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的是一个‘义’字!”

“他待我何来义?”

“他待我有!”我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待你——也有!”

强烈的宫缩已经让我的神志彻底陷入狂乱,我喘着粗气,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人可以无情,但不能无义!如果你非要降罪于人,那么……始作俑者是我,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

金钗对准自己的手背狠狠扎下,却被刘秀一掌拍开。

宫缩加剧,下身有股滚烫的热流涌出,我痛得难以自抑。

“啊——”撑不下去了,我发出一声嘶声裂肺般的尖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丽华——”

我痛得打滚,一掌掀翻了书案,刘秀用力抱住我,怒吼:“来人——”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气急败坏,全无半分镇定与儒雅。

疼痛使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怨恨一并迸发出来,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颤声:“你不是我,你永远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恨这该死的封建社会,我恨这……该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丽华……丽华……”

“我恨——”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憋得满脸通红。

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女仆妇慌乱的涌进殿。

刘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成绝望,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疼痛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这该死的……”

他猝然低头,封住了我的嘴,我闷哼一声,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着,言语无序:“别恨……”

“陛下!贵人要生了,请陛下回避……”

“别恨……”他抱紧我,久久不肯松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样都好……只是……别……恨……”

别……恨……

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意识涣散,最后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觉。

秀儿,你不明白!

两千年的思想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爱你?怎样才能无拘无束的爱着你?

我其实……只是想爱你!

单纯的……爱着你……

义王

建武五年冬末,阿陵侯任光卒,其子任隗继承侯爵。

也正是任光故世的这一天,我在南宫掖庭西宫侧殿嚎叫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精疲力竭的产下一个女婴。

据说女儿落地前,建武帝跪在西宫侧殿外,面向舂陵,深深叩拜,足足长跪了一个时辰,直至婴儿响亮的哭声传遍整座西宫。

孩子生下来当天我便昏死过去,整整昏迷了两天三夜,滴水不进。据说建武帝坐在床头,亲持汤勺,低声耳语,一遍又一遍的将汤药强灌进我的嘴里。

三天后我终于醒来了,可脑子仍是不太好使,像是缺少了什么,有种生不如死的强烈失落感。女儿的诞生并没有带给我多大的惊喜和快乐,相反,孩子的阵阵啼哭声会莫名的惹来心头的烦躁。

女儿的五官长得更偏似于父亲,尤其是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你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常常使我鼻酸落泪。

刘秀将弹劾冯异的那份奏章送到了关中,交到了冯异手中。冯异是何反应我还不清楚,因为刚生完尚处月子期间,刘能卿即便把消息已送交到阴兴手中,我也没法接管打理这些事情。

建武六年正月十六,在女儿满月之时,刘秀将“舂陵乡”改名为“章陵县”,允诺世世免除田赋税收以及各类徭役。

新年初始,捷报纷至,大司马吴汉攻陷朐县,斩杀了海西王董宪以及东平王庞荫。长江、淮河、山东一带,终于尽数被收复。

庞荫死了,却让我更加领悟到一件事。刘秀当日对庞荫背信之举异常愤怒,曾言:“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讨重归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当真把我的子女托付给那老贼,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现下想来,也许在他心里这句话并不仅仅是对庞荫而言。他的怒,他的恨,并不是单单冲着一个庞荫发的!

吴汉等人班师返回雒阳后,刘秀设宴款待,置酒赏赐。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睡眠不够,吃得又少,以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根本没法再亲自抚养孩子。郭皇后无女,来西宫看过几次孩子后,提出要将孩子领到长秋宫代为抚育。

那一日,刘秀退朝后照例来西宫探望,见他伸手欲抱孩子,我突然神经质的大叫起来:“不许你碰她!想要带走她,除非我死——”

我发疯般推开他,从床上抱起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满室的侍女黄门吓得面如土色,惶惶不知所措,代卬机灵的打着圆场:“贵人说笑了,陛下只是想抱抱小公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厉声尖叫,襁褓中的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啼哭。

刘秀错愕,转瞬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奈的哀伤:“听朕说,朕……”

“她的儿子,唤我作贵人,我的儿子,却得唤她作母亲!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只因为她没有女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想夺走我的女儿?简直做梦!”我站在床上,居高临下,指着刘秀气急败坏的叫嚣,“她要女儿,你让她自己生!你去——你……”

刘秀一跃跳上床,抱住我的同时,低喝:“代卬!”

