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尴尬,或许这个笑容在她俩眼中,比哭还不如。

这下子,就连刘黄也敛起笑意:“弟妹!我在这里喊你一声弟妹,你该明白做姐姐的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之礼,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为偏纳,嫡庶之分再明了不过。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这两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娘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郸温明殿相伴,然后有了后嗣。弟妹,你该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个最心软和善不过的人,郭氏陪伴至今,从邯郸跟到了雒阳,仅这份情……”

“别说了。”我哽咽,胸口郁闷得像是要炸裂开。当初我以阴戟之名随刘秀持节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将,旁人并不知情。

“你……”

“姐姐,求你……”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的溅在手背上,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唇瓣不住的哆嗦,“你们的好意,丽华心领了。”

刘黄与刘伯姬面面相觑,最终两人无奈的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随你吧。”刘黄满脸忧色,“进宫以后,若是那郭氏为难你,你可千万别性急乱来。这里不比当年在南阳……”

我含泪愣住,郭圣通会为难我?

这样弱智的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我真正在乎的仅仅是刘秀的心,除了这个,管她郭圣通爱怎么蹦跶,都和我没关系。她要真是这么幼稚无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这样的小心眼,那我只会替自己感到庆幸,替刘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更加不会把她放在眼中。

“这么爱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阴姬丽华了。”刘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给我拭泪,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的,但大姐说的也极是有理,有时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凛,这点道理我早已明了领悟,但是能从刘伯姬嘴里说出来,却让我不得不惊讶她的成熟转变。

果然,这两年不单只我,为了适合环境,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改变。

为了去见自个儿的皇帝兄弟,刘黄与刘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后欢欢喜喜的踏上前来迎接的軿车。

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入南宫,一路经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最后停在了却非殿正门。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抬头远眺绵延的层层台阶,犹如望不到头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耸巍峨的却非殿仿佛矗立在云端,虽已站在殿前,却仍让人有种可望而不及的疏离感。

刘家姐妹已经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拾阶徐徐而上,琥珀见我默不吱声,小声的提醒:“夫人。”

我这才深吸口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与惘然,慢腾腾的踩上石阶。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脚下的石阶一级复一级,似乎永远到不了头。只要一想到刘秀就在这层层石阶的顶端,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没几级,我便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无力,竟是膝盖打颤得再也抬不起来。

“夫人!”琥珀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凄然一笑,微微喘气:“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琥珀使劲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新抬起头,却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阳光细细洒下,屋脊顶上白色的雪光发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识的举手挡光。稀疏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忽明忽暗的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团阴影从上迎下。头顶的阳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气似乎也为之一寒,裹在阴影下的我,缓缓放下手来。

“腿伤好了?”站在台阶之上的他笑着发问。

“嗯。”我虚软的一笑,心里的紧张感霍然扫空,看着那张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脸,眼睛开始发酸发涨。

冯异微微让开身:“去吧,他在等着你。”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一热,疲惫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兴奋剂,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应该对刘秀有点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气,呼气:“却非殿……有点冷呢,这两条腿受不得寒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上面去。”

“是么?”不经意间,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让人抬副肩舆来,如何?”

“那像什么话?”我笑着迈步,“又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日后等我老了,当真爬不了这几十层的石阶了,再用不迟。”抿嘴笑了下,不忘调侃,“不过,你会比我先用得着。”

冯异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他和善的笑起,眉宇间却仍像以往那般,始终难却那丝忧色,似乎永远都在为某些事挂怀,无法真正释怀一般。

我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脸上,终于,步履艰难的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门望而怯步。

冯异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正要跨步进殿,却突然感觉有道刺眼的光芒从眼前一扫而过。不经意的扭头一瞥,却非殿外侧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静静的隐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隐约看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若非她头上佩戴的金属头饰发光,光斑恰恰晃过我的眼睛,实在很难发现她悄然无声的存在。

见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显一震,然后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将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冯异,恰巧冯异也正从那处角落收回目光,与我目光相触,他嘴角一颤,勾出一抹涩然的神情。

“是她吗?”我明知故问。

冯异不答,只是默默的垂下眼睑,躬身请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墙角那儿已空无一人,飞檐上铜铸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扩大了无数倍,宛若一只被黑暗吞噬的猛兽正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

寒气森森袭人,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宫苑重重的南宫之中,或许从我踏足进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今后将把一生埋葬于此。

“宣——新野阴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吁口气,热辣辣的白雾凝结在唇边,我挺直脊背,僵硬的跨了进去。

殿道甬长,青砖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我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眼角余光微微掠去,所见之人皆是那群旧臣老将,刻满沧桑的脸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丝感动,真是难为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甬道尽头便是龙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刘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却无言的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无忌惮的在此重逢之际恸哭一场,然而脑子里却也清醒的知道,今时今日在这却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仪态的闪失。

