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礼

建武元年、建世元年十二月腊日,从刘玄手中夺得传国玉玺的赤眉军在长安设宴狂欢,酒尚未饮,群臣便因争功而吵成一团,甚至拔刀相向,相互殴斗。场面失控,那些将领甚至从宫墙上攀爬翻逾入宫,打破宫门,抢夺酒肉,彼此厮杀。卫尉诸葛穉闻讯,率兵入宫,一连格杀了数百人才勉强把暴乱镇压住。

可怜那个年幼的放牛娃皇帝,吓得除了日夜哭泣,别无他法。转眼新年元旦,刘恭不忍见其弟为傀儡,叮嘱刘盆子交出玉玺,退位让贤,结果反被樊崇等人强行制止,刘恭的特立独行,愈发招来赤眉军的恨意。

我对刘恭极有好感,只可惜他是建世帝的兄长,不然招为已用,必为贤能。这次赤眉元旦朝会的消息传开后,刘恭之名远播,没想到不单是我,就连刘秀说起他时,也是赞赏有加。话题扯到刘玄身亡之时,刘恭仗义偷偷将其尸身盗出,刘秀知晓后,随即兑现当日的允诺,追封刘玄为淮阳王,传命正在长安城外布防的邓禹收其尸身,厚葬于霸陵。

对于刘玄,我讳莫如深,饶是刘秀在我面前频频提及他的一些旧事,我总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身陷长安将近一年,我受制于刘玄,杀申屠建,损绿林兵,托彊华转谶语,递赤伏符,这些事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我敢说他即使不清楚个中细节,也能掌握个大致详情。

我们二人之间,隔断了一年半的光阴,已无法再用以前那种温馨依赖的情感将其中的艰苦一一相互倾诉。关于他的事,他在河北如何艰苦奋战,如何博得今日冕服加身,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结交四方……这些他都没有跟我细细描述,就如同我闭口不谈是如何在长安卷起那场残酷的血雨腥风,最终搅得三辅天翻地覆一样。

我与他之间,缺少了以前那种生死相依的依赖感,有个微妙的隔阂横在了我俩中间。我不提,他不说,却始终很真切的摆在那儿,绝不可能凭空莫名消失。

我对他的冷淡,是从第一天回到雒阳,进入南宫起便开始的,或许许多人,包括刘黄、刘伯姬,乃至那些对我抱着极大期望的满朝文武大臣,全都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如此顽固不化。在他们看来,哪怕不是作为一国之君,仅仅作为一位大丈夫而言,刘秀对我的小心谨慎,无微不至的细致呵护,近乎放下身段般的讨好迁就,已经显得过分阴柔软弱。

他们渐渐的皆由满怀希望发展到心生忧虑,十分担心这位满怀柔情的天子,会像两年前娶我时一样,身陷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没人会真正了解,当年他娶我之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忍辱负重,贪恋温柔、沉湎女色的刘秀,并非是他本性,而我,不过是他绝望中的一处避风港。

郭圣通并未入住长秋宫,她的封号与我一样,皆为贵人。刘秀像是极力在我俩之间做到两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贵人的品阶也并不如我起初想象的那般低微,刘秀号称汉天子,在百姓看来,虽有继承前汉,延续汉室之名,实则全然已不同。政体官职上的些微不同暂且不说,但看这后宫体制,已被他全然推翻,改得面目全非。

自古帝王后妃,多不胜数,前有汉宫三千为例,西汉的皇帝无不把自己的后宫一扩再扩,恨不能揽尽天下美女,以显天威。这一点,即便是当初布衣称帝的刘玄也不能避免,不管他出身如何,只要一爬上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便会不受控制的,或自愿、或被动的接纳许多许多女人,充斥后宫。

汉宫三千人……这绝非夸张的说词,见识了长乐宫中那些被刘玄收纳,至今却因饥荒无食果腹,活活饿死宫中的大批姬妾宫人后,我对帝王的后宫已经心冷到了极点。我真心希望刘秀不要堕入同样无节制的个人欲望,无论是为夫为友,为公为私,我都不愿看见南宫莺燕无数。

