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休走——”我憋着笑,仍是粗着嗓子高喝。

坐下坐骑脚力甚好,那些靠双腿奔顾的人哪里是我的对手,没几分钟的功夫我就赶上了这批狼狈逃窜的队伍,一头扎进人群。

众人纷纷警惕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有些神经过于紧张的竟然已拔剑在手,我秀目一扫,发现最靠前的一辆双马轩车还在不停的往前奔,当下也没再顾得上跟眼前这些人啰嗦,直接纵马追上。身后沥沥拉拉跟上一大串人,有怒吼的,有尖叫的,有斥责的……

“车内之人可是破虏大将军?!”我高声质问。

那马车在奔了七八丈后突然停了下来,轩车中人影一闪,有人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我心跳加快,那人影我熟烂于胸,过目难忘,于是强按住兴奋从马上跳下,向他疾走几步。

刘秀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双手伸前,我突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下,朗声道:“小人新野阴戟,乃阴氏家仆,奉主母之命特来追随主公,效于鞍前……”

胳膊上猛地一紧,却是刘秀的手指牢牢的攥住了我。我微微抬头,他目光深邃,如团化不开的浓墨,神色极为晦涩难懂。

我虽未戴发冠,却头顶帻帕,一身青色襜褕,足上仍是套了最爱穿的木底帛屐,这整套行头原属阴兴,他身材个人与我相差不多,我顺手牵羊的从他房里摸了出来,穿着虽然稍许嫌肥了些,倒也还将就。

只是阴兴才十五岁,所以他的行头仍是未成年的装束,按理未成年的男子不能佩剑,但好在乱世谋存,也管不得那么多礼节。为了防身,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带着兵刃武器,换作太平盛世,剑悬左腰那叫装饰,如今却是杀人护己的最佳利器。

这时散开的人群纷纷聚拢来,有人在边上轻轻“咦”了一声,之后又有人发出一声噫呼。我目不斜视,只是盯住了刘秀。过得片刻,他的双眼弯成一道缝儿,嘴角勾起和煦的笑容:“好!”他随手拉起我,“既是夫人一番美意,秀自当领受。阴戟……今后还需你多多照拂……”

我咧嘴一笑,没提妨胳膊一拽,旋风似的被人拉了过去,一只蒲扇似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险些没把我拍吐血:“好小子,骑术不赖,行动也够敏捷。你有何本事,刘夫人居然巴巴儿地差了你来护卫大将军?”

是个粗人,长得倒也人模人样,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只是面生得很,我以前从未见过。我在心里冷哼,正想反手抓了这只手给他来个过肩摔,心口却突然毫不预兆的一阵剧痛,紧接着眼晕胸闷。这种情况我早已见怪不怪,眨了眨了眼,人软软往后仰倒。

那人眼睁睁的看着我倒下,又惊又奇,我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句:老兄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看便要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栽下,身后却突然靠过来一具温暖的躯体,恰恰替我挡住,同时我腰背上被一只手掌不着痕迹的托了一把,我急忙借力稳住身形,再一凝神,头晕心慌的毛病业已退去。

我回头一瞥,站在我身后的冯异冲我含蓄一笑,若无其事的走向另一侧,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心存感激的冲他报以一笑。

刘秀对这一切仿佛浑然未觉,只指着那男子对我笑道:“这是马成,字君迁,他原在郏县任县令,听闻我要去河北,弃官追随。”

我一听登时肃然起敬,原先的不屑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君迁兄!”

马成憨然一笑,丝毫未曾对我的身份起疑。谁让汉代俊俏男人太多了呢,像我这等姿色的女子穿上男装虽不见得有多英姿飒爽,但与大多数娇羞柔弱的娇娥相比,还是比较贴近小白脸式的帅哥形象的。

只是……我目光一掠,在人群中毫不意外的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脸上均带着善意的微笑。

我冲邓晨、铫期、祭遵、臧宫等人一一颔首示意,他们皆饱含微笑的转身各自上马而去。我再一看,落在最后的居然还有王霸,昆阳之战别后,他便回了老家,后来汉军迁都洛阳,他别了老父仍是投奔了刘秀。只是这段日子我和刘秀一味僵持冷战,也没怎么留意这些以前的相识部将。

“阴戟!”刘秀向我招手,面带微笑,柔若春风,“随我一同乘车如何?”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冯异适时的从身后过来,牵走了我的马,刘秀扶着我的手肘欲托我上车。

“不用!”我伸手攀住车辕,敏捷利落地爬了上去。

刘秀随后也上了车。

这种轩车按礼制乃是专供三公列侯乘坐的轻便型马车,车舆两侧用漆过的席子作障蔽,形制与双辕轺车近似,只是舆两侧的障蔽更为高大,人坐在车中,能望见前后的景物,两旁却因有屏蔽遮挡,不能外窥。