眼瞅着刘黄与刘伯姬口呼万岁,一半激动一半虔诚的跪伏于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滞的射向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刘秀,看不到远处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却正一点点的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记忆中那个始终丰神俊秀,温柔微笑的影子逐渐被抹去,没法再和眼前这个如神如佛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妾……阴姬拜见陛下!”哆哆嗦嗦,那个谦卑的“贱妾”二字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口中吐出。尽管他已经是皇帝,尽管为显女子贤德,我该用上那个“贱”字自谦才更妥贴。

但他是刘秀!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刘秀!我没办法用对待刘玄的相同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我的秀儿啊。

“可。”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像是一把铁锤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颤,四肢僵硬的险些爬不起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回想着一些过去的片断,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是谁搀扶着我挪到了边上。

耳边只隐约听到有人嗡嗡的念叨了许多话,之后刘伯姬突然拼命扯我的袖子,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她和刘黄两个人一左一右几乎半拖半架的将我拽到殿前。我们三人一齐跪下,又是一番叩拜繁缛大礼。

第一次行礼我还算是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可这一次神志却有些恍惚,跪拜的时候不仅频频出错,膝盖打弯时还保持不住平衡,因此狼狈的倾倒一侧。

殿上有人失礼的噗哧发出一声笑,我紧抿着唇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脸茫然,视线所及,唯有眼前那片潋滟之光。

那片潋滟的旒玉之后,他到底在注视着什么?又在探索着什么?

可知我此刻的心慌意乱,皆由他起?

“即日起敕封阴姬为贵人,赐居西宫……”

我浑身一震,几乎要从地上弹跳起来,刘黄使劲摁着我的手,广袖泻地,遮掩住她的小动作。

我眨了眨眼,傲然抬头,刘黄的那点力气如何困得住我,轻轻一挣,我便摔开她的手。

贵人!阴贵人!这就是他准备给我的封号?算是他给我一个名分?何解?贵人……何解?

果然……果然……我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掖庭三千粉黛中轻微渺小的一份子,这就是我今后的人生定位?这就是我拼死拼活,苦苦挣扎换回来的价值?

趔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去理会刘伯姬在私底下的焦急拉扯,我故作痴癫,如村妇般无知鲁钝的笑问:“陛下,贵人是几石年俸?”

座上的刘秀未答,底下却是爆出一片闷笑声,没有发笑的都是那些熟知我脾性的老臣。宣读旨意的中常侍见场面有些尴尬,忙匆匆走下高阶,压低声音,隐有斥责之意:“贵人金印紫绶,俸不过数十斛,何来石计?”

心头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汉朝后宫的封号、爵秩、俸禄,我早烂熟于胸。皇后之下,昭仪爵同丞相、诸侯王;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娙娥爵同关内侯,俸二千石;傛华爵同大上造,俸真二千石;美人爵同少上造,俸二千石;八子爵同中更,俸千石;充依爵同左更,俸千石;七子爵同右庶长,俸八百石;良人爵同左庶长,俸八百石;长使爵同五大夫,俸六百石;少使爵同公乘,俸四百石;五官俸三百石;顺常俸二百石;就算是最后排在第十四等的无涓、共和、娱灵、保林、百石、良使、夜者,也有俸百石。汉朝后宫三千人中俸禄在斗斛间计算的,那是“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这样差不多同等于宫女的宫人。

虽然从未觊觎过刘秀后宫的那顶后冠,但我不在乎不等于他也可以无视,他把我接到雒阳来,赐了这么一个俸禄不过数十斛的贵人封号给我,简直就是当众扇我耳光,羞辱于我。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长安,任凭赤眉烧杀抢掠。

“众卿若是无事,便都退下吧。朕……今日要与两位公主小聚一番。”慢条斯理的启口,王座上的刘秀一脉温和。

众臣面面相觑,而后齐声称诺,手捧玉笏,鱼贯退出殿外。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是直挺挺的梗着脖子僵站着,中常侍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漆盘向我推了推,示意我赶紧接印。

我杵着不动,死死的瞪着那片摇曳的潋滟光芒。终于旒玉碰撞,刘秀从榻上站了起来,慢慢跨下高阶,一步步向我走来。

刘黄与刘伯姬随即配合默契的闪向一旁。

珠玉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那身冕服刺痛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我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刘玄的影子,不禁骇然,下意识的双手握拳,全身绷紧。

中常侍趁机将漆盘又推近了些,我一时火起,抬手劈翻盘子,“哗啦”一声,盘子飞出老远,盘上搁着的金印紫绶险些迎面砸上中常侍大人的鼻子。

刘黄与刘伯姬低呼,我双靥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转身便走。右臂猛地一紧,刘秀从身后抓住了我,他使得力气极大,五指掐得我肌肉一阵剧痛。我不禁皱起眉,压抑许久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反手一拳将他打倒。

