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的从纱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们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会儿才胆战心惊的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冰冷,我吓得缩了回来,颤抖着去摸刘秀的脸,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傻傻的问:“你哭什么?”

刘秀抽了口气,埋首呜咽:“是我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嘴角抽动,我居然笑了起来,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笑着说,“衡儿是不是又淘气了?你别生气,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训他!”

“我对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你胡说什么!”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儿只是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睡着了!”

太医们忽然哗啦啦的一起跪下,连同屋内屋外的宫女黄门:“请陛下与阴贵人节哀,临淮公已薨!”

“你们胡说什么!”看着满地的人影,我怒吼着,愤怒的指着他们,“知道胡说八道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死吗?你们……”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烧,这把火一直烧到了我的喉咙里,我哑着声尖叫,当火烧到极处,心里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浑身发抖,全身像被冻住了似的。我的尖叫声被冻在了喉咙里,纱南抱住我的腰,想将我拖开,我挣扎着,发疯般的扑向那个已经没了体温,不再抽搐的孩子。

可我最终没能成功,许多人围了上来,哭着劝着将我拉开,把我从偏殿抬了出去,我仰着头,看到刘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纹丝不动的跪在床上,紧紧的抱着儿子——那个活了还不满四周岁的小人儿,那个爱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人儿,那个唱哈巴狗会忘词的小人儿,那个会说长大了抱我们的小人儿……那个我十月怀胎生下,视若生命的小人儿。

“我的衡儿——”

晕过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却异常清楚的知道,我的心里有块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补不回来。

衡儿!我的宝贝儿……

真相

建武十七年六月廿九,临淮公刘衡薨,赐谥曰“怀”。

按照《周书》中对谥号的解释,“怀,思也,慈仁短折曰怀”。《尚书》记载,“传以寿为百二十年,短者半之,为未六十;折又半,为三十”,然而我的衡儿却仅仅活了三十年的十分之一。

我整日以泪洗面,夜里躺下也像是一直都醒着,白天醒着时又像是在做梦。起初几日,我连身边的人都不大认得,恍惚中似乎看到刘秀带着刘阳、义王等一干儿女站在我面前,那些孩子抱着我不是哭就是叫,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却都记不起来了。

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置于瓮棺,不入成人墓穴,仅得一席之地丛葬于家族墓室之间。刘秀的先人皆安葬在老家章陵,所以不只太常、宗正赞同将刘衡的瓮棺迁往章陵安置,就连皇后也表示暑热夏季,宜及早迁葬。

等我恢复清醒,在众人的宽抚下勉强打起些精神时,刘衡的丧葬事宜已经安置妥当,因为是殇亡的小孩子,所以即使是临淮怀公,也并不值得大操大办。丧仪办得极为低调,派了些人把孩子的瓮棺带去章陵安葬,这事就算了了。

整个夏天,我待在寂静的西宫里没有迈出大门一步,每天都在那里痴痴的想,所谓的丧事根本没有存在过,所以我的衡儿指不定还在宫里某个地方跟我躲着猫猫,等我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又会像以前一样,扯着我的胳膊,用那口齿不清的语调对我说:“娘,再玩一遍!我们再玩一遍……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这段时间,皖城被叛民李广攻陷,刘秀不得不抽身忙着调派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率兵前往讨伐。这场战事一直拖到九月,才总算以攻破皖城,斩杀李广的结局告终。

刘衡的死只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一点涟漪,但遵循兄弟悌礼,本已提上议程的皇太子成人冠礼因此暂缓延后。刘衡死后百日,宫内上下除服,那点小小涟漪终于扩散淡化,朝廷内外恢复如常。

除服后,还是纱南提醒我,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将陈敏的婚事给办了,毕竟已经拖了好几月。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纱南好心,希望我能找些事做,分散些思子之情,不至于每日待在宫里胡思乱想。

