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呵呵一笑,伸手拍着桌案,大声给他喝倒彩。冯异只是不理,慢条斯理的饮着那罐黍酒,速度不快,可确确实实的一口未停过。

我笑得眼泪直流,伸手捞过仅剩的第三罐酒,叫了声:“痛快!”就着罐口,和着眼泪一起,将酸涩的酒水吞下。

“痛快之后呢?”他将喝空的酒罐倒扣在案面上,一字一顿的说,“如果这样便能使你忘却烦恼,一抒胸臆,那么……我奉陪到底。”

我咯咯一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我是谁?你们别太高估我了,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我呸——”我双手用力一拍案面,震得两只空陶罐跳了起来,其中一只倾倒,骨碌碌的滚下地,啪地摔得粉碎。

“值得吗?为了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你的气量便只有那么一点点?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兄弟、家人多掂量。当不当皇后,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不稀罕!”我毫不客气的伸手指向他,食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说白了,不过是你们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因为我是新野阴姬,因为我是他布衣落魄时娶的嫡妻,就和你们这班老臣一样,是和他生死与共,祸福同享过的故人!和郭圣通相比,和毫不相干的郭氏家族相比,你们更喜欢把未来的荣华富贵押在我身上,押在同为开国旧臣的阴氏家族身上!”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为何还要这么折磨自己?”

“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傀儡!你们永远也无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为什么还要留在那个到处弥漫阴谋算计的皇宫里?你明不明白,南宫宫墙虽高,若是有一天无法困住我的心,便再也无法困住我的人!”我喘着气,倔强的摇头,“你们,休想利用我!”

“这并不存在利用不利用,只是……利益共趋。陛下的皇位固然是臣子们捧出来的,然而鸟尽弓藏的道理,自古名言,谁人无忧?远的不说,当年高祖皇帝又是如何对待那帮与他共打天下的兄弟呢?听闻你曾向陛下觐言‘贵易交,富易妻’,陛下回应‘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正是那些浴血奋战,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要的结果。你——非做这个皇后不可!”

全身血液冻成冰块,我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蹿到头顶,冯异果然不愧是冯异,阴识不肯挑明的话,他却什么都敢对我说。也似乎当真吃定了我对刘秀没辙,怎么也逃不出那个禁锢住我自由的深宫牢笼。

“呵呵……君臣之道!”双手紧紧攥拳,我打着冷战。

“今天这番话,已经僭越了……论起身份,你我的立场不只是朋友,也属君臣。”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他自哂而笑,“看来酒当真不能多饮。”

我欲哭无泪,痛苦的闭上眼,只觉得万念俱灰。

原来,一个人的身份改变,竟会带来如此可怕的扭转。什么都变了,以前的种种,果然一去不返。

“回去吧,你明知这是他人用心设下的一个套子,何故揣着明白还硬要糊涂的往套子里钻?若真如此,岂非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他不紧不慢的说,“天亮之后便回去,只当今晚的事从未发生,你从来没有离过宫。封后大典定在了下个月……”

“是套子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是不是皇帝有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套子,毕竟是他先入了那个套,然后又套上了我,他在套中,我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入套。”我凄然一笑,“也许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是个冥顽不灵、不知变通的傻瓜,但是……他伤了我,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果然是个傻瓜,为何始终纠缠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之上?他待你不够迁就么?他现在贵为皇帝,天子一聘九女,诸侯一娶三女,更何况是那女人刻意投怀送抱……”

“别他妈的跟我炫耀你们男人能娶多少多少女人的滥事!”我恼羞成怒,被激得跳了起来,“这分明便是滥情,偏偏还要替自己找寻千百样的理由来脱罪,滥人做的滥事,偏要把错怪在女人身上。投怀送抱又如何?投怀送抱便理所应当要纳入怀中吗?你们这些恶心自私的男人……”

“阴丽华!”冯异也跳了起来,一脸的羞愤与惊骇,“你怎的如此偏激?你现在这样只是把陛下往别人怀中推,于事无补!你该好好想想,怎么……”