“丽华……”喑哑的叹息,婉转缠绵,他骤然发力,使劲一拉,将我拽进怀里。

我拼命挣扎,他用尽全力束缚住我,不让我挣脱逃跑,我气恼的抬脚去踩他的赤舄,他仍不松手,任由我胡乱的踩上他的脚背。

逐渐紊乱粗重的呼吸声终于打破了殿堂中空旷幽静的气氛,刘黄与刘伯姬悄然拭泪,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

我挣扎不过,只得放弃,悻悻的由着他拥在怀里。

“丽华。”

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坚实而温暖的怀抱是我渴望已久的憩息之地,我贪婪的想从他身上汲取熟悉的香气,然而,鼻端充斥的却尽是帝王冕服特有的薰香味。

我的心又是一沉,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陛下,贱妾乃是阴姬,陛下唤妾阴贵人即可。”

愕然,一丝苦笑从他脸上滑过。

一年多未见,他的样貌乍看一下,竟像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斯文白净的脸上此刻多了几分深沉威仪,之所以给人那么大的改观,纯粹只是因为他在唇上蓄起了一圈髭须。

视线定在他的髭须上,我如遭电亟,思绪刹那间飞转回那个离别的夜里,在绝望的抵死缠绵中,我曾那样的渴望能见到像现在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

三十而立,秀儿……蓄了胡须的秀儿又会是个什么样呢?

酸楚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夺眶而出。

“痴儿……”他哽声低喃,伸指拂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你是我的妻,是我刘文叔的妻……娶妻当得阴丽华啊,这般的誓愿岂是随口胡乱说得的?”

我不住的颤栗,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里只觉得憋屈得慌,忍不住用拳头一下下的砸着他的胸口,抽泣,无语凝噎。

腊日

西宫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刘玄定都雒阳之时,赵姬入宫初为夫人,便是入住此宫。没想到风水轮流,时隔两年,这座宫殿的主人竟然换成了我。

西宫正南便是长秋宫,从窗外望去,远远的虽间隔数十丈,却仍能清晰的望见长秋宫飞翘的腰檐。

有心想问,长秋宫中是否住着那位郭圣通,可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徒惹伤感刺痛。琥珀招呼着一帮小宫女打扫宫殿,整理行李,我懒洋洋的趴在栏杆上向下俯瞰。

整座南宫,殿宇虽说不少,但论规模,论气势,皆比不上长安的长乐宫,然而长乐宫中的长信宫没有困住我,小小南宫内的西宫却要困住我一辈子吗?

我不禁迷惘,对于这样的未来产生太多的惆怅与心悸,背上的纬图已毁,蔡少公所说的归家希望或许已绝,我真不敢想象今后几十年的光阴,真就得消耗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内。

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插入腋下,轻轻的将我拥入怀中,靠上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胸膛,我瑟瑟发抖。

这个男人,便是我今后一生的依靠吗?

“两位公主都安置妥贴了?”我没回头,只是淡淡的问。

“嗯。”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脖颈之间,温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鬓角,我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将他轻轻推开,淡漠道:“陛下回去吧,贱妾想一个人静一静。”

背后的躯体猛地一僵,良久没有动静,他仍是圈着我不松手。

我咬咬唇,狠下心拒绝:“陛下恕罪,贱妾言语冒犯,实属无心,只是贱妾今日身子不爽,无法侍寝,还是请陛下移驾……”

肩膀猛地被他扳过,动作旋得太快,以至于晃得我一阵眼晕。唇上猛地一阵刺痛,竟是他的唇如狂风骤雨般覆盖上来,髭须扎痛我的皮肤,我试图推开他,可是他的舌尖已撬开我的唇,挑逗的滑入我的口中。

脑子一阵迷糊,我险些把持不住,迷失在他甜腻的热吻中,然而……一别经年,那样突如其来的热情与挑逗技巧陡增的熟练,让我背上突然滚过一道冷颤。

他的唇已滑下我的下颌,吻上我的颈子,酥麻的感觉使人如同吸了鸦片似的,迷迷糊糊中带着一种上瘾的痴迷,令人深陷其中,甘于沉醉。我承认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令我着迷,然而鲠在心上的那根刺,却因为他更加深入的动作而愈发尖锐,扎得我鲜血淋漓。

一年前,他还是个连亲吻都十分别扭,会时常在我的刻意挑逗下害羞的生手;一年后,已经为人父的他,却已能如此热辣熟练的挑起我的欲火。

“唔!”我用尽全力,猛地推开他。

胸口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面颊滚烫,犹如烈火燃烧。刘秀温润的眼眸中带着未褪的□,我一手扶着栏杆,稳住身体,一手举起,手背狠狠的蹭了下红肿的双唇。

“陛下后宫三千,何必非要为难贱妾这样卑微的一个贵人?”