刘秀端坐在车上不发一言,他不主动开口,我也不好意思没话找话说,只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从前打量到后,又从自己的双手一直打量到天上飘动的白云。

滚滚黄河咆啸的激流声在耳边不断回荡,我百无聊赖的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上身前后摇摆,眼皮儿开始不受控制的打起架来,睡意阵阵,倦乏难抑。

就在我抵挡不住困意频频打瞌睡时,一只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温暖而又熟悉的触感让我的心头一颤,我倏然睁开眼,直愣愣的扭头看向刘秀。

“别睡……天冷,小心着凉。”他的温柔一如往昔。

我心里最后的那点抵触与不满,终于在他温柔的笑容里轰然溃散。我别过头,不让他看到我动容的一面。

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已让我满心感动。

“你答应过我,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我伸手勾他的小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不可不作数。”

他柔柔的笑,那笑容如蜜,能甜到人心里:“好。”

我忍不住在心里大叹一声。

他以后若是食言,我又能拿他如何?他的笑容永远是防御敌人,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温柔一刀,他在微笑时即便满口胡言乱语,十人之中必有九人会深信不疑,剩下一人,譬如我,是明知不可信却仍是会稀里糊涂的中了他的蛊。

我一本正经却又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低喃:“你是个祸害!是个大骗子!不管你是何用意,出于何种目的,我终是资质鲁钝,看不懂你的心……秀儿,总有一日,我会被你的谎言耍得团团转,最后失去所有的信任和耐性,离开你,真正的、永远的……离开你……”

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唇上,他的目光清澈,如同一条小溪般潺潺流淌,莹莹闪动:“你信不信我?”

换作以前我早把“不信!”两字丢了过去,然而这一次面对他真诚的眼神,我心中一软,竟是不受控制的低声呓语:“想信,却又不敢信!”

“信我!丽华,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信我……”

追寻

横渡黄河后,首先进入的地界乃是河内郡。虽然刘玄未曾遣派一兵一卒,然而才过黄河没多久,以前曾跟刘秀一起并肩作战过,或者有过交往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像马成那般,弃官从洛阳甚至家乡赶来。

傅俊乃是其一,他是颍川襄城人,以前也参与了昆阳之战,因功被更始帝封为了偏将军。汉军攻下洛阳、长安两京后,他因家中亲人故世,辞归颍川郡奔丧。

再有一个就是刘姓宗室子弟刘隆。居摄元年,也就是距今十七年前,安众侯刘崇起兵讨伐王莽,当时刘隆的父亲刘礼也曾参与其中,结果事败被诛,举家株连,刘隆因未满七岁,得以幸免。

刘隆原在长安游学,后来刘玄定都洛阳,他便携带妻子儿女举家迁到洛阳,官拜骑都尉。可当他听说刘秀奔赴河北,竟毅然单枪匹马的弃官追至。

形形色色的人物开始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应接不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看清刘秀的另一面,他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不顾一切,放着大好前途不干,辞官弃家的追随他亡命天涯。

他并不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只单单是个喜弄稼穑的农夫而已。刘縯错看了这个弟弟,他并非是个无能的人。

我以阴戟的身份留在了刘秀身边,少部分亲信,譬如邓晨、冯异、王霸等人对我的真实来历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管人前人后,他们全都口径一致的称我为“阴戟兄弟”。

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让我以男子身份在北行的队伍中安然生存下来。

这一日匆匆忙忙赶到邺县,车马劳顿,我坐车坐到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头一回领略晕车的滋味。

冯异是刘秀的主簿,这职位类似于现代的秘书,皇帝的生活有侍中打点,刘秀便只能靠主簿了。好在冯异这人心极细,平时话很少,眉宇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心,可偏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路上也幸得有他照料,这沥沥拉拉几百号人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大汉使节,虽说人数不多,排场也不够气势,可到底代表了汉朝的体面。

进入十一月,气温逐渐降下,时而下雨,时而飘雪。这路途越往北走,风雪越大,越能领略到不同寻常的北国风光。

月挂树梢,刘秀挑灯夜读,从洛阳传来的谍报称刘玄在众臣的怂恿下准备迁都,而且已经派刘赐前往长安打点。当初长安破城之时被朱弟、张鱼等人火烧殿门,这把大火不仅使王莽的女儿定安太后葬身火海,还殃及未央宫。当年王莽毁了刘氏宗庙,所以刘赐这一次到长安干的活跟之前刘秀干的司隶校尉一般无二,都得先去打打底,把宗庙和宫室重建,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你苦着脸做什么?”刘秀拿着那块帛书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两眼发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把他书案上的油灯灯芯挑亮些,“刘玄迁都也是好事,长安乃是虎踞龙盘之地,他如今不仅得了传国玉玺,还得了高祖的斩蛇剑,承续汉统也算是名正言顺了,自然得去长安定都。”