代卬打了个激灵,慌忙带了一干下人退出寝室。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丽华……”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安静些,瞧把女儿吓着了……”

低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无力的瘫软在他怀里,恸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只是……”

“我明白,我明白……”他低声哄我,一再重复,“镇定点,没事的。女儿是你生的,肯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慌……”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髭须扎人,然后把脸贴在我的面颊上,滚烫的肌肤像烙铁一般烫贴着我的肌肤。“我的丽华,向来都是那么自信自强,英姿飒爽,豪情不输男儿,柔情更胜一般女子的呀!”

我哭,泪如雨下:“我不是……不是……”

“我们的女儿,我希望她以后能够长成她的母亲一般……坚强,百折不挠,不输男儿。”他低头看着小女儿,女儿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注视,渐渐止住了哭啼,小脸上沾满泪花。

叩紧牙关,我默默抽泣。

他温柔的用手指拭去女儿小脸上的泪痕,低声说:“这个孩子,就叫刘义吧!”

刘义!

义……

“但愿她虽身为女儿身,真能不输男儿,将来亦能封王封侯!”深深吸了口气,我嘘声喟叹,“义字后面再添一字,就叫她——刘义王!”

产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欠佳,太医诊断说是心结抑郁,讲了一大通我听不太懂的话,最后却只开了几副补药,没起到真正太大的作用。

刘秀整日陪着我,给我说笑话儿,逗着我开心。年前便听说皇后长期抱恙,久病不愈,这病歪歪的样子倒似跟我有得一拼。

有时候郭圣通也会派人来西宫送些赏赐之物,我一一领受,只是心情不好时连装样子笑纳谢恩的那套虚礼都省了。

阴兴入宫探望,顺便告诉我,征西大将军近期有可能会回雒阳朝觐天子,且为表忠心,冯异的妻儿作为人质已被他先行遣送至京都安顿;另外刘秀在却非殿朝议之时,对臣子们说,他对连年的战事感到了厌倦,决定将隗嚣、公孙述这两个大麻烦先搁置一旁,置之度外,下诏勒令所有还朝的将军留在雒阳休养,把军队调防河内,打算暂时休兵。

这个决定让我目瞪口呆,当场石化。

自当年舂陵起兵以来,刘秀除了打仗便还是打仗,一场接一场的战争接续,使得他就像一只陀螺,从未有暇隙停止过转动。

如今……这只疲于奔命的陀螺却突然在这紧要关头说要停下休息……

不可思议……也,无法置信!

“贵人,请多珍重!”阴兴淡淡的望着我,平时冷峻的脸上也起了一丝微澜,“即使为了陛下,你也……不能这般糟蹋自己!况且,你还有一子一女……你好好想想,庶子,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谁能给他们更好的庇护?”

庶子!

我的阳儿和义王!

心,如果能够感觉不到这种锥刺的痛,该多好!

我逃不了!

无论如何,我仍是建武帝的贵人!仍是刘阳和刘义王的母亲!

我的肩上已经压下了不可逃避的责任!

无悔

冯异的发妻吕氏奉召,携长子冯彰入宫晋见皇后。

吕氏面相敦厚淳朴,一看即知乃是不擅言辞之人,长子冯彰才不过十岁,身量却已拔得极高,只略比吕氏矮了半个头。

吕氏跪叩行礼,手脚粗大,举止笨拙,看得出她内心的忐忑腼腆。郭圣通倒也善解人意,并未指责她的礼数不周,反赐了席位让她坐在阶下答话。

吕氏显得很是拘束,问的话有时候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惶恐的磕头称罪,仿佛自己罪孽深重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卑微模样,瞧得我心里愈发难受。

“本宫听闻阳夏侯在关中斩长安令,治理有方,百姓归心,送其号为‘咸阳王’……可有此事?”