我欣然默许,于是礼家纳征,下了十万钱做聘礼,婚礼的日期也定了下来,就选在十月初三。可真到了那一日,刘阳却突然跑来告诉我,陈敏不见了。

据刘阳描述,打从前天便没有人再见过陈敏了,平时她在跟前服侍,除了出入更衣间,她都遵从我的指令,不离刘阳左右。陈敏失踪后刘阳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惊动外人,等了一日仍不见她踪影后,还曾派人来我宫里问过纱南。只是他们暗地里将皇宫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陈敏的踪影。

眼看日已中天,我万万没想到这场婚礼进行到此,竟然会搞成新娘落跑收场,不由又气又急:“她这是在胡闹什么?

纱南急忙按住我:“她不是爱胡闹的女子,贵人应该信得过她的为人。”

我虽病愈,到底体虚,一时间火气上来,胸口竟觉得发闷,仍是忿忿难平:“传辟邪令,若是皇宫里头找不到她,那就翻遍全城,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

我说的也是一时的气话,当时只考虑到婚礼无法如期举行,没法给礼家一个交代,所以特别恼火。哪知一语成谶,翌日有影士回报已找到陈敏的下落,纱南一大早就急匆匆的离开了西宫,一直忙到晌午才回来。

“人呢?”

纱南的脸色不大好看,杵在门口半天也没答复一句话。

我不禁来气:“怎么?她不敢来见我了?既然做得出,又岂会怕我责骂?她若是不想嫁给礼震,当初大可直接……”

“她死了。”

我一愣,底下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纱南双手握了握拳,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陈敏死了!”

“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怎么……怎么回事?”

“辟邪令下,全城影士搜寻,最后在广阳门附近的一口水井中找到了她……”

我又是一震:“水井?”

“是!井水源自洛水,井口窄而井腹深,若非陈敏会些武艺,临死用刀钉入井壁,使自己悬于井中,她的尸身一旦沉入井底,任是影士再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洛水水位一日不退便始终难以发觉。可真要等到井水下降,尸身只怕也早化作白骨了。”

我忽然觉得纱南是在讲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不是在描述陈敏的悲惨遭遇。纱南虽然面色发白,可讲解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丝毫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这个时候的尉迟纱南看上去是如此陌生,那种坚忍冷漠的表情,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宫女,而是变身成了一名死士。

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能让纱南有如此表现的,必然事关重大。陈敏的死透着蹊跷,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说下去!你们都查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来,声音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

也许,陈敏之死只是个引子,由这个引子开始,将牵扯出一长串触目惊心的内幕。

“陈敏失踪后,我们在东海公的寝宫外找到一些打斗的痕迹,循着那些细微的血迹,一路追出皇宫,最后猎犬把我们带到了广阳门。陈敏有令在身,需不离东海公左右,不可能贸然追敌出宫。那口井位于广阳门附近,地处偏僻,却也不是无人取水的废井,她在落井之前显然还活着,也不可能是自己要跳井寻短见。所以,父亲与众位叔伯分析后,认为对方劫持陈敏出城未果,最后就地将她推落井中灭口的可能性最大。”

我抿紧唇不出声,纱南飞快的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真正死因是失血过多,血尽人亡……但是尸体的姿势很是奇怪,她一只手抓着匕首,另一只手手心里攥着一把缝衣针,另外在她头顶发丛里,也找到了一些针,针尖已入脑髓……”

我如遭雷殛,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森冷的话:“你想告诉我什么?”

纱南忽然跪下叩首,哽声:“不是奴婢要告诉贵人什么,而是陈敏拼死要告诉贵人什么!”

她伸出手来,掌心的十余枚明晃晃的绣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退后一步,瞪着那些针,只觉得那样雪亮的颜色正噬人般的从她掌心跳起来,一头扎进我的心里。

之后的十多分钟里,我都处在一种神游太虚的状态中,纱南始终高举着手,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许久,许久,我终于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很慢,也很沉重:“陛下现在何处?”

