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翠就躬身站在那女子身后,眉心却是攒得紧紧的,刘海下的一双眼睛一会偷觑我两眼,一会又落到那女子身上,神情复杂而古怪。

我从房里走出来,那女子衣着虽不见华丽,可是朴素中透着落落大方,气质倒也清丽,我不由留上了心。

“小姑快带了阴姑娘去大屋吧,莫让娘久等。”她低声说着,脸上随挂着笑容,那可笑意却没传达到她眼中去,勉强压低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微颤。

刘伯姬愣了愣,在那女子的催促下慌里慌张的拉住我:“是不能让娘久等。”

她抓得如此急切,指甲竟在我手腕上抓出几道刮痕,疼得我几欲缩手。

刘伯姬匆匆忙忙的拖着我走,我疾走两步,忍不住又回头观望两眼。

“她是谁?是你大姐么?”转念一想又不对,刘伯姬的大姐刘黄乃是家中长女,年纪应该在刘縯之上,可那女子怎么看也都不满三十。

刘伯姬一个踉跄,惊愕的回过头来:“你当真不知她是谁?”

我摇了摇头。

“大哥没跟你提过?”

“他跟我提过什么?”

刘伯姬“呀”地一声低呼,松开我的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个浑人……”

“怎么了?”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了大屋门口,刘伯姬伸手欲敲门,试了几次终是把手缩了回来,回头看了我两眼,咬牙道:“这事也不能瞒一辈子,大哥犯浑,我却不能欺你。方才那人不是我大姐,实乃我大嫂。”

我一时没听明白,过了片刻,忽地像是兜头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什么?”

“她是我大嫂,其实她出身不差,和你也是同乡,她爹爹是新野县令潘临,凝翠便是她的陪嫁婢女。”

我冷冷一笑,一种被辱的愤怒犹然升起:“她出身好不好关我何事?”

她错愕的看着我:“难道……你真想我大哥废她为妾,扶你为正?不……不能啊,大嫂嫁到刘家后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并无错失,她还替我大哥生了三个儿子,她……”

“够了!”我忍不住喝叱,气得身子微微发颤,“什么正妻媵妾,我阴丽华在你们眼中就是如此肤浅之人么?我……”

“伯姬,是你在外边么?”蓦地,门里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刘伯姬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是,娘!”

“还有谁在啊?”

“回娘的话,是……是阴姑娘。”

“哦……”门里的声音一顿,而后道,“那快请进来吧。”

刘伯姬随即推开了门,随着那扇乌沉沉的大门吱嘎推开,我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了。

房间不是很大,无法和我在阴家的房间相比,屋里光线不够明亮,散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虽然不刺鼻,却也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刘伯姬领我进去,只见床榻上歪躺着一位年约六旬、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床头和床尾分别跪坐着两名垂髫小儿,床榻下的软席上跪坐着一年轻女子,正细心的从药罐里倒出药汁。见我进来,那俩孩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我看。

小一些的才三四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两下,忽然奶声奶气的说道:“奶奶,这位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比娘好看……”

“胡说!”对面大一些的男孩立马打断他的话,怒叱道,“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娘!”说着,恨恨的斜眼剜我。

“章儿,小孩子别乱插嘴,没规矩……咳咳。”老太太用帕子捂住了嘴,一阵闷咳,“带弟弟出去玩儿,别来捣蛋。”

“哼。”章儿从榻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拖弟弟。

那小小孩儿四肢并用的摇晃爬起,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拉了拉我的袖子:“姐姐,你真的要当兴儿的娘么?可是兴儿已经有娘了……”

刘伯姬一把捂住那孩子的嘴,把他重新丢给章儿:“还不快些出去。”

我兀自傻站在那里,手足冰冷,背脊僵硬,连行礼都忘了。

樊娴都虽然老了,可是那张脸依稀仍保留着几分当年婉约的模样,应该说刘秀很像她,眼神顾盼间尤其相似。

“女子……”樊娴都温和的喊了声,“委屈你啦,縯儿莽撞,你今后……”

“不!”我退后半步,直觉地抗拒她底下要交代的话语。

“娘!”门口有个身影一晃,耳熟的声音在我听来如若天籁之音。

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稳稳当当的行礼:“不知娘的身体近来可好些?儿子不孝,一走便是经月,劳娘挂心了。”

樊娴都激动得从榻上坐了起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是秀儿么?快……快些进来,让娘瞧瞧……”

刘伯姬让出道来,刘秀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母亲跟前,跪下拜道:“娘。”

“我的儿!”粗糙的双手抚上刘秀的面颊,“瘦了……也晒黑了!”

