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张帛画,越看越觉得可疑,这上头所描绘的人物、背景,怎么那么像我乡下祖爷爷家堂屋上挂的那幅?

“姐姐。”阴就估计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小声的解释,“这是宗祖的画像呀!”

“宗祖?他……是不是姓管?”

“是,宗祖名讳修。”

“管修?!”我怪叫一声。老天,开什么国际玩笑,还真是同一人?我一把揪住阴就的衣襟,“管修怎么会变成阴家的宗祖?他明明是姓管的!”

“姐姐……”阴就吓坏了,慌张道,“姐姐你……你怎么忘了,阴家的先祖原就是春秋管仲公!”

管仲!

我有些犯晕,作为管家的一份子,我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位管仲大人是个何等样的人。只是……这不是个架空的时代么?怎么可能会出现管仲这样的历史名人?

姓阴的怎么又会和姓管的扯到一块去?

“姐姐真的不记得了?”阴就见我发愣,有些同情的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脑子里很乱,弟弟能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拉着我一同跪在席上,“阴家的宗祖管修,乃是管仲七世玄孙,当年宗祖由齐国迁往楚国,曾做‘阴邑’的大夫,时人以地为姓,称之为‘阴大夫’,后人乃改姓阴氏,这便是我阴氏一族的起源。秦汉之际,阴氏方迁往新野,世居于此。”

“那么……姓管的和姓阴的原是一家啰?”

“可以这么说,老祖宗本是同一人矣。”

“那……”我浑身发寒,脑子仍是乱得像团糨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答案呼之欲出,“那……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朝代?新国……你刚才不是说秦汉么?新国的皇帝,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阴就稍许愣了下,神情间渐渐露出桀骜不驯的蔑视,嗤之以鼻的说道:“那王莽算得什么皇帝,不过是个篡国逆臣!”

王莽!王莽!王莽……

脑袋里轰隆隆的像是被压路机碾过,思绪在片刻的混乱后,跳出这么四个字,“王莽改制”!

惭愧啊,都怪高中时历史学得不精,若是叶之秋在这,必然能将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可怜我浅薄的历史知识,仅仅知道外戚王莽篡夺了西汉政权,改朝称帝。

这大概是公元前后的事,也就是……距离现代2000年前所发生的事情!

我晕!怎么会这样?我一觉醒来,就成了2000年前的古人?那我在现代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市肆

新天凤五年,正月。

年里走动的亲戚比较多,最为频繁的当属同住新野的邓家,可是在来了那么多的邓家女眷中,我却再也没见到邓婵的影子。

“姑……姑娘……”新拨来服侍的侍女名叫琥珀,听说是阴识房里的大丫头。

胭脂挨了那二十板子,差点把一条小命丢掉,这会儿躺在榻上奄奄一息,若非我偷偷打发替我看病的医生去给胭脂瞧伤,估计这丫头得在大过年的喜庆日子送去一条小命。

低头束好腰带,我挺了挺腰,从铜镜中看去,虽然说不上玉树临风,可这套衣裤穿在身上,似乎也不赖。

说实话,汉代的曲裾深衣我看不出男女之分,这些正式场合穿戴的正统衣裳在我看来,委实无差。我不喜欢在地上拖得跟抹布似的裾尾,虽说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温文儒雅,可我还是更喜欢大摇大摆的迈步,那样温吞吞的跟乌龟爬的走路方式,不符合我的个性。

“姑娘!”琥珀终于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吓得脸色都变了,拦在门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姑娘,您不能这样子出去!”

“为什么?”

“请……请姑娘换回女服。”

“我穿男装不好看吗?”

“不……不是的,只是……”

“既然不是,那你还拦着我做什么呢?”我截断她的话,故意装糊涂。

琥珀果然被我绕晕了,我趁她不注意,从她身边一闪而过,顺手弯腰捡了门口的丝履,快速冲到窗口。

“姑娘——”

随着琥珀惊讶的呼喊,我单手撑住窗棂,从窗口横跃出去,轻轻松松的跳到了屋外。

后院四下无人,这会子男人们都在前堂喝酒玩乐,下人们都在厨房和前堂之间两头跑,至于柳姬那些主妇们,不是在前堂陪客,就是在房里午睡休憩。

我观察了三天,早就摸透了这个规律,所以甩开琥珀后,直奔后院。

后院养了好些鸡鸭,我才靠近,那些鸡鸭看见生人,便唧唧嘎嘎的吵成一团,这样的意外让我措手不及。这时,后院的小门突然推开,阴就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姐姐!这里!”