“云台广德殿。”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些针,这种精铁磨制的缝衣针,随处可见。如果在平时,它只是缝制衣物的针黹用具,而现在,它成为了一种杀人凶器。

抽身跨出门槛的时候,我落泪了。如果之前三个月我所流的泪水代表了缅怀与思念,那么这滴泪,已经转化成强烈恨意。

十月初四晨,刘秀命谒者阴嵩持节前往章陵,以临淮怀公诞日四年为祝祭。同时,雒阳城内外戒严,黎阳营出调骑兵两千,雍营调步兵五千人,分别向雒阳靠拢,驻于城外南北各二十里。

卫尉增加兵卫,梁松兄弟四人分别守卫西宫内外各处殿阁门户,东海公刘阳称疾,不再外出朝请,居西宫内休养。

在这种紧张而又怪异的氛围下,我守着我的八个子女,在煎熬中渡过了八天八夜。终于,十月十二,阴嵩一行返回雒阳。

有些事背后的真相,我敢想象,却不等于我敢去面对,所以,当我鼓足勇气从刘秀手中接过那只漆盒,颤抖着打开,看到盒内铺垫的雪色帛罗上静静摆放的那枚铁针时,我已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针约一指长,针尖和针尾已经生锈,中间那部分则被一小团血肉紧紧黏裹住。

我瞪着它,死死的瞪着它。

“丽华!”刘秀一把抱住我。

我不哭、不闹、不嚷、不叫,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只是全身僵硬的盯住那枚血肉模糊的锈针。

“哭出来!”他拍打着我的脸颊,焦虑的捧着我的脸,“你哭出来……”

我将针从盒內拣起,凑到他眼前,木讷的问:“就是这个东西要了我儿子的命,是么?”

刘秀的眼神是灰暗的,他仰头吸气,然后重重的叹气,将我猛地拉进怀里,使劲全力抱住我。

眼眶是干的,我无言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根针。

记得程驭以前讲解针灸之法,曾说起:“若幼儿八岁以下,不得用针,缘囟门未合,刺之,不幸令人夭……”

我的衡儿,是不幸中的不幸!那个令他早夭的癫痫之症,不是因为他体弱得病,引起突发惊厥,才会不治夭亡,而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精心策划的一出惨烈悲剧!

双指间一空,铁针不翼而飞。十四岁的刘阳面无表情的站在我面前,手里紧紧握住那枚针。他的眼神怪异,眼瞳布满血丝,像是要淌出血泪来。须臾,他将针细心的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默默的冲着我和刘秀一叩首,然后起身扬长离开。

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嘴角抽动着,冷然一笑:“我不会哭的,仇恨的眼泪不该留给我的衡儿,但是……会有人记得的,永远……永远……记住这份至亲骨肉换来的血泪!”

刘秀不言不语,半晌低沉的喝了声:“代卬!”

“诺。”门外有个慌张的应声。

“诏三公、宗正至广德殿。”

“遵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可想而知代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疾跑。

我万念俱灰的跌坐在床上,那个经历苦心策划,筹措了无数年等待的结果即将来临,我却没有感受到半分喜悦。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在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的这幕戏,不到最后谁都永远无法猜到结局。

可是……为什么,最终促成我们达成愿望的契机,代价竟是永远带走了我们的衡儿?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废立

建武十七年十月中旬,建武汉帝提出召三公商议废后事宜,举朝震动。

如果换作以前,我或许还会对这件大事有所期待和喜悦,然而现在,这颗心里除了麻木的痛之外,只剩下满满的恨意。

十月十八,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刘秀将废后的决定在早朝廷议时正式提出,之后,除少数人略有微词,提出废后有损帝德,恳请天子三思慎重外,二千石以上官秩的公卿竟无一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那日的廷议我早安置耳目,不等朝臣散朝,我便早将廷议的内容打探得一清二楚。