我气得再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他被迫往后退开。我呵斥一声,猱身欺上,直接跳过食案扑向他。

“阴丽华——”他伸手格挡。

我顺势扭住他的胳膊,脚尖一绊,原拟将他绊倒,却不料他身手也极为敏捷,竟然并未摔倒,反与我扭缠在一起,一路打到了墙角。

我的胳膊缠住了他的上身,他的双腿压住了我的膝盖。我呼呼的喘着粗气,他背靠着墙壁,俊颜就在我眼皮底下,不足十公分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衫上沾染的淡淡汗水味。

“投怀送抱便拒绝不了?嗯?”

他气息透着紊乱,却仍是十分镇定的回答:“这是事实。一个千方百计想爬上男人床的女人,无可抵挡,防不胜防……唔。”

我凑上去,狠狠的吻上他的唇,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感。冯异双唇紧抿,唇下的触感透着清凉,在那个瞬间,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身子猛然一颤,僵硬得像根木头。

我哈哈大笑,疯狂般吻着他的额头,鼻尖,脸颊:“不是说拒绝不了吗?那你倒是试试啊?不是讲求什么君臣之道么?你试试……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唇印一点点的落在他的脸上,最后滑到他的颈项,他的喉结滑动,我一口咬了上去,用舌尖舔着他的肌肤,牙齿轻轻磨噬他的喉结。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经受不住挑逗反扑向我,只是静默的任我发泄,任我施为,一动不动。

我不甘心的抬起头,他的目光深邃,白皙的双靥透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绯色,绝艳凄美。我心中充满了羞愤,他的无动于衷令我的愤怒攀升到了顶点,借着酒劲,我猛地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兹啦!”我自己都料想不到手劲会有如此之大,一扯之下竟然能将他的衣襟扯裂。

夏日衣着单薄,他在外袍之内竟未再穿内衣,白瓷般的肌肤□裸的袒露在我眼前,我重重吸了口气,混乱的脑子只在那一刻稍稍停顿了一秒,随后我俯下头,在他胸口印上唇印。

“你……疯了!”终于,喉咙里压抑的爆出一声怒吼,他用双手紧紧的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推离一定距离,“我是个男人!你看清楚了!”

他的脸绯色明艳,眼眸中迸射出一种令人惊悸的光芒,我微微惧怕的瑟缩了下,但随即理智重新被魔鬼般的冲动吞噬:“没错!你是个男人!你放心,我没把你当女人,我对女人没兴趣!”

“你还清醒着吗?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以为我喝醉了?不!我没醉!”我笑着摇头,双手掌心撑在他袒露的胸前,无意识的摸索着,“我很想知道,你所说的无可抵挡,防不胜防究竟是怎样的情有可原?你要我原谅他,那便用事实说话,我相信事实……”我邪气的勾起一抹冷笑,“是不是欲望真能让人抛却一切顾忌,是不是欲望能够让人不畏生死,不顾一切后果,丧失理智,忘了自己是谁……”

“你就那么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眯起眼,舔着干涸的唇角,感觉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有点模糊:“是……”

“那我告诉你答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我猝不及防的仰面摔倒,后腰撞上了食案,疼得我险些闭过气去。

正当我咬牙伸手去揉痛处时,突然身体凌空而起,冯异拦腰横抱起我,大步走向草庐内唯一一张草褥席地铺就的简易床。

他把我丢到草席上,身下冰冷僵硬的感觉令我不禁打了冷颤,但只须臾之间,头顶已覆上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孔,他微眯起眼线:“确定想知道答案?”