“娘,儿子没瘦。这些时日住在二姐夫家,有二姐照应着,吃的饱睡的好,非但没瘦,还长肉了。娘再摸摸……”

“好,好……没瘦就好。”樊娴都笑了,眼角沁着泪光。

我倔强地咬着唇,一双眼死死的盯住了刘秀。

“啊,瞧我,一见到秀儿就忘形了。”

“娘!”刘伯姬故作轻松的笑言,“阴姑娘又非外人,无妨……”

“是,是,都是自己人。”樊娴都开心的笑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早有千百个声音在叫嚣,在怒吼,恨不能立马冲出这个房间,把刘縯抓过来大卸八块,以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不能。面对病恹恹的樊娴都,不知为何我竟然想起新野阴家的邓氏、阴丽华的母亲来。

什么都能假装,这份关爱之情不能假装,她待我是真心的,真心的为我要成为刘家的一份子而感到高兴不已。

我现在就算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在她面前冲她撒气。

即使冲出这个房门又如何?我今天丢的脸还不够吗?从这里出去以后,他们又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我?

那个兴儿会怎么看我?章儿又会怎么看我?还有……那个潘氏……

深深的低垂下头,我双手紧紧握拳。我怕樊娴都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以我的性子,忍到无可忍之时,会做出难以挽回的冲动之举。

“秀儿啊,眼看着你大哥又要娶亲,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仍是执意不肯说门亲事,叫娘放心呢?你刚及冠那会儿一门心思想要外出游学,说是不想娶妻误人,可你从长安回来后,娘托人给你说亲你又是拒绝。如此一拖就是四、五年,你的终身大事啊,究竟还要再拖多久?没见你成亲一日,娘也无法安心闭眼,没脸去见你爹爹……”

“娘。”刘秀抬起头来,微笑着问,“大哥又要娶亲了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樊娴都诧异的愣了下:“不就是……”

“娘,儿子这四年迟迟不肯娶亲,娘可知儿子心中早有鸿愿?”

“什么?”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此言一出,不禁我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伯姬第一个反应过来,焦急的喊了声:“三哥……”

樊娴都迷糊道:“这个阴……阴丽华不是那个……”

“娘,”刘秀起身,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

温暖的五指缠绕,我心中一颤,木讷的说不出话来。他冲着我微微一笑,清润如水的眼眸流淌着难以描述的款款深情:“刘秀此生非阴丽华不娶!”

震惊得我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只是傻傻的看着他。刘伯姬吸气声犹自回响在耳边,樊娴都却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微微的眯了起来。说实话,就她现在的表情,十成十的和刘秀一般模样,我却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半晌,原以为樊娴都定会发怒,却没想她眯眼笑了:“这女子我喜欢,模样生得极好,老二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边端着药碗仍处在发呆中的女子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是,娘说的极是。”

刘秀拉着我跪下给老太太磕头,我浑身僵硬,木头似的任他牵引摆弄。过后,他又拉起我的手,神态自若的带我出了房间,刘伯姬原想跟来,却被樊娴都叫住了。

刘家院子里种了棵银杏树,扇形落叶从树梢上飘下,在地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地毯。脚踩在这些落叶上,软软的踩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把手抽了回来。

刘秀只是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我心中不由一痛,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抬头仰望那株高耸如塔的银杏树顶,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突然很想听他说些什么,听他辩白些什么……

一片树叶袅袅飘落,最后粘到了他的巾帻上,望着那张始终如一的温柔笑脸,我的心一阵阵抽搐,忍不住伸手替他把头顶的树叶拍落,憋气道:“真看不出,老实人撒起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