我本想在广德殿等刘秀退朝,没想到今天有此想法的并非我一人,我前脚到云台,还没找榻坐下,便听门外黄门高喊:“皇后驾到——”

离开西宫时,我把纱南留在了宫里,名义上是照顾刘阳、义王他们几个,实际上是不想再让悲剧有重演的机会。庄光说的很对,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提防狗急跳墙——前车之鉴,我早已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广德殿的宫女刚想应声接驾,我摇手一摆,悄没声息的藏到一架屏风之后。屏风边上是一堆摞成高塔状的竹简,从间隙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前殿的一切动静。

郭圣通穿了一袭缯衣,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未经敷粉装扮的面色显得有些蜡黄,容颜虽然带着憔悴,可目光却是极其敏锐的。她刚进殿便立刻将殿内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然后自己找了张木榻独自坐下。

她坐的位置是我平时最常坐的,因为我膝盖受不得寒,所以每年入冬,刘秀都会吩咐宫人早早将厚厚的毡垫铺在榻上。

郭圣通坐上榻的那一瞬,神情有些愣忡,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毡垫。我冷眼在书堆后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没有出去跟她照面的打算。

少时,刘秀果然莅临广德殿,或许是事先得到通报,知道郭圣通在殿内,刘秀进门时的表情不是十分明朗,浓眉深锁,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和压抑着某种情绪。此刻的刘秀在我眼里,正传递着一种非常危险的讯号,彼此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相信郭圣通也该有所体会,眼前站着的是朝堂上叱诧风云的建武汉帝,而非平日和颜悦色的好好先生刘秀。

郭圣通径自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装,不等她跪拜行礼,刘秀已冷声开口:“皇后不在椒房殿里歇着,来这儿做什么?”

郭圣通面无惧色,动作丝毫不曾停顿,仍是按礼拜下,然后起身。

刘秀却不还礼,两人面对面僵持的站着,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到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郭圣通微仰着头,平静的望着刘秀,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冲他一笑:“陛下似乎很急着要将妾身赶出椒房殿,既如此,歇与不歇,何在乎这一天半天的?妾在长秋宫住了一十六年,原以为会一直住下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守着陛下,直到薨死宫中。看来这终究是妾痴心妄想,陛下心里未必愿意守着妾……”她面上虽淡淡的保持着微笑,可眼眶中却无声的滑下泪来,泪凝香腮,她的笑容终于在涟涟泪水中崩碎。

她低头啜泣,刘秀撇开头,绕过她,拂袖:“回去吧,朕无话可对你说!”

郭圣通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泣不成声:“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狠心抛下我?昔日宋弘不娶湖阳公主,你曾赞他不弃糟糠,为什么现在你又要抛弃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刘秀用力推开她,眼皮突突的跳着,平时笑眯眯的眼眸此刻却迸发出慑人的寒芒,“原来你什么都没错!”他退后一步,冷冷的笑,“你可以用后半辈子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你到底做错了什么!朕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尊你为后,立刘彊为太子,而你郭氏却又回报给朕什么?”

“别再说什么尊我为后的谎话!”郭圣通突然厉声尖叫,之前的美好形象在瞬间崩塌,“你是真心要尊我为皇后的吗?你若真心,何故又要在给阴氏的诏书中如此羞辱于我,你将我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处?你又想过我将情何以堪?说什么母仪天下,可你却对你的臣民们说我这个皇后是靠一个贵人让出来的,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自我嫁你,这十八年来,我娘家戚族扶持你登基为帝,我为你生儿育女……年少时我娇憨不明事理,你也从不对我发脾气,连我娘都说我找了个疼我爱我的好夫婿。你事事顺从我,夫妻相敬如宾……你的确不曾亏待过我,可你也从未真心把我看成你的皇后,你的妻子……我不仅在你心里不算什么,在天下人面前,我也不过是个惹人耻笑的可怜虫而已!我算什么皇后?算什么皇后?”她痛哭流涕,扯着刘秀的胳膊,身子慢慢滑倒,“你明知我待你的心,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只是迟了半年而已,为什么始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我做错了什么?我最错的是不该嫁给你!不!我不后悔嫁给你,永不……”

“你不是迟了半年……”刘秀幽幽的截断她的宣泄,挣开她的拉扯,“为了等她长大,我用了五年!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朕说过的话一定说得出做得到!当年真定纳娶,朕曾言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衣食无忧,朕自问也做到了!”