我微微愣怔,心里宛若生拉硬拽般的揪结,不等我给出答复,他的唇倏然覆下,吻住我的嘴角。温润的触感令我心房震颤,我抖抖索索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舌灵巧的挑启我的唇,滑入口中,深深吸吮。

滚烫的掌心拂过我的胸口,脑海里一片混沌,我几次想推开他,最终却又忍住,倔强的硬撑着。他的唇一路下滑,胸前陡然感觉一片凉意,襜褕尽褪,湿濡的唇瓣噙住我的一侧□,我闷哼一声,背脊弓起,浑身颤栗。

冯异趁势抱起我,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滑下扯开我的袴子。我紧张的伸手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挥开。

“嗯……”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要喷火,我下意识的想躲,却被他重新摁倒在席子上。他的身体随即覆盖上来,膝盖强硬的顶开我的双腿。

□的肌肤相触,滚烫如火,我的汗毛不由自主的凛立起来,身上滚了一层又一层的细小疙瘩。

“看着我。”他用手扳正我的脸,居高临下的睥睨,脸颊绯红,气息微喘,“最后问你一遍,继续还是放弃?”

我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声音:“信我!丽华,你信我……”

我闭上眼,那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断的盘旋,挥之不去,我紧紧的咬着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

骗子!骗子……说的都是谎话!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你加诸给我的痛苦,我要加倍还给你!统统还给你——

我麻木的展开双臂,紧紧搂住冯异,凄迷绝望的主动献上朱唇,吻住他。冯异的发冠摘落,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发丝如云般覆盖在我的脸上,遮蔽住我的双眼。

下身略微一紧,我猛烈一震,他强压着我,不让我再有退缩的机会。随着缓慢律动带起的莫名颤栗,那种略带肿胀的刺痛感,像是一柄尖锐的利刃,反复的捅进我的心房,受伤的心被飞溅的鲜血浸满。

刘秀……刘秀……

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刘秀……刘秀……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的名字,始终是他,始终只有他!无论我怎么做,这一辈子都无法将他从我心里抹去。

爱上他,然后任由自己堕入地狱!

我抽泣,用手背捂着眼睛,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该哭,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为了那个伤我至深的男人而哭,明知道不值得,可心里却是那么的无助、彷徨、忧伤,乃至绝望。

我爱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法忘掉他!除非……等到我停止呼吸,不会想念的那一刻。

手被移开,冯异喘着气,温柔的替我拭去泪水,泪光婆娑中,他眼中的忧伤一览无遗的展现在我眼前。

“别哭了!”他亲吻着我的眼睫,缓缓退出,最后右手在席上用力一撑,起身弹开。他背对着我,动作迅速的穿上衣裳,重重的吐气,“回去吧……回去好好当你的皇后。”

我平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心皆化齑粉,随时随地都将被风吹散,化为虚无。

冯异没再回头,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他穿戴好衣物,打开木门,径直离去。

我将□的身体蜷缩起来,手臂蒙着头失声恸哭。

我也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想逃回那个不会令我伤心的天堂,可是……上帝并不曾眷顾我。

我注定要被迫留在这里成为阴丽华,管丽华的名字,已经彻底被人遗忘,丢弃……不复存在。

舍弃

后半夜果然天降大雨,我在滂沱的雨声中哭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跌跌撞撞的下了邙山,绕过雒阳城,一路往南而去。

我没回雒阳,更没回那个让我伤心痛苦的南宫。

因为战乱,一路上遇见的流民不在少数,在荒郊野外,独自一人很难苟活求存,所以流民往往喜欢成群扎堆的聚在一起。但是成堆的人聚在一块,虽然有利于互相照应,但食物的供应却又成了一大难题。

除了挖野菜充饥外,唯有向居民乞讨,但如果乞讨的对象是一些擅长欺负弱者的富户,便会时常遭到驱赶,甚至品行恶劣的人会派出家奴殴打。流民往往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少有男丁,即使我再心灰意懒,性情麻木也看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少不得跳出来一通乱打。

我的这种以暴制暴被视作“大义”之举,久而久之,人心所向,竟在无形中成了这群流民的首领。

我离开雒阳时并没想清楚要去哪里,这会儿眼看自己手底下的流民越聚越多,有不少人竟还“慕名”而至。待到进入颍川郡地界时,已是六月暑夏,路上不断有人生病,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有些人开始打起了死尸的主意,居然要烹尸而食,在我的极力阻止下才勉强罢手。