他向我招手,我点了点头,抢在厨房里的庖厨们出来一探究竟之前,飞快的闪入那道小门。阴就及时带上门扉,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道:“姐姐呀,你可真会吓人,不是说好要悄悄过来么?怎么弄得鸡飞狗跳……”

我噗哧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没办法呢,那些鸡鸭一看到我便兴奋莫名!”

“为什么?”

“它们争着抢着想当我的盘中餐,我有什么办法?”

“啊?”他呆愣的表情相当搞笑,我拍着他的脑袋,他还没及冠,头上发线中分,梳了两个小鬏,用金色的发带绑了,果然有几分总角小儿的味道。我愈看愈觉可爱,凑上嘴在他脸颊两侧叭叭亲了两口。

阴就彻底傻眼,须臾,小脸慢慢红了起来,结巴道:“姐姐为何……为何……”

“因为你很可爱啊!”我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可是……可是……除了姐姐以外,连娘都从来没亲……亲……”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你喜欢吗?”我笑问,“你若是喜欢,姐姐以后天天亲你!”

“啊!”他踉跄着倒退一步,却一不留心撞到身后一个人,“对、对不起……”

“没关系。”很意外,那人非但没生气,反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你们继续,继续……”

我收起笑容,走上前拉开阴就,只见阴就身后蹲了一名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帻巾束发,打扮十分儒雅整洁,可他却大大咧咧、毫没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笑容灿若星辰。

我的心脏遽然抽搐,像是要爆炸开似的,疯狂跳动。

痛苦的皱紧了眉头,前后不过数秒钟,我却觉得自己像是心脏病发,差点倒地死去。我低着头猛盯着他看,他亦抬头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

几秒钟过后,我突然伸手,大概是我出手太快,他竟然没能避开,被我一把捏住脸颊。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我纳闷的说,左手扯着他的脸皮,右手按住心口。心跳这时已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瞬间的异常反应,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姐……姐……”阴就尴尬的作势想掰开我的手。

我回神一看,只见那少年咧嘴笑着,右半边脸被我掐得红肿起来,他却似浑然未觉,仍是那样灿烂的笑着。只是……这样的笑容实在诡异。

我打了个颤,连忙缩手,一把抓起边上发呆的阴就,笑着打哈哈:“呵呵,今天天气不错……啊,原来后门外就是市肆啊,真热闹。就儿,咱们赶紧去吧!”

阴就稍有挣扎,便被我勒着脖子,强架着拖走。刚走了两步,忽然后领上一紧,我的衣襟被人从颈后拽住了。

“干什么?”我呲牙回头,怒目而视。

俊美少年就站在我身后,一只手伸得老长,修长的手指扯着我的后领,脸上仍是笑靥如花。

“撒手!”想不到这小子站直了身量还挺高,至少和我现在的身高相比,他竟是要高出大半个头,如此一来,他的身高优势再配上那张很臭屁的笑脸,很有种讨扁的感觉。

“不放!”他的声音很悦耳,和他的长相很搭配,清新一如朝阳,可惜讲出来的话却是狗屁不通,“除非……你也亲亲我!”

登徒浪子!

这一刻我怒从心起,才不管他长得好不好看,脚下微错,我大喝一声,腾身一个后旋踢,右脚狠狠踢中他的脸孔。

他猝不及防被我踹了个正着,仰天摔出两米,重重的倒在了地上。着地时发出的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吓坏了阴就,他两眼发直的站在原地,嘴里“喔”“喔”的发出呓语。

少年呻吟一声,捂着半边脸挣扎着爬起,我这才明白自己冲动之余闯下了大祸。这是阴家后门附近,瞧这少年扮相不俗,只怕乡里乡亲的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大户之子。揍了他不打紧,就怕他拆穿我的身份后患无穷,我可不敢想象阴识知晓此事后的可怕表情。

“出师不利!”不等他爬起,我一把拉过阴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阴就低呼一声,被我拉得一个踉跄。