也许,他没让我彻底寒心之处便在于此,至少他不曾仿效先人,甚至敢于斫雕为朴,果断的将祖宗传下的后妃十四等级大刀阔斧的砍成了五等——皇后以下,唯有贵人金印紫绶,两者得享爵轶,俸也不过栗数十斛,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宫人、采女三等,并无爵轶,仅供充给,餐食温饱。

可无论他怎么改品阶,贵人就是贵人,贵人是妾,非妻,我现在的情况和当初的韩姬如出一辙,毫无分别。果然因果循环,韩姬惨死,她昔日对我的一番怒骂诅咒,如今却当真在同一处宫殿内应验。

当真,造物弄人,可怜可笑。

暖阁内纯银熏笼内正焚着熏草,淡淡的香气似有似无的弥散在各个角落,室外空气极冷,殿门微开一线,透过半敞的门缝依稀可见琥珀正与人细细交谈,这丫头平素极有分寸,走路不携风起尘,说话低吟慢语,从不大声喧哗,今天却有点儿反常,与门外之人不知在讲些什么,竟有些忘乎所以,连门都忘了带上。

我懒洋洋的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细细瞄着。过得片刻,琥珀满脸狐疑的走了进来,见了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贵人,这是方才郭贵人命人送来的,奴婢以为是参片,婉言说西宫并不缺此物,可那人却笑我不识货,听那口气,倒像是件稀罕物似的。”

我斜眼一瞧,她手里捧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漆器木盒,盒盖打开,里头露出一大把形同干枯树皮模样的东西,呈椭圆形,长不过两三厘米,外观为褐色,已洗净晒干,一颗颗的精心摆在盒内,码放得极为齐整。

“左右不过是些药草山果,这些难道我们宫里就没有了,还需她巴巴儿的叫人送来?”琥珀到底有些意难平,言辞虽说不算激愤,却仍不免带着一股子酸味。

我冷然一笑,从盒内拈起一颗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一股辛香之气直钻鼻孔。我甩手将它丢进盒内:“好东西呢,收着吧。”

琥珀一头雾水:“那……是吃的吗?需如何服用?”

“鸡舌香。”

琥珀仍是不解,满脸困惑。

“漱口涤齿所用,含于口中,可辟除口臭。”这种果实在现代叫做丁香,丁香分公母,母丁香便是鸡舌香。鸡舌香在民间罕有,算是种高档奢侈的消费品,一般仅供上层社会的官宦所用,其效用就如同现代人爱嚼的口香糖。

换作以前,冷不丁的扔给我这样一块干瘪瘪的东西,我也只会认作树皮果核,既叫不上名,也不可能知晓其用,但我之前在长乐宫混了一年有余,长秋殿赵姬赵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入宫当了夫人后,更是备受刘玄宠爱,宫中奢靡之物尽其挥霍。赵姬是个颇会享受的主儿,按现代点的说法,那就是个标准的小资,什么保养、美容、薰香、歌舞、游戏,时下流行的新鲜玩意没有一样不精的。我虽不好这些,可跟她生活久了,每日耳濡目染,岂有不识之理?

郭圣通出身豪富之家,她母亲郭主又是王室之女,这种高档消费的习惯与气派,是与生俱来的。皇家气派,赵姬仍需靠后天培养,郭圣通却已习以为常。所以,若论见识高低,赵姬尚不如郭圣通,像我这种出身乡野的人,更加没法攀比。阴家在新野虽富甲一方,到底只能算是个土财主,碰上个具有王室血统,且长于豪富之门的郭氏姐弟,便如同小巫见大巫,高低立现。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琥珀小声嘀咕。

眼波瞟去,我不禁失笑:“按前汉制,官至侍中可口含此物上朝面君。这东西精贵着呢,哪里会有毒,不过味道有些辛辣,你一尝便知。”

琥珀惶恐:“奴婢怎敢轻尝这鸡舌香?”一听说这东西是高品阶官吏所享用的特权品,她连忙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收了起来。

“瞧你,不过是些鸡舌香罢了,要是让你见着口香糖,那还得了?”

“贵人,何为口香糖?”