看着那一张张因为填不饱肚子而面黄肌瘦的脸,我不禁心颤,如果再带着他们四处晃荡下去,终是会害人害己。无可奈何之下,想着阴家祖产殷实,养个二三十人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择路往南,打算带人回新野。

这一日路过父城附近,有人打听到阳夏侯回乡扫墓,建武帝隆恩,下诏命太中大夫送牛酒,且二百里内太守、都尉以下的官员以及冯氏宗族前往父城会祭,场面之大,无可想象。

好些人怂恿我前往父城,因为那里聚集的官员多,说不定更容易讨到吃食,我却隐隐察觉蹊跷。战乱之时回乡祭祖扫墓,且排场搞得这么大,冯异平素最不喜居功,刘秀更是提倡节俭朴素为本,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我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当真前往父城一探究竟,于是反其道而行,远远绕开,匆匆南下。

六月下旬,当我衣衫褴褛的带人回到新野阴家,找机会避开众人,觑机找到阴就时,他吓得双腿打颤,差点没瘫到地上去。

我勒令他不许声张,偷偷在门庑住下,换了男装,避开家中直系亲属,化名阴戟,成为了阴家的一名普通下人,随我回家的那二三十人也被妥善安置在各处田庄。

阴识、阴兴都不在家,整个阴家庄园仰仗阴就全权作主,他年纪虽小,做事却极其认真,上下无有不服。在我印象中,阴就似乎仍是那个偶尔拖着鼻涕,时常被人欺负到哇哇哭泣的小毛孩子,可转眼,看他有板有眼的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展露出果敢冷静的一面,令我大开眼界之余,也不得不感慨岁月催人。

“大哥的信函。”回到阴家的第五天,阴就塞给我一只木匣。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那只木匣好似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缩手:“你小子……不是让你保密的吗?”

阴就一脸无奈:“姐姐,这事能隐瞒一时,还能隐瞒一世不成?”

哆嗦着打开信函,却发现素白的缣帛上写着八个字,笔迹草狂,墨迹力透帛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什么意思?”

“六月初七在雒阳南宫举行了封后大典,陛下封郭圣通为后,立长子刘彊为太子,大赦天下……”

“哦……”我长长的哦了声,心里木木的,不知是喜是悲。

“姐姐,大哥的意思,是让你别太难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当皇后,对我们阴家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勉强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阴就满脸忧色,我伸手揉他的发顶,将他梳好的发髻揉散,大笑,“我既从宫里出来,便没想过再要回去,皇后什么的,哪里还会放在眼里?”

“姐……”阴就抱头连连闪避,被我蹂躏得一脸无奈,他挣脱开我的手,“可是姐姐,宫里并不曾报失,二哥传回消息说,陛下勒令掖庭一切如常,对外则向朝臣们声称阴贵人性情温婉宽厚,以己无子为由,将后位让于郭后。”

我猛地一僵:“你说什么?”

“二哥说,陛下在等你回去。”

我条件反射般向后跃出一大步,连连摇头:“绝无可能!”顿了下,狠心道,“他还不如对外声称阴贵人染病暴亡得了,一了百了。”

“姐,你想逼疯陛下呀!整个南阳郡谁人不知陛下待你的情意?”