刘秀的唇角微微颤抖了下,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保持着那个亲切的笑容。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的站在树底,满天杏叶飞舞。

刘縯和李轶从偏厢走出来时,刘秀首先觉察,刘縯见我俩站在一起,先是一愣,而后咧嘴一笑。

我随即迎了上去,刘縯大喜,展开双臂作出拥抱之态。

靠近之时,我突然错身从他边上滑过,右手一拳捣中他的胃部。他“噢”地低呼,捂着肚子弯下腰,我厉喝一声,右臂弯曲,借着弹跳之力,手肘狠狠的砸在他背心。

刘縯站立不稳,喀地声单膝磕在地上,痛苦地低吟:“丽……”

大门口章儿刚带着弟弟玩耍回来,目瞪口呆的牵着弟弟的手,兄弟俩皆是一模一样的表情,既惊且惧的瞧着我。过了片刻,兴儿哇的声嚎啕大哭,扑进哥哥怀里。

李轶惊愕不已,他就站在刘縯身边,这个变故却是他始料未及,直到我从刘縯身侧昂首跨过,他才恍然大悟的连忙搀起刘縯。

突变

刘縯在与李轶密谈后,召集当地的大姓豪强,一同策划起事。商议过后,决定由李轶和刘秀回宛城协助李通在立秋那日的行动。

我执意与刘秀他们同行,不肯留在蔡阳,刘伯姬再三挽留,我只是婉言相拒。

刘縯这几日招兵买马,忙得脚不沾地,我先还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想他竟是压根没来找过我。

也许,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刘縯。

在他那一腔热血之中,本来女人占据的位置就不多,更何况他已有妻儿,我在他眼里只怕根本算不得什么。

和匡复汉室的大业比起来,我……根本不算什么!

一行人原车返回,因为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两天,所以马车赶得甚急,一路上没少受颠簸之苦,连我这个身体强壮的人竟也被颠晃得晕起车来。

好容易挨到宛城,没想一向宽松、进出自由的城门口突然增派了许多守卫,城楼上亦是有不少手持枪戟、身披铠甲的士兵来回巡逻。

端是瞧这架势,已足够让人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大意。

驾车的是刘家的同宗子弟刘稷,守城的侍卫一反常态,竟是不顾刘稷的劝说哀求,径直动手掀帘检查。竹帘掀起时,我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紧紧抓住了膝盖。

许是见车内有女眷,那守卫并未多加刁难,没过多久便放行让车通过。可还没等我松口气,就听后头一阵呼喝,回头一看,却是李轶的车被扣了下来,一群人团团围住了那辆车。

刘稷不自觉的放缓了车速,刘秀见状,急忙一声低叱:“切莫回头!把马车一直往前赶!”

这时候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情况不对劲了,刘稷不敢大意停留,猛地一抖缰绳,马车顿时加快了速度,混入人群。

到达李通府邸的时候,但见门口进进出出的皆是官兵,府内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刘稷面色发白,急忙假装驾车经过,把车拐了个弯从李府快速绕过。

刘秀脸上终是没了笑容,可和刘稷相比,并无过分慌张之色。我不得不佩服起他的镇定,面对此情此景,即便是我,也早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马车在城内绕着弯,正在六神无主的当口,马车猛地刹住,我和刘秀险些被抛出车去。耳听得刘稷扯高嗓门,怒气冲天的吼道:“走路不看道,找死不成?”

我不觉松了口气,刚才险些以为车子被官兵拦下了。

刘秀悄悄掀了帘子往外探视,突然“咦”了声,喊道:“停一下。”也不待刘稷将车重新停稳,便匆匆跳下车去。

我一把掀了窗帘子,只见刘秀下车后快步走向路边,道旁有位胖妇人手里提了只硕大的包袱卷,瑟瑟的站在风口里。

我猛地一惊:“表姐!”

那妇人竟然是邓婵!