我哑然,一缕惆怅不着痕迹的笼上心头,大概这辈子我都没法再尝到口香糖的滋味了:“回头你到郭贵人宫里走一趟,替我叩谢她的赠礼。”

“诺。”琥珀应了声,随即又问,“那……要用何物还礼?”

“还礼?”我抿唇微笑,“你在这宫里随便拣一样东西送去,但需谨记一件事,无须攀比,你别挑贵重之物,只管选那最不值钱的。”

琥珀困惑:“为什么?这不是愈发让郭贵人瞧不起了?”

“瞧不起便瞧不起呗,谁又稀罕她瞧得起了呢?难道她在这宫里独大,我做什么事都得与她争这口气,让她瞧得上眼?”琥珀错愕,我见她仍是一副不甚理解的呆滞样,不由叹了口气,“你以后会明白的,且去忙你的吧。”

“诺。”

琥珀离开后没多久,窗外忽然传来砉的一声异响,我从榻上一跃而起,直奔窗口。推开窗牖,冷空气扑面而来,我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惊得窗牖外又是一阵羽翅扑腾。

窗外腰檐上栖着一只灰色羽鸽,咕咕的叫着,那双小眼睛不时警惕的望着四周。我从窗边抓了把事先准备好的麦子,轻声打了个呼哨,它才慢慢从檐上飞下,落到我手中啄食。我把麦子撒在地上,诱它进屋后,顺手关窗。

这是只信鸽,阴识称之为“飞奴”,在宫外训练好了,又让阴兴带进宫来养了些时日,熟悉了西宫到宫外的一段路后,它便成了我与阴识私相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

看完飞奴带来的帛书,我呆呆的定在窗下,一站就是良久,直到两腿发麻,飞奴咕咕的吵嚷声惊醒了我,我才回过神来。

长安城粮食告罄,赤眉将领掳劫了所有的金银财宝,纵火焚烧了宫殿、民宅,百姓逃亡,盖世繁华的长安城,已然化为废墟。赤眉在把长安洗劫一空之后,放弃了长安,这个号称百万大军的强盗团体,正沿着秦岭山脉向西流窜,所经城邑,皆是掠劫一空。

赤眉虽立帝建国,说到底却仍是底层农民出身,既无卓识远见,也无治国良方,一些行径与做法竟连绿林军还不如。绿林在立了刘玄为帝后,至少在体制上还有个国家的样子。赤眉立了个放牛娃当皇帝后,却根本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刘盆子的心计和能力远远不如刘玄,哪里压制得住那些流寇习气浓重的将领?

我真替刘盆子感到可怜,亦为刘恭感到悲哀。

赤眉流窜去了安定、北地两郡,邓禹已趁机带兵进入长安,驻军昆明池。从我离开长安至今,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却已是物是人非。

帛书最后提到,邓禹在长安安置受难百姓的同时,似乎也在寻人。至于在寻找什么人,阴识没有说明,我也唯有黯然欷歔。

封侯

刘秀最近总喜欢待在西宫,从却非殿朝堂上下来,他不管有事没事都直接往西宫,即便是政务繁忙,他也不离开,直接在西宫处理,以至于那些禀明要务的官吏们,每天都在我宫里进进出出的,忙个不歇。

于是,我干脆把正殿腾给刘秀处理公务,自行搬去偏殿。偏殿地方十分宽敞,只是堆放了太多的书简——我的旧物《寻汉记》正一匝匝的堆码在殿中。

琥珀替我将书案,屏风榻皆搬了过来,闲暇时,刘秀在隔壁处理政务,我便安安静静的趴在这里补上落下年余的手札记录。

晚上他睡正殿,我睡在偏殿,倒也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转眼到了月中,这一日用过晚膳,与我楚汉分明的刘秀却突然不请自来,踏入偏殿暖阁。他来的时候,琥珀正忙着替我磨墨,我埋首绞尽脑汁,正在挖空心思在脑海里抠字眼。只听身边突然“啪”的声,琥珀失手把墨掉地上。

“陛下。”地上垫的蒲席被墨迹沾染上一块,琥珀生怕刘秀责备,竟吓得双肩瑟瑟发抖。

“起来吧,原是朕不好,惊扰了你们。”