脚底抹油的功夫是我最擅长的,想当年社团的魔鬼教练三天两头拉人练长跑、短跑,美其名曰锻炼体力,磨炼心智,最后搞得我在校运会上,居然力克田径社,一举拿下运动会女子千米和百米的双料冠军。

如今这个身体虽然缩水了,可是体力却仍在,前几日我练抻腿,发现无论柔韧性还是灵敏性,都没有太大的退步。

“姐……”阴就呼呼喘气,“我跑、跑不动了。”他甩开我的手,双手撑住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环顾四周,发现慌乱之间没看清方向,这一通狂奔,居然绕着阴家宅院的外墙兜了一大圈,再过去五十米就回到阴府正门了。

我耸了耸肩,活动开手脚,想象着方才的那一记回旋踢,似乎出脚时腰力不够,火候掌握得有所欠缺……嗯,如果魔鬼教练看到了,估计又要冲我咆哮,吼我姿势不对。

“姐姐……你、你好厉害……”

“哦?有吗?”见阴就肯定的点头,我心里乐开了花,“那你想不想学?”

他迟疑片刻:“可是大哥不会允许,而且……我更想跟学剑术!”

我拿眼瞪他,威逼利诱:“难道你信不过姐姐?”

“不……”他笑得很勉强,“只是,我觉得佩剑才更显男儿气概!”

“哼!佩剑很了不起吗?”回想阴识身穿长袍,腰上悬着长剑的样子,儒雅中带着股飒爽英气,的确又帅又酷,也难怪这小鬼那么神往。“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和那些剑客PK,赤手空拳也能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屁……”阴就瞠目结舌,“姐姐,你出言未免太过粗鲁。实在是……”

我敢打赌,他和以前的阴丽华肯定接触不多,不然说不准早就眼珠掉地上了。我笑嘻嘻的拿手搭他肩上,“走!陪老姐我逛市肆才是正经。”另一只手在他眼前作势虚劈,“不然,老姐不痛快,后果很严重!”

阴就缩了缩脖子,忙道:“不敢,弟弟遵命便是。”

邓禹

汉代称商业区为“市”,新野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市肆倒也不缺。只是这种所谓的市肆在我眼里看来,也就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夯土围墙,阴就称这些围墙为“圜”,把一面洞开以供出入的大门叫“阓”,“圜阓”算是他们对这种形式的市场通称。

圜阓中建有市楼,市场的管理员们平时就待在市楼内,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是白日交易,日落罢市,有点类似于现代的菜场和小商品市场。

市肆内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我看着那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莫名的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这些可都是古董啊!

两千年的古董,就如今而言,大概就只能跑墓里去挖明器,才能淘出一星半点的残次品来。而我如今,却是真真切切的接触到了这些两千年前的古文化。

一直在市肆泡到天黑,商家收摊,我才意犹未尽的罢手。

我收获颇丰,恨只恨阴识给的压岁红包太少,不够尽兴。回来时仍是顺着原路返回,在后门却没再看见那个惹人厌的欠扁家伙。

和阴就在后院分手,我偷偷潜回房间,翻窗跳进房内时,琥珀正缩在屏风后嘤嘤而泣,哭得眼睛通红。我见她实在吓得不轻,便从集市上买的一堆杂物里挑了支铜钗塞到她手里,却没想她捧着钗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这个时辰估摸着马上就该开晚筵了,于是顾不得再理会琥珀,我匆忙换了套襦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佯装看竹简。捧着笨重的书简不到一刻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晏晏笑语,柳姬带着一人推门而入。

“小姑,快瞧瞧是谁来了!”

我起身相迎,柳姬身后一个窈窕的身影闪出,没等我看清,那人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喊道:“丽华!”

“表……表姐!”居然是邓婵!

记得上月与她分别,她哀伤的表情曾让我以为,她是再也不会踏进阴家大门了。

柳姬笑道:“你们姐妹慢聊,我叫人给你们准备吃的去。”她倒真是个知趣的聪明人。

我请邓婵往榻上坐了,她瞥眼瞧见我随手搁在榻上的一叠书简,忽然娇躯一颤,哑声道:“你……你怎么还在看这个?”