不等我下车,刘秀已扶了邓婵上车。这辆车的车厢实在狭窄,邓婵大腹便便,堪堪爬上车已是吁喘连连。

刘秀往车内扫了一眼,和刘稷耳语几句,刘稷不时点头,须臾,刘稷把缰绳交给刘秀,跳下车驾径自去了。

于是刘秀站在车前驾车,我拉着邓婵细问缘由。

她的气色十分不好,眼睛红肿,面色蜡黄,唇上起了一圈的火泡。我望着她即将临盆的肚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怎么回事?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待产,又出来乱跑做什么?”

她舔了舔唇,虚弱的问:“有水没?”

我急忙取出陶罐,她竟等不及我拿陶碗倒水,直接抢过陶罐,就着罐口咕咚咕咚一气猛灌。

“你慢些。”瞧她那狼狈的模样,我险些心酸落泪。

过得许久,她才放下陶罐,似乎稍许有了些精神,却是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我。过了几秒,她忽然“哇”地失声大哭。

“表姐……表姐”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我的夫君会不要我了?为什么他说有我在,会害死他们全家?你告诉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尖长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泪流满面,凄然哭泣,“这几日城里风声鹤唳,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以至人人自危。夫君不要我也罢,休弃我也罢,我只担心……只担心我哥他们会做出傻事来。丽华,你告诉我,你跟我说,我的担心都是多余,这全都是我自个儿在瞎猜,我哥他们什么都没做,对不对?对不对?”

我无措的搂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邓婵嘤嘤哭泣,久久无法平复,我茫然的抬起头,透过稀疏的竹帘缝隙,依稀能看见刘秀的背影。那道背影仿若刘家院中那株苍劲的银杏古树一般,虽然枝叶凋零,却依然给人以稳定踏实之感。

我紊乱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一会儿邓婵也发泄够了,坐直身子,一边抹泪一边冲我赧颜一笑。

我瞄了眼她的肚子,有些不放心的问:“产期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吧?”

邓婵难掩忧伤的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噙泪点了点头。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瞧眼下的局势,宛城已经危机四伏,当务之急不仅是要联络上李通,还要想办法把邓婵送回新野。

正想找刘秀商量一下,忽地从车后跑过来一个人影,轻快的跳上车驾,刘秀及时伸手拉了那人一把。

那是去而复返的刘稷,只听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说道:“找到李通了,他现在躲在一门客家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据说派去长安通知宗卿师李守大人的李季,半道病死了,宗卿师从别处得知咱们的事时为时已晚……”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守从别处得知,他怎么可能从别处得知,他若能从别处得知这个消息,那岂非任何人都能得知了。

人人都知的秘密,那还算是秘密吗!

“宗卿师听了中郎将黄显的建议,自知难以再出长安城,便上书辞呈,请求回乡……”

我的心冰凉一片,这个李守真是糊涂啊,堂堂正正出不了长安城,还不如偷偷摸摸的逃走呢,这下子岂非是自投罗网么?

刘秀问道:“结果呢?王莽如何说?”

“王莽当即把宗卿师投进大牢,后黄显求情,保证李家绝无反叛之心,方免一死。可谁知南阳郡守甄阜得知咱们的计划,先一步上了奏报,王莽那厮狂性大发,竟而将宗卿师全家一门诛杀,黄显亦亡。甄阜这几日在宛城更是大肆捕杀李氏族人和门客,已然杀了李通的兄弟、同宗子弟共计六十四人,甚至还……还在李家焚尸扬灰……”

我眼前一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联想到方才飞扬在李通家上空的滚滚黑烟,胃里一阵抽搐作呕。

邓婵似乎彻底呆掉了,两眼发直,过了片刻,全身发抖,犹如抽风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忙伸手按住她,她仍是抖个不停,牙齿咯咯撞在一块,话都说不清楚了:“哥……我哥哥他……他……”

“没事,你哥哥没事,邓家的人都好好的。表姐,你别吓我!”

她两眼一翻,竟是朝上叉着眼白直厥了过去。

我急得跳脚,不停的掐人中,往她脸上泼冷水:“你醒醒,喂——邓婵,你就算不要命,也还得顾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