“嘁,小毛孩子懂个什么?”我心里烦闷,没好气的说,“你还真是单纯,怪不得大哥不带你去京城。啧啧,看来你还得再调教个几年才会有出息。”

阴就涨得小脸通红:“我今年已经十六了,我听说郭皇后有个弟弟,十六岁时便已官封黄门侍郎,他也不过比我大一岁罢了。”

“郭况么?”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张秋风霁月般的清纯脸孔,我再次打量眼前的阴就,仍是中规中矩的一张脸蛋,貌不出众,肤色略黑,眉宇间张扬着稚嫩与罡正的混合气质,清澈的眸底偶尔透着一股倔强,情绪显得太过外露。

果然还是……没法比。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的说:“小弟啊,跟姐姐混个两年,保准能把你调教得不下于郭况。现在么,好好看家,在新野当个有为少年。等过几年,行了冠礼,姐姐我再给你找门好亲事结了……”

阴就哪能听不出我在调侃他,又气又羞:“姐姐真是……一点都没变,难怪没法当皇后,这个样子怎么也没法让人信服能母仪天下呀!”

“哎呀!年岁长了,学会顶嘴了是不是?让我瞧瞧你都长了什么本事?”一个飞身猱扑,我一手揪住他的衣襟,顺势一个过肩摔,将他扛在背上甩了出去。

换作以前,这一招早将他摔趴下了,可是这一回他却在空中翻了身,稳稳落地,没让自己摔倒。

我“咦”了声:“果然有长进。”

“姐姐……姐姐……”他慌张的摆手,连连后退,“不打了,不打了,会打碎东西的……”

“你说不打便不打么,姐姐我不高兴!没打过瘾前,绝不许叫停!”

“姐——噢,饶……命……”

屠城

建武二年八月廿六,建武帝刘秀亲率大军,攻打五校乱兵,受降部众约五万人。与此同时,刘秀派遣游击将军邓隆,协助朱浮,攻打彭宠。

邓隆军队驻扎潞南,朱浮军队雍奴,两地布防居然相距百里,收到谍报的那日我便断言,邓隆和朱浮两个肯定吃败仗。

阴就原本不信,可没过多久,便传来彭宠奇袭邓隆军队,朱浮因相距太远,鞭长莫及,来不及救援而一败涂地。

“难怪大哥这般看重姐姐,姐姐竟比大丈夫更具慧眼。”

阴就自那日起便对我言听计从,事后得知,当日远在五校的刘秀亦曾对邓隆、朱浮的军队布阵大加斥责,可惜为时已晚。

自新朝灭亡后,中国的大好河山其实已经成了一块被切割瓜分的蛋糕,支离破碎,各个地方势力都在集结兵力,各自为政,疯狂抢占地盘。

为了便于给阴就详尽的解释现状,我从搜集到的情报中整理最新资料,经过汇总后绘制了一张简易地图,以雒阳为中心点,黄河为分割线,大致可将全国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大块。除去一些不足万人的零散民间势力,单单挑出那些大集团势力来统计,则东边有汉帝刘永、自封五威将军的张步;河西除了有窦融,还有从长安逃到天水后,自称西州上将军的隗嚣;北面有叛乱的彭宠,还有游移不定的建世汉朝赤眉军……

大致看来,相对安稳的只有河南的南阳、颍川两郡,这是绿林军起兵时的发源地,刘秀建立的汉朝虽然不同于绿林军,但说到底根基出处都差不多。所以招降河南,收复刘玄遗留下来的这片江山,相比之下,成了最轻松的一仗。

强敌环伺,那些大宗的集团势力,随便抽调出哪一支来,论兵力与国力都不下于建武汉朝,刘秀以一个新建的小小国家,要面对那么多强敌,不得不令人替他捏把冷汗。

不想被人吃,就要吃掉别人!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刘秀现在缺的不是能力和机遇,他最缺的是精力与财力。战争是最烧钱的游戏,没有足够的资金,他的粮草便供应不了东西南北四线齐战,所以,从他现如今的布控不难看出,他早先派邓禹驻扎在长安外围,是为了抵御及防备实力最强大的赤眉军。邓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领兵围而不打,与赤眉军保持着一种僵持局面。