郭圣通凄然一笑,眼神绝望到极点:“五年……原来我不只迟了半年,当初你愿意用五年的时间去等她,所以现在也愿意再用五年的时间作准备,目的不过是为了将我逐出长秋宫,好让她当皇后,是不是?衣食无忧?你果然是我的好夫君啊……陛下现在打算把贱妾安置到哪里呢?陈阿娇有长门,霍成君有昭台宫,陛下打算将贱妾迁到哪里?”

“依你的所作所为,诛九族亦不为过……”

“哈哈……”她仰天大笑,怅然道,“陛下何必非要给贱妾强扣罪名呢?废后,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陛下筹划了整整五年,难道刘衡不死,陛下今日便不会废我了?”

刘秀目光陡然一利,我在书堆后不禁气血翻涌,险些冲了出去。

“衡儿才不过四岁,你可真是个好皇后啊,心狠手辣,当真堪比吕雉、霍成君!若朕驾崩,你当上皇太后,又将如何待朕幼孤?”

郭圣通一直笑,不断笑出声来,她从袖中取了丝帕,慢慢的将脸上的眼泪擦干,然后收敛笑容,恢复回那个雍容冷静的贵妇人模样。

“事到如今,陛下要皇后玺绶只管拿去便是!你我结缡十八年,难道如今为了废后,陛下便要如此不择手段的污蔑贱妾么?这也太让妾寒心了!妾作为后宫之主,统领掖庭,身为怀公嫡母,没有尽到照拂之责,以至于皇子夭殇,陛下伤痛。妾有难辞之咎,陛下因此要废谪妾,天经地义,妾实也无话可说!”

刘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不躲不闪,仰着头直颜面对。

“朕的掖庭,你……哪都不用再去。”

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极力维持镇定的郭圣通为之一颤:“陛下何意?”

“你我夫妻情份,只到今日止!”

郭圣通大叫一声,向前扑出,刘秀退后一步,她猝不及防的摔倒在他脚下,惨然道:“你……你居然这么狠心,不止要废我后位,还要将我休离……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生育了六个子女,难道你一点都不念夫妻之情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

刘秀一步步的往后退:“你总把错怪在别人头上,怨怼之心如此强烈,总觉得是别人对你不起,欠你许多。你有没有想过,若非念及情义,看在儿女的面上,朕大可诛你郭氏满门!”

二人纠缠不休,郭圣通只是愤怒的嘶喊,叫得嗓子都哑了:“妾无罪——我的孩子,绝不能留给那个女人……那个狠心的毒妇,一定会挟私报复……”

刘秀怒极:“你自己心若鹰鹯,才会以己心度人!”不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呼喊,拂袖转身离去。

郭圣通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到伤心处,起身将殿内的灯具、摆设一一砸掉。她满头大汗,一边哭一边咒骂,广德殿内一片狼藉,最后她喘着粗气向书堆走来。

“阴丽华——我和你不共戴天……”

哗啦啦一声巨响,擎天般的书塔在她的愤怒下被推倒,竹简崩塌散落,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圣通在看到我时大大一愣,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瞬间闪过无数种,尴尬、痛恨、憎恶,更有屈辱。

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待她的,虽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但我相信从她眼中看到的我,不会比我看到她,好到哪里去。