琥珀战战兢兢的爬起,审时度势,竟是乖觉的悄然退出房间。

我把她的反应瞧在眼里,心如明镜。仰起头,凝望着刘秀,大约停顿了三四秒后,我搁下手中笔管,缓缓敛衽跪伏:“贱妾拜见陛下。”

磕完头起身,却见刘秀眼神悲悯的凝望着我,人呆呆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丝苦笑凝于唇角,他转移话题,转而笑道:“正好,借你的笔给写点东西。”

我微微蹙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便直言拒绝,只得轻声问道:“陛下请……”

我才刚想让席,他却立即摁住我的肩膀:“我念你写。”

我嗤然冷笑:“贱妾胸无点墨,字迹向来无法入陛下的眼,陛下难道忘了不成?”

寂静,半晌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刘秀将前胸贴近我的背,左手取来一块干净的缣帛,右手执着我的手,手把手的支使我握笔。笔管轻执,我手指微微发颤,刘秀的掌心滚烫如火,灼痛我的手背。我欲缩手,却被他带着在帛上有力的落下一笔。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一笔一划,他写得极慢,等到写完,我只觉得背脊僵硬,脑袋发热,与他胸口贴合之处似如火烧。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思绪纷乱,呼吸在这一刻为之屏息。看着眼前这发自肺腑的十六字,我的记忆仿佛在刹那间倒回两年前与他新婚,两人无助的在新房相拥哭泣的凄凉情景。那个时候,日日恐惧,夜夜泣泪,无人可依,惟有我和他两个人……

“丽华,你当真不要我了吗?”他紧紧拥住我,声音喑哑。

原来……他还记得,还都记得。

两年前,当他彷徨悲哀的问我,能否嫁他为妻之时,我明知前方是个火坑,却毅然答应了他。可如今……那种感觉,却似乎成了我的负累,成了我的羁绊,也成了我心痛的源头。

泪水不自觉的湿了眼眶,没等眼泪滴下,我已撇开头,故作轻松的笑道:“陛下是在笑话贱妾呢,贱妾如何敢不要陛下?”

我是妾!

我只是妾!

只是……只是他后宫的一个姬妾而已。

狠起心肠,我颤栗着推开他的手。那个时候,敢于不要命也要嫁给他的阴丽华,已经不存在了,那个阴丽华是他的妻,是值得他珍惜呵护的妻子,现在这个……不过是大汉王朝建武帝西宫中的一名姬妾罢了。

“丽华……”他扳过我的肩膀,哑声,“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别这样对我,丽华……”

我低下头沉默。我想要的东西,刘秀无法懂,永远无法懂……我不属于这里,我无法真正融入这个社会,无法接受他贬妻为妾,左拥右抱。即使从理性角度出发能够体谅他的种种难处,可我无法在感情上做到从善如流。

我不是在跟他怄气,我其实……是在跟自己怄气。

早就很理智的看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很理智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爱上了他,无可救药……

真正令我痛恨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充满矛盾却又别扭无奈的自己!

或许……我根本就不该留下……

“陛下……”沙哑着声音,我一字一顿的开口,心如刀绞,“如今陛下已尊天子之位,是否也是时候当犒赏功臣,分封诸侯了?”

刘秀愣了下,眼中的困惑一闪而过。我忽然发觉,他的情绪已经越来越容易被我捉摸到,换作从前,那样的喜怒哀乐,一并都隐藏在温柔的微笑下,无法窥得一二。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他柔柔的眯起眉眼,一如以往的淡笑,温柔的气息能将人生生溺毙。

如我所愿吗?

我低垂下眼睑,生怕被他看穿我内心深处的懦弱。

秀儿,分封吧!以你一介天子之身,去分封列侯吧!