他眨了下眼,脸上滑过一抹痛楚之色:“你这是成心跟我怄气?这是何苦……何苦……”

我别开头,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极力忽视他的痛苦表情:“陛下,贱妾只是一名小小的贵人,陛下何必……”

“娶郭氏,非我本意,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便对我耿耿于怀,丽华,这待我并不公平。”他突然拔高声音,那般急切的样子叫人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是沉稳的建武帝之口。

我黯然神伤。他说的没错,娶郭氏他极力反抗,是我,是我亲手将他推向真定王刘扬,把他推给了郭氏。

抬头,我欲言又止。

怪不了他吗?很想蛮不讲理的质问,既然不愿意接受郭圣通,为何又与她恩爱缠绵,生下子嗣……可话到嘴边终又咽下。

他是刘秀!是一个存活在两千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与理念,何来这种从一而终的概念?我如何拿这样的道德规范去约束他,去指责他,去批评,甚至辱骂他?

他和我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不仅如此,他和旁人也不同,旁人娶妻,或有恩宠,或有冷落,或有贪欢,或有恋色,是以时常新人代旧颜,唯独他……他是个待家人负责,对亲人疼爱的男人,向来如此……所以即使从前万般无奈娶了郭氏,到底是他名正言顺娶进门的,不论什么原因,他今生都不会再遗弃她。

我怔怔的望着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眼前那个清秀的五官轮廓,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早已物是人非。

“信我!丽华,你信我……”他抓着我的手,那么用力的紧握着,似乎想把一股莫名的意念传达给我,然而我的心,却如同飘荡到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无法领会和触摸到他的内心。

不是不想信他,是我即使信了又能如何?我要的,和他能给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这宫里没有三千宫人!或许以前有,但是我……不会有。”那双清澈的眼眸,如水般澄净。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注视过这双眼眸了。

茫然,无语,我怔怔的看着他发呆,心痛的感觉一点一点的加深。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无法让时光飞回到两千年后,也无法倒退回两年前,如果可以,当初我不会选择让他渡河北上,真的不会……宁可与他隐姓埋名,在乡野间耕种务农,默默相伴一生,过着平淡的夫妻生活,也好过现在这样无奈而心痛的相对无言。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呵呵,呵呵呵……”我凄然大笑,眼泪一点一点随着笑声震落。

如今,我的夫婿何止是封侯?

他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泪水无声无息的浸湿了他的肩头。

“信我……丽华,信我……”

看似热闹的西宫,实则寂静得要命,宫内随侍的宫人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刘秀不住往我的盌中夹菜,我却只顾用酒壶自斟自饮。他现在贵为皇帝,若要留宿在一个贵人寝宫,乃是天经地义,无有不妥,我轰不走他,所以决定无视他。

我用筷子戳着面前的菜色,东挑西拣,遵照礼仪,像我这样的吃品应该受人指责与批评,然而坐在我对面的刘秀,却是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这顿饭局吃得异常冷场,直到我感觉有些胃涨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喝多了。微微挪动身躯,虽不至于神志不清,脑袋却确实有些眩晕了。

“仍是这般贪杯。”对面的人凑近了些,我眯起眼,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眼熟,眼睑弯弯,嘴角扬起,温柔且略带宠溺,“一会儿又该嚷着说头痛了。”

我不语,他也不觉得自己接话很冷场无聊,继续笑说:“迁都雒阳的时候,我叫人从邯郸带了些东西过来,是你的东西……”

我忍不住讥讽道:“贱妾不记得曾住过温明殿,如何会有东西落在邯郸?”

他无奈的叹气:“东西我已经让人归置在偏殿了,你闲了去瞧瞧,当真……是你的东西。”

我扭过头,不再理会。

气氛正冷得诡异,忽然听到前殿遥遥传来的鼓乐之声,初听不觉着怎样,随着鼓乐声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嘈嚷。

刘秀偏过头,一旁随侍的宫人立即领悟,躬身退到殿外,过得片刻工夫,又急匆匆的转回。

“启禀陛下,子时已过,是宫里在逐傩!”

“哦,那可真是热闹。”刘秀剑眉稍稍一轩,脸上虽然仍在笑着,我却极为敏感的发觉他的神情略有不豫。“丽华可愿去瞧?”

我虽有醉意,脑子却并不糊涂,换作平时,我或许会顺着他的意,假装什么都没看明白,可偏偏这会儿一股怨气始终憋在胸口,不发作出来难以畅快,于是摇晃着从席上爬起:“自然得去瞧瞧!陛下在贱妾宫中用膳,不知这外头的大傩祭礼正由谁主持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