刘秀闻言不答,过得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满的推了他一把:“别卖关子,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的便讲出来嘛。”

“所谓‘国家之守转在函谷’实乃谋臣们的臆测,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局势岂是高祖时可比?若是迁都长安,把朝廷重兵调入关中,山东、河北、中原,争雄者比比皆是,关东不平,则天下不宁。届时天子尊号固然名正言顺,却对中原局势鞭长莫及。一旦迁都……后果不堪……”

我瞪大了眼,一个看似简单的迁都问题没想到居然涉及那么多方面。可是汉朝已立,这在历史上可是有根有据的,史称“东汉”。难道刘玄做这个东汉之君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东汉开国光武中兴,那可是名垂青史,无法改变的历史!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难道说历史要变?

但是一旦历史变了,那后世怎么办?两千年前的历史变了,那两千年后的世界还存在吗?

“在想什么?”

“不……不想什么。”我嗫嚅,手脚无力的转身,“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失魂落魄的走了两步,突然脚尖一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刘秀及时跳起从身后抱住了我:“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手自然而然的贴上我的额头,我彷徨不安的摇了摇头。如果两千年后的世界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那我即使找到了二十八个人,继而回到现代,却也已经物是人非,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丽华?你说句话,哪儿不舒服了?怎么额上尽冒冷汗?”

我猛地一把抱住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尽数发泄出来,只有依偎在他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清香,我才能有片刻的宁静。

也许……我其实……真的回不去了!

“别担心,一切有我……”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大司……”门是虚掩的,我进来时也没觉得有栓上门闩的必要,没曾想马成居然会推门冲了进来。看着他一脸错愕的表情,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将刘秀推开,整个人向后弹出三尺远。

“大……司……马……”马成的眼神有点儿走样,表情更是古怪。

“什么事?”刘秀一派自然,回眸笑问。

他有泰山崩于前而面无改色的勇气,我却还没修炼到他那份镇定自若的功力。脸颊慢慢发烫,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前堂有人求见!”

三更半夜的,会是什么人居然还非得巴巴儿的让马成来跑一趟?转念我又有点明白为什么别的人都不来,独独差了他来。想来是冯异、邓晨等人皆知我的身份,怕夜深了我们夫妻安歇,旁的人惊扰总说不过去,就差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木讷家伙来当惊梦人。

只是……房门未锁,马成不请自入,这样的结果肯定也是冯异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哦?是何人求见?”看得出来,刘秀是有点儿好奇的,只是面上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罢了。

斜着眼偷睨他的表情,突然发现刘秀的轮廓在我脑海里刻画得越来越清晰。虽然他总是只有微笑、笑、大笑,这么相差无几的三种表情,但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在举手投足间还是能够通过一些小动作看出他内心细微变化的。不过一般情况下,外人根本不大容易察觉他的异样,更别说他有意扮猪吃老虎的时候,那时他有名的温柔一刀已经几乎媲美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他这个人呢,即便保持同样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合,我现在已能慢慢揣摩出他的不同心境。

越想越得意,我忍不住托着自己的下巴坏坏的笑了起来。刘秀其实也就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也有激昂、愤怒、伤心、失望的时候,只是不大形于色罢了。温柔是他的武器,微笑是他的保护色,在这层保护色下,真实的刘秀……

“什么?你再说一遍!”陡然间突然迸发的振奋声音使得我的魂从太虚境界震了回来。刘秀的眉结在舒展,虽然同样是微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我在心里暗暗给出结论——只是……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他……”

“他在哪里?”没等马成复述,刘秀已快步出门,走了两步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招了招手,“阴戟,你来……我们一起见见这位老朋友!”

“诺。”

刘秀的笑容愈发深沉,他没顾得上再答我,加快脚步走向大堂。

堂上烛火通明,堂下石阶旁的一棵大树下,形只影单的站着一个人。马成引着我们两个快步登堂,我困惑的频频回首,那树下的人影终于动了下,从阴影中稍稍移至月下,冲我扬了扬手中的竖篴,示意我赶紧上堂去。

等我再回首,刘秀已走远,却听里头笑声传出,在月上中天的凄冷夜里显得格外热闹。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打消了去堂上见客的念头——如果是老朋友,那他必定认得我,万一在众目睽睽下没心没肺的把我“供”了出来,泄了我的老底,这堂上能人众多,无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岂会猜不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怎么不进去?”看我走到树底下,冯异略有惊讶。

“那你怎么不进去?”