刘秀当为帝——如果当初蔡少公所断的谶语,真有如此灵验,那么就请让我也为自己自私一回吧。

我累了,真的累了……

原谅我,不愿再守在你身边陪你渡过今后的种种难关了。因为,再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煎熬,一种痛彻心肺的折磨!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当美好的回忆不复从前,当悲哀已成定局,无法逆转,我选择……放弃。

建武二年正月十七,建武帝刘秀下诏:“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惟诸将业远功大,诚欲传于无穷,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其显效未詶,名籍未立者,大鸿胪趣上,朕将差而录之。”

刘秀称帝半年之后,终于分封列侯于有功者二十人,其中梁侯邓禹与广平侯吴汉的采邑均为四县。古来侯爵,采邑均不超过一百里,刘秀这种超高“薪资”的做法,令许多文臣担忧,博士丁恭提出异议,却被刘秀毅然驳回。

阴识于不久前受封为阴乡侯,在打破邓禹、吴汉的先例后,刘秀又提出要增加阴识的侯爵采邑,另嘉许其战功,提拔阴兴为黄门侍郎,守期门仆射,典将武骑。

“星陨凡尘,紫微横空……你在这世间找齐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你归去之时……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蔡少公当年所作谶语“刘秀当为帝!”,石破天惊,一语中的。如果当真顺应他的谶语,那他告知我的所谓封王拜侯,二十八宿归位之说也并非是当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让刘秀封侯,一面细数那些侯爵的名单,一面却又不禁忐忑。蔡少公的谶语不知道与我背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星宿图有无直接联系,如果有,那……背上的图已经被我毁去,是否意味着,也许即使封了列侯,我找到了二十八宿,也没法再回去?

我不敢胡思乱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期冀着上天能够垂怜,再次引发神迹。

“贵人,阴乡侯求见。”琥珀怯怯的频频倚门回顾。

我闻言一愣:“大哥?”话音未落,门外闪入一道颀长身影,阴识头戴远游冠,身穿玄端素裳,衣袂飘飘的大步走来。

打从入宫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宫里见到阴识,想到阴兴所透露的弦外之音,阴识一般不会主动与我见面,他若进宫,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头猛然一紧:“大……”

眼瞅着阴识迎面走来,他却并未到我跟前,突然折向正殿回廊,跪叩:“臣识,拜见陛下。”

我吃了一惊,刘秀居然在这!我以为他还未退朝,根本未曾留意他什么时候竟已经回来了。

刘秀含笑虚扶:“阴乡侯不必拘礼,这里是你妹妹居住的寝宫,并非在却非殿朝堂之上。”

阴识表情严肃,直挺挺的长跪在地:“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多,臣托属掖庭,乃属国戚,若是再增爵邑,不可以示天下。”

刘秀笑容不变,目光无意似的掠向我,我蹙着眉头不吱声,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姿态卑躬屈膝,言语诚惶诚恐的阴识。

“阴乡侯多虑了。”

“赵国公孙龙曾对平原君赵胜言,亲戚受赏,则国人计功也。若陛下看在贵人面上格外赏赐臣,臣惶恐,愧不敢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论刘秀怎么劝说,阴识只是跪地不起,叩首一再恳请刘秀收回对他的厚赏。刘秀最后只得无奈的向我求助:“丽华来劝劝你兄长吧。”

阴识表现出的那种谦卑让我的心格外刺痛,他在刘秀面前刻意保持的态度让我无法接受。这个人,还是平时那个睿智凛冽、优雅如风的阴家大公子吗?难道刘秀一朝为帝,就连这样清高孤傲的人也无法再和以前一样,保持一颗平静的心了吗?

帝王,天子……万人景仰,至高无上!

“哥……”我低低的喊,带着一腔不甘的愤懑与傲气。阴识这般奴性十足的做作姿态,让我实在不敢苟同。不管刘秀是不是皇帝,如果非要逼得我从心底也这般对待他高高在上,凌驾众人的帝王身份,不如让我去死。“大哥,起来吧。”

我尽量放柔声音,保持微笑的俯下身去扶阴识,双手拽起他的胳膊,看似不怎么着力,实际上我却使了极大的力气,倔强的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然而,阴识身子微微晃动,竟反将身子使劲往下沉,丝毫不理会我的隐怒。

“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我气恼得恨不能把他拖起来打一架,刘秀什么时候变得让他这么尊敬和害怕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当了皇帝?