“随便看看。”我还真是随便看看,如果不是为了装样子,我才懒得去拿这些笨重的东西。

邓婵取了一卷,展开。

竹简上的字是正经八百的篆体,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邓婵青葱般的玉指轻轻虚拂上面的字迹,感慨道:“这套《尚书》你整整读了三年,尺简都被你每日抚摸得这般光滑了……”她幽幽一叹,抬头既怜又哀的看着我,“你就算是把所有人全忘了,也还是忘不了他。”

我照例不吭声,对于过去不可知的东西,我只能选择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见我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长叹道:“你想见他么?”

我眉心一跳,好奇心油然升起。

只听“啪”的声,邓婵将竹简扔在地上,肃然道:“他从长安回来了,而且……来了新野!”

“谁啊?”看她突然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我不禁笑道,“帅哥么?”

她一愣,显然没听懂,好在她心思也没在我的调侃上头。

“丽华!表嫂告诉我,打你病好后,你再没提过他半个字,亦不再有任何轻贱自己的行为。可我仍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你再次见到他,还会不会再为他难过,再为他伤心?”

“我……”从她种种言语中,我似乎捉摸到什么线索,看来这个“他”来历不简单,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小声试探,“刘秀?”

邓婵的手明显一抖:“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忘,他们都说你变了,我却总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念的想了他那么多年,岂是说忘就忘的?”

“刘秀!”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让阴小妹爱得死去活来,最后还非得……拖了我来给她当垫背的。

手指握紧,莫名的怒意从心里涌起,我恨恨的道:“他在哪里?”

“他本在我家中作客,我哥哥说要来你家贺年,便把他也带来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他现在应该也在这里啰?”我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丽华——”邓婵慌了神,匆匆忙忙的扯住我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我很想说去揍人,可是转而看到邓婵慌乱失色的容颜后,我定下心来,笑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去见识见识……”见识一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扯着我不放:“你别去,表哥见了会不高兴的。”

我只顾兴冲冲的往前走,一个没留意,就听“嘶啦”一声,右侧袖口被扯裂。邓婵呆住,我举起袖子,似笑非笑的说:“表姐,你故意的吧?”

“我……我没……”

趁她不注意,我咧嘴一笑,扭身夺门而逃。

“丽……”

一口气奔出内宅,我直接冲向前堂,经过中閤时,脚下被迤地的裙裾绊住,险些摔倒,恨得我也顾不得礼仪典雅,双手抓着裙摆,提拉着跨步而奔。

以我的百米成绩再加上邓婵磨磨蹭蹭的小碎步,她自然不可能追得上我。一路上侍女仆从皆看傻了眼,侧目不止,我只当未见,此刻在我心里,正被这个名叫“刘秀”的家伙勾起的好奇塞得满满的,这个好奇没有亮出答案之前,我难以安下心来。

“呼……”停驻在门口,我深深吁了口气。

守门的正是管家阴禄,看见我先是一愣,而后脸上竟露出一抹心领神会之色。

“姑娘!”他弯腰作揖,“请随小的来这边。”

我对他的举动感到很不解,他不让我进门,却绕过大门走到一处僻静的窗栏之下,透过纱帷可隐约看见里头席地而坐了七八个人影,上首主人席面上坐的是正是阴识。

“姑娘在这里瞧一眼便回去吧,莫要为难小人。”

我瞥了他一眼,他满脸真诚,我不禁皱起眉头来。

看样子,阴丽华喜欢这个刘秀,在阴家上下而言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阴禄对我这么“人性化”的放水,难道是在尽他所能的帮助我,一解相思之苦?

他倒是好心,只是里头那么多人,而且还隔了十多米远,除了能分清众人各异的服饰打扮外,我哪知道哪个才是刘秀?

在窗下站了十来分钟,阴禄开始不断催促我离开,我哪肯就这样无功而返,情急之下伸手攀着那窗栏爬了上去。

“姑娘!”阴禄压低声音,急得跳脚。

“唰!”我跨骑在窗栏上,抬手撩开纱帷,冲着厅内大喊一声:“刘秀——”

喊声刚落,就见室内诸人齐刷刷的转过头来。该死,到底哪个才是刘秀?

“刘秀——”顾不得阴识那杀人的目光,我硬着头皮再次喊了一声,“你出来!”

席上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惊讶莫名,更有人举起袖子掩唇吃吃偷笑。这其中有一白色人影,身形动了动,作势欲起。我急忙睁大了眼,可惜只来得及看清他身穿白裳,体形修长,主人席位上的阴识已离席疾步向窗口走来。

“姑娘!”阴禄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