郭圣通笑容淡淡的,看不出一丝凌厉,仿佛只是好奇,所以才随口一问。然而这句话却把吕氏吓得面色发白,跪坐于席,双肩微微发颤。

我心存不满,重新将目光转投向郭圣通,端居主席的她神情自若,面带和善,似乎并没太深的用意。我一时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不管她是无意还是刻意,这个话题本身便太过敏感。

“启禀皇后娘娘!夫君曾为此事上奏,称:‘臣本诸生,遭遇受命之会,充备行伍,过蒙恩私,位大将,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国家谋虑,愚臣无所能及。臣伏自思惟:以诏敕战攻,每辄如意;时以私心断决,未尝不有悔。国家独见之明,久而益远,乃知‘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当兵革始起,扰攘之时,豪杰竞逐,迷惑千数。臣以遭遇,托身圣明,在倾危混淆之中,尚不敢过差,而况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测乎?诚冀以谨敕,遂自终始。见所示臣章,战栗怖惧。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缘自陈。’陛下知人善任,体察详情,下诏抚慰……”

清脆悦耳,字字珠玑,这番话若是出自吕氏之口,我当喝一大彩,然而这时吕氏早被郭圣通吓得面色发白,口不能言,讲出这番大道理的却是吕氏身后的一名妙龄少妇。

“哦?”郭圣通的抿着唇笑,笑容中莫名的带着一股寒意,“这位是……”

“回皇后娘娘,妾乃阳夏侯媵妾丁氏……”少妇跪下叩首,举止从容,恭谨却不卑微。

“媵妾……”郭圣通冷笑,“本宫可曾向你问话?擅自多嘴,可还有将你主母放在眼中?”

丁氏变了脸色,只是眼中仍含了一丝倔强。吕氏慌忙请罪:“娘娘息怒,这是……”

“冯夫人!身为主母,当有主母威严,岂可纵容家中媵仆欺主?来人哪——将恶妇丁氏拿下,送交永巷令,按规惩戒!”

“皇后娘娘!不可……”吕氏哆嗦,从席上膝行至地砖,叩首,“娘娘息怒,丁氏并非有意冒犯……”

求饶声中,守候在殿外的内臣涌进来三四名,不由分说的拖了丁氏往外走,丁氏大叫,却被人随即用帕子堵上了嘴。

“你呀你!”郭圣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家奴放肆,焉知不是你平素放纵之过?”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便将吕氏的哀求给压了下去,吕氏眼中含泪,黯然回首,眼睁睁的望着丁氏挣扎着被人拖出宫门。

“阴贵人以为如何?”郭圣通侧首将视线瞟向我。

我吟吟一笑,颔首:“皇后说的极是。冯夫人,皇后母仪天下,当为尔等命妇之楷模!”

泪水滴落在地砖上,吕氏颤巍巍的磕下头去:“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放眼吕氏身后,冯彰双手握拳,单薄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吕氏身后。

我挂着那一成不变的职业化微笑,从毡毯上起身,向郭圣通行礼:“皇后娘娘,贱妾尚需回宫照顾小公主,这便先告退了。”

郭圣通颔首默许,我又向吕氏敛衽作揖:“冯夫人居雒阳,若有不适,可告知皇后娘娘……妾先告辞了。”

“恭送贵人。”吕氏像是丢了魂,木讷的向我叩首。

一出长秋宫,琥珀便赶紧将貂皮风衣替我披上,我头也不回,低喝:“马上去把中常侍带子鱼给我喊来,要快!”

琥珀跟了我这么些年,哪还猜不到我的用意,不等我说第二遍,撒腿就跑。

踏上通往西宫的复道,我凭栏而立,冷冷一笑,一掌拍在栏杆上。

媵仆欺主?!

这哪里是在斥责丁氏无理,分明……分明暗里字字句句都是另有所指,别有用意。

当晚戌时,代卬带着掖庭令急匆匆的从永巷令手中将丁氏解救出来,据说当时正在施棍刑,才打到十棍子,代卬便到了。也幸好去得及时,若是再晚些,只怕非死即伤,永巷令称不知详情,但听上头有旨意,说要重重的罚,打死勿论。

郭圣通草菅人命的做法不禁叫人寒心,然而时世如此,媵妾等同家仆,对于身份卑微的奴婢而言,是没有地位和尊严可言的,就连自身的生死去留,也全凭主人做主。

没法拿这件事去质问郭圣通行事残忍,因为同等的事情,我并不是第一次才见。别说这偌大个皇宫,命妇姬妾全由皇后一人说了算,只单单在新野阴家,当初因仗着受宠而借故顶撞我大嫂柳姬的小妾,一个个也全被柳姬轻而易举的借故打发了。

这便是媵妾的地位!媵妾的……悲哀!

