是像他这样,纵然不赞同,还是屈服于宗族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