我正要开口,阴识倏地抬高下颌,正俯身半蹲的我恰好接收到那抹凌厉如刃的目光,那丝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震慑住我,竟让我失神的把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

“既如此……朕便先允了阴乡侯,你还是先起来吧,免得丽华难做。”

刘秀终于被迫松口,阴识继续叩首:“多谢陛下。”

刘秀冲我哂然一笑,笑容满是无奈,等阴识起身,他正待再说些什么,阳夏侯冯异突然匆匆赶来,一番见礼之后,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刘秀便跟着他走了,剩下我和阴识两个在西宫正殿门口凭栏远眺。

望着匆匆远去的人影,我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他真有那么可怕,值得你如此畏惧?”

阴识不答反问,语气冰冷:“难道他不值得我畏惧?”

我气噎:“他是刘秀,那个会种田会卖谷的刘文叔,你别总把他想成是恐怖至极的危险人物。”

“是么?”仍是不阴不阳的语气,面寒如水,他嘴角噙着一抹极具嘲弄的冷笑,“你的聪明才智,碰上了一个刘文叔,果然便全部化为乌有。”

我被狠狠碰了个钉子,虽然阴识给我的感觉一向亲疏难定,却从不会像阴兴那样对我冷嘲热讽。今天的阴识,在我眼中,已经不仅仅只是怪异可以定论了。那个瞬间,脑子突然滑过一道警觉,我生硬的问:“出了什么事?”

阴识转过身,目光清澈的看着我,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但随即他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那双眸瞳中倒映的尽是浓郁的忧色。

“丽华啊……在我看来,过去的刘文叔虽然城府颇深,到底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凡夫俗子,这样的人不论怎样厉害,我都不会将他放置于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若仍是把他当成以前的刘文叔一样对待,必会狠狠的栽个大跟头,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我打了个冷颤,他的话说得有板有眼,丝毫不像是在危言耸听,我心里的不祥预感逐渐扩大,心湖泛起点点涟漪。

“大哥……”

“刘扬这回,必死无疑!”眸沉似星,阴识的话犹如一柄锋锐的利刃,瞬间锋芒万丈的切开一道血口子。

隔了许久,我才惊觉这道血口所带来的疼痛,震得我胸口沉闷,如压大石:“真定王……刘扬?”

“这事做得极为隐秘,陛下先遣骑都尉陈副、游击将军邓隆前往真定,奉诏召刘扬进京,刘扬倒也是个精明人,居然警觉的关闭城门不让他们入城。只是这一招固然好,却显然落了下乘,无故抗诏,仅是这项罪名便已不小,更何论其他?”

“你的意思……陛下……派人去杀他?这……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对方是拥兵十余万的真定王,除去兵力,尚有姻亲在,他、他可还是郭贵人的舅舅。”

他冷笑:“正因为是贵人之舅,哼,外戚之家……前朝的吕雉、霍成君,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陛下若是个明智之人,必然会对外戚势力有所约束,绝不容枕畔卧虎为患。这次是刘扬,难保下次不会轮到咱们家。”

我全身血液都快被冻得冰柱,阴识的话字字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我趔趄的倒跌一步,大口大口的深呼吸。

“那……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不连累到阴家?”我无助的看着他。阴家的后台拥有一张强大到无与伦比的信息情报网,若有朝一日刘秀察觉到了这个情报网的存在,且意识到这个情报网会对他,对整个国家产生何等巨大的威胁,那对阴家而言,必将引来一场灭顶之灾。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种灾难发生的几率有多高,我便不寒而栗,焦急中我带着哭腔嘶喊,“带我走吧,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大哥……带我走!”

“你舍得么?”

我咬着唇,用力点头。本来就没再打算留在刘秀身边,本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割舍掉这份感情,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中去,我已经硬起了心肠,如今为了阴家,我更不能,也不敢冒险再留在宫中。

“可是……”他的眼神放柔了,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惜,缓缓的说,“太迟了。你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除掉刘扬。”

我如堕冰窖,接着他的问话木讷的重复了遍:“为什么?”

“他要立你为后!你逃不掉了……他性子虽然柔和,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但心里一旦拿定了什么主意,那便是千阻万挠也无法抵挡他的步伐。性柔温厚之人,不等于说不会杀人,有时候为了达到某个重要性胜过自己的目的,会连本性都会狠心忽略,这样的感觉,你难道没有体会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