丁氏背上挨了十棍,好在年轻,身子骨硬朗,倒没搞出什么致命创伤。掖庭令与永巷令商议后,定下丁氏冒犯之罪,贬为宫婢,配于西宫为奴。

我无法明说我在其中掺了多少,有些事阴暗得很,见不得光,所以也只能任真相腐烂着,最后都成了幽幽深宫的一则传闻。

“奴婢知道,阴贵人是个大善人!”丁氏在替我梳妆时感激的对我说。

铜镜中映照出的她,容姿卓卓,那张娇俏的脸孔,是那般的年轻。我如坐针毡,终于按捺不住从镜籢中一把抓起青铜剪,转过身。

丁氏一怔,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烛光下,那张脸肤色如雪,愈发突显出额头的黥疤狰狞恐怖。我嘘气,将她的发髻放下,挑出额际线上的一绺,用剪刀慢慢打薄。发丝飘落,丁氏苍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最后握成拳状。

我细心的将她的额发削剪出齐眉的刘海,恰恰遮住那个丑陋狰狞的黥字。

“好了!”我退后些端详,“怎么瞧都是个美人坯子啊。”

丁氏垂下头:“多谢贵人。”

我转身背对着她,假意在镜籢翻捡首饰:“我……并非善人。”不等她开口辩驳,我径直站起,离开侧殿,大声嚷道,“琥珀,小公主可醒了?”

并非……善人!

我若当真心善,在她被郭圣通拖下去的时候就该及时制止;我若当真心善,当初自己情困,胸臆难抒,便不该拖累冯异……若无以往种种的因,何来今日种种的果?

我非善人!

其实不过是个……自私的人!

建武六年二月,征西大将军自长安入朝面圣。

事别三年,朝中大臣换了一拨又一拨,提拔的新人更是数不胜数。冯异还朝后,朝中新贵泰半不认得其人,只是听闻其在关中治理有方,威名卓越,深得人心,外加百姓封冕的“咸阳王”之说。

昔日的冯异,战场杀敌,功劳显赫,而在论述战功时却总是退避三舍,默默独守树下,不卑不亢,最终得来了一个“大树将军”的戏称。

昔日的大树将军,如今的咸阳王,虽说皆是戏称,却是今非昔比。须知一个“王”字,可让皇帝生出多少忌惮?多少猜疑?

冯异的为人,我信得过。只是不知,刘秀会如何论处,大臣们对他又会如何非议?

不忍见冯异受辱,冯异回朝后第二日,我便向刘秀提出,要在宫里宴请冯异,一如当日在武信侯府一样。

刘秀同意了,设宴建德殿。

赴宴那日,我并未带琥珀随行,指名让丁氏一人同往。

四年不见,记忆中那个美若女子的青年,陡然出现在我眼前,却惊得我几乎不敢相认。

头戴高山冠,负赤幡,青翅燕尾,曲裾绕膝,冯异垂首站在刘秀下首,衣着的华丽无法遮掩那面上的憔悴与疲倦。唇上蓄了须,未见霸气,只是略显沧桑,白皙的肤色中更是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唯一不变的是眉心间紧蹙的忧郁,始终萦绕,挥散不去。

“臣异,叩见阴贵人!”声音不复当年的磁石醇厚,声带振颤,带着一种沙哑。

我如遭雷殛,直到丁氏在我身旁失声抽泣,我这才猛然觉醒,不敢置信的低呼:“公孙……”

冯异跪地不起,丁氏强压伤感,用手捂着嘴,呜咽而泣。

“免……免礼。”我颤声,弯下腰虚扶。

“谢贵人!”不等我手伸出去,他已利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困窘的讪笑:“几年不见……阳夏侯变化好大呢……”

冯异仍是低着头不作声,我再度陷入尴尬窘境,刘秀走过来挽住我的手,带我入席。我不忍再看冯异憔悴苍白的容颜,生生将头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