“人太多……”

嫌人多?

我斜眼瞧他一副安静淡然的模样,忽然觉得他这个人十分耐人寻味。看似冷漠无情,偏又爱管闲事,说他古道热肠吧,他又如此拒人千里。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想到了那一场改变我命运的流星雨,忽然心生感慨。我已经很久不去想念现代的朋友、亲人以及所有相关的一切,这时看着冯异,却突然联想到了叶之秋。

这两个脾性古怪的人,给人的感觉,还真有点儿相像呢。

“快进去吧,里头有你想见的人……”

我漫不经心的“诺”了声,思维仍停留在自己的忆念中没能拔出来。

冯异的身子稍稍前倾,背脊离开树干,手中竹篴朝前点了点:“你不去见他,他也总会来找你……”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却见堂上匆匆下来一人,手持木杖,点地笃笃有声,黑暗中瞧不清那人是谁。

但听冯异在边上又补了句:“你好自为之。”我诧异的回头,却见他说完竟然扔下我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笃地声越来越近,声声急促,点点颤栗。我还没顾得上回头,那声音已然来到我身后:“丽华……”

一声沙哑的呼唤令我浑身一震。我不敢置信的猛然转身,刹那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满脸风尘,肩背佝偻,双手微颤,若非手中尚有一根木杖支撑,只怕一阵强风吹来也能将他刮倒。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

左手持杖,右手向我伸了过来,我像是中了魔法般无法动弹,任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

“呵呵……长大了,丽华也终于有个大人样了。”他的掌心绑着布条,指腹冰冷而又粗糙。

我打了个哆嗦,颤声:“邓禹……”

吧嗒一声,邓禹手中的木杖跌落,他整个人突然向我倒了过来,我急忙抱住他,叫道:“邓禹!邓禹……来人哪——来人——”

堂上本已有人跟着邓禹一同出了门,只是他们似乎有意让我和邓禹叙旧,全都聚在门口远观而不走近。听得我厉声呼喊,这才全都快步奔了过来。

众人合力将邓禹抬到堂上,到了灯火通明处,我再看细瞧,却冷不防唬得倒抽一口冷气。

邓禹满脸须渣,面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穿了件破旧的夹袄,面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灰蒙蒙的棉絮从里头露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怎会搞成这样?”我激动的尖叫。

医官急匆匆的背了医箱赶来,堂上人多且挤,刘秀趁乱将我拖出门。

“到底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但是内心的震撼却已让我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他从新野来……”

“然后呢?”

“他自及冠之后便游历四方,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陛下倾慕他的才名,曾四处派人寻访,终是无果。”刘秀深吸口气,语气有点沉重,“方才据仲华自述,因刘赐在长安移文露布,广诏天下,他始知我持节北上之事,念及同窗之情,特前来投奔。他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身的五经杂学,若我不嫌弃……便……”

“别说了!”我痛苦的闭上了眼。

什么五经杂学,什么若不嫌弃,这哪里像是我认识的邓禹会说出的话语?他一直是个神采飞扬,如阳光般灿烂的人,恃才傲物,学富五车,他会自得自夸,却从不会自贬身价!

他当真是因为得知刘秀北上而千里追寻?还是……我猛地睁开眼,提气冲到门口。

在医官的指挥下,众人已各自散开,可邓禹仍躺在大堂的席上昏迷不醒。刘秀默默无声的跟了过来,在我身后站定。

我哽咽:“他可是徒步而来?”

“嗯。”

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我不忍的别开眼。

我敢肯定他自从离开新野后就再没回去过,为什么如今反会从新野赶来?他回新野了么?既然要投奔刘秀,为何还绕道回新野?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这是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终于找着你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

笨蛋邓禹!世人都说你聪明,可在我看来,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愚不可及!

眼泪无声的落下,我急忙伸手抹去,哑着声问:“他无大碍吧?”

“仲华只是太累了,他为了追上我们,日夜兼程,只怕这一路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一只手搁上我的肩膀,“你别担心,他没事。”

我点点头,一种悲伤的无力感滑过心头:“没事就好。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

我不敢看刘秀是何表情,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丽华……”

我驻足。

“好好休息!”

无力感无限的扩大,我耷拉着肩膀闭了闭眼:“诺。你也早些安歇吧,仲华若是醒了,告诉他我明天再去探望他。”

刘秀没再出声,我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阳谋

一宿无眠,闭着眼在床上翻滚听了一宿的北风呼啸,想象着邓禹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踽踽徒步,杖策千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天亮时分,我终于顶着两个熊猫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因为睡眠不足脚步有点儿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邓禹被安置在门庑东头那间房,与我住的厢房大概隔了七八间,我从房里出来,望着廊庑尽头,犹豫着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