避开赤眉的压力后,刘秀其实已经把下一步要夺的目标锁定在东线。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刘永,虎牙大将军盖延、驸马都尉马武等人打了四个月,终于攻陷雎阳,逼得刘永逃到虞县。随后没多久虞县百姓突然暴动,格杀刘永的母亲与妻子,刘永只带了亲信数十人逃到了谯县。刘永部将苏茂、佼强、周建等人集结三万援军赶来相救,被盖延拦在了沛县西郊,打了个落花流水。最终,刘永、佼强、周建等人向东逃到湖陵,苏茂则逃回他的老窝广乐。

盖延替建武汉朝占领了沛郡、楚郡、临淮郡三郡土地,刘秀随即派太中大夫伏隆持节出使青州、徐州,招降刘永辖下各郡国。

总的说来,建武汉朝虽然在北线彭宠那里吃了点小亏,却在东线刘永那赚回了一大票。

“你说如果收复南阳郡,陛下会否亲征?”

“四处战火蔓延,你让他舍重就轻,为了一个最没威胁性的南阳跑来亲征?”我随手拣起一片竹简戳他脑袋,“你还真是没脑子。”

“不为南阳,难道不能为姐姐你吗?”

“除非你出卖我,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南阳?”

“我们家影士虽然厉害,可你别太小瞧了陛下的斥候……你躲在新野的事,他早晚能知晓。”

我冷笑:“知晓了又如何?颍川已经收复,拿下南阳犹如探囊取物。如果分不清主次,为了我一个女子,放下各地如火如荼的战情,跑来亲征一个根本不需要他操心的南阳郡,那他也实在算不得是个明君,连这点远见卓识都没有,何谈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阴就表情有些呆滞,“陛下当真要一统天下么?这……谈何容易……”

“正是不容易,所以才更具挑战性!”我一手支颐,一手将竹简敲击案面,咚咚直响,“中兴之事总需有人来完成,不是刘玄,便是刘秀,不是刘秀,便得是刘永、刘盆子、刘甲、刘乙,乃至刘丙……成王败寇,优胜劣汰,不能完成天下一统,最终实现光武中兴的人,最终的命运只能是消逝在历史奔腾的洪流之中。”

“姐姐你在嘀咕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

“听不懂最好。”我笑着岔开话题,“大哥自请去函谷关镇守,想来不会再跟着朝廷的军队来打南阳,我这会儿倒是好奇起来,不知来取南阳郡的是何许人物。”

我不担心刘秀会亲临南阳,但是,如果他委派冯异前来,那……

“来什么人都不重要,因为南阳郡太守刘驎早已准备好要投诚了。”阴就眨眨眼,调皮的说,“姐姐说的对,南阳之事的确不用陛下操心,但是……”他依偎过来,带着一种怜悯之情,“我倒希望他能为姐姐走这一趟。”

我一掌推开他:“所以你只能是阴三,而永远做不成刘三!皇帝岂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

“为何……”

我不等他把话问完,严厉道:“那是亡国昏君所为!”

许是我的声音和表情太过激烈,他被唬得缩起肩膀,噤声不语。

南阳郡最终没有等来刘秀,也没有等来冯异,在大家都以为南阳郡的政权归属,由已经灭亡的玄汉王朝转移至新兴的秀汉王朝是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南阳郡堵阳人氏董,在宛城劫持了太守刘驎,发动兵变。

如此一来,原本可以和平处理的交接问题却不得不靠武力来解决。当月,建武汉朝扬化将军坚镡,带兵攻陷宛城,董逃回堵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本也能圆满收场,然而更加始料未及的是此次来南阳的领军之人除了坚镡等人,更有大司马吴汉。

吴汉是个领兵打仗的将才,能征善战,只是性格粗鲁,言辞不善修饰,在军中寂寂无名,少有人问津。直到邓禹出面,在刘秀跟前数次保举推荐,这才使他的将帅之才大放异彩,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带兵打仗素来以狠厉出名,匪气十足,这次攻打南阳也不例外。吴汉以南阳暴民难服为由,在夺下宛城后,竟而放纵士兵在整个南阳郡内烧杀抢掠,所到乡县,暴行施虐,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