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强忍着挥拳的愤怒,不冷不热的说:“不共戴天?原来我对皇后有杀父弑母之仇?感谢皇后教会了我这四个字……皇后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时刻不忘皇后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这是第一次,我和她正面交锋,完全撕破脸面,彻底决裂,很直接的展露出对彼此的嫉恨厌恶。郭圣通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鬓角松动,花容憔悴,她愤怒得像是浑身要燃烧起来,可是论起单打独斗她远不是我的对手,她虽然愤怒,却还至于没有脑子。更何况,她一直是那个骄傲的郭皇后,她不会选择用泼妇的手段来与我争锋。

“你很得意?终于还是你嬴了!”

我冷笑:“胜负还未有定论,在我看来,这才是刚刚开始!”

“你……你还想怎样?皇后是你的了,我把它还给你……”

“错了!不是你还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我的儿子,是我的亲人们用鲜血换来的,这样的不共戴天,我如何敢忘?刚才听你自比前汉孝宣霍皇后,这个比喻可真是贴切,霍成君与母共谋毒害太子,被孝宣帝废黜,贬入昭台宫。你可知那一次霍氏族戚一共死了多少人?一千户,无论少长皆斩!霍氏最后只剩下霍成君一人……”

郭圣通瑟缩的抖了下,明明眼中已有惧意,发白的脸上神情却依然倔强如初。

“别怕!千万不要畏惧,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玩,越来越……有趣!在姓郭的死绝之前,你千万别说不玩啊!哈哈……哈哈哈……”

“疯……疯妇!你这个恶毒的……”

笑容一收,我一本正经的说:“差点忘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庶子,让他们感受到嫡母的关怀和温暖。就像郭皇后当初一样……”

“阴丽华!我不信陛下会宠爱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子,陛下绝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孩子……”

我奇道:“皇后你怎可如此恶意中伤贱妾?贱妾自然待陛下的子嗣视同己出!”

郭圣通闻言一愣,然后才觉察出不对劲,倏然转身。

门口站着一脸阴沉的刘秀,身后还跟了一名臣吏,我刚才跟郭圣通对话时只是余光瞟到门口有人影晃动,这会儿细看才发觉原来是负责教皇太子《诗经》的郅恽。

刘秀的去而复返让郭圣通措手不及,大惊失色下竟是恼羞得不顾礼仪,直接从门口冲了出去。刘秀也不阻拦,眼里似乎没有看到郭圣通似的,只是脸色慢慢放柔了,对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宫里可有人照看?”

当着郅恽的面,我不便放肆,于是照足规矩行了礼:“只是来瞧瞧陛下,送些点心。”

“陛下!”郅恽在门外忽然高声说道,“臣听闻夫妇之间的相处之道,即便是做儿子的也不该过问,何况做臣子的?所以陛下要废后,臣不敢作任何进言。只是,臣希望陛下对于相关人等,能酌情处理,莫使天下对社稷有太多的议论。”

刘秀身子一僵,我挽着他的胳膊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侧目向郅恽多瞧了两眼。

郅恽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经过这么多年的精心布置,朝中势力,包括三公在内的官吏虽然经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反复洗牌,皇权已经比较集中,但郭圣通在位十六年,加上太子,总有那么一股守旧势力想极力保全他们。

郭圣通虽然倒了,可是太子仍在。

我瞟着郅恽暗暗冷笑,此人有勇有谋,心里跟明镜似的将目前的局势看得异常通透,知道废后已是大势所趋,无法挽回,便想退而求其次的保全太子。

“郅恽最善推己及人,自然也该清楚朕做事绝不会失了分寸,一切自会以江山社稷为重!”刘秀紧握住我的手,漠然回头。

郅恽如释重负,展颜笑道:“陛下乃一代明主,自有考量,是臣多虑了!”说完,稽首顿拜后告辞离去。

等郅恽一走,我整个人瘫软倒地,幸而有刘秀及时抱住了我,才免于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