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左手猛然收紧,只听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咔作响,五股鲜血顿时顺着她纤长的手指喷洒而出,那半截狐尸竟被她生生捏碎!红线冷哼一声,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狐尸扔开,踏着雪一般的月色,向任碧奴走来。

她的步伐竟有些蹒跚,右足每迈出一步,左足都要拖延片刻,才能跟上。月光在她脚下拖开一条苍白的小径,落满五色桃花。随着她的前行,满地桃花被夜风翻起,在她裙边当风狂舞,却没有一朵敢沾到她的身上。她脸上毫无血色,在白月的幽光下几乎透明,冷漠的紫眸中却多了一丝狂怒之色。

聂隐娘心中一动:她毕竟还是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

暴虐的杀气宛如汹涌的怒涛般,卷涌在整个桃林之中。枝叶吹落,飞了满天。

任碧奴依旧没有动。

红狐经她豢养多年,早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此番惨死当场,真让她痛澈心肺。然而,来人的杀气实在太强,太可怕,任碧奴也只得强行压制住怒火,将剩余四狐召唤到身边。

任碧奴抬鞭胸前,脸上的媚笑已然有些勉强:“你是谁?”

红线长剑斜指,在夜空中撕开一道水纹,她的声音嘶哑异常:“出、手!”

任碧奴微微抬头,蹙眉道:“非杀我不可?”

红线轻轻冷哼了一声,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眸中紫光婉转,竟似越来越浓。突然,龙吟之声撕破沉沉月色,她手中的如水剑光化为一道昊天长虹,直劈而下!

她的招式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简单。从上而下,一剑贯底。然而却又是如此有力,不容抗拒,夜风、月色、碧桃、小庙,乃至天地万物,似乎都被她这一剑劈开!

月光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了形迹,任碧奴一扣指,剩余的四只老狐弹身跃起,飞快的围绕着她旋转起来,而她身后的五色碧桃,仿佛也得到了某种秘魔的力量,竟也随着老狐的步伐,在缓缓挪动。大片桃花起伏涌动,仿佛五块色泽不同的巨大织锦,在浩瀚的海洋中漂浮交错,壮观已极。

红线剑光呼啸袭来,四只老狐突然止步,竟全然不惧凌厉的剑气,反而正对着剑光来向,伸长脖颈,发出一阵狂啸!狐啸中狂风大作,绛红,品红,粉色,白色,浅碧五蓬桃花被狂风卷起,形成五股艳丽的龙卷,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

砰然一声巨响,那五色龙卷和剑气交接,顿时被劈得凌乱不堪,花瓣乱落如雨,然而那大蓬五色桃雨,刚要落地,却又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召唤,瞬间聚集在一起,几个起伏间,越滚越大,将散碎的花瓣重新汇合,瞬间就已恢复一团,又向剑光扑去。

剑气狂啸,刚聚合的龙卷又被撕碎,但这五色龙卷竟似毫无畏惧,分而复合,轮番向那道剑气冲击。

五色龙卷宛如五朵浮云,变幻不定,时而狭长,时而滚圆,时而分开狂攻,时而抱团固守,最后汇聚成飞速旋转的一团彩晕,由内向外,分为色彩斑斓的五层,层层轮转,将那道剑气包裹在中心。剑气左冲又突,无奈龙卷裂而复合,无穷无尽,一时竟也冲脱不出。

任碧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分喜色。她五指缓缓扣击,似乎操纵着龙卷的方向,然而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片刻之间,已经冷汗淋漓,而她身边旋转的四头老狐,更是步履蹒跚,脊背也被压得生生凹陷下去,仿佛背着一块无形的巨石,随时都会倒下。

红线冷笑,手腕突然一沉,剑身如雪,竟被她强行挽起剑花,轮转不定。剑气受了催动,猛地一振,在五色龙卷的包裹下飞旋起来,宛如盛开了一朵银色的夜莲。剑气转越快,那团夜莲也越涨越大,竟将龙卷的包围点点撑开。

红线挥开满天凌乱的花影,拖着微跛的左足,向任碧奴逼来。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宛如踏在任碧奴的心上。银莲在她手中徐徐盛开,五色龙卷仿佛受到巨力的撕扯,发出凄厉的惨啸,竟一点点变形,扭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任碧奴蹙眉,雪袖翻飞中,凌厉的鞭影终于脱手而出!

花飞狐跃,那条漆黑的鞭影瞬间一分为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那团黯淡的龙卷中插了进去,彩影银光纷纭错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第一条黑影和粉色的龙卷汇集起来,猛地和长剑撞到了一起。剑华微微一滞,正要回头将黑影搅碎,第二条鞭影又已携着白色的龙卷飞扑而至,重重的撞到剑脊上。长剑摇动,第三股力量从上而下,宛如均天狂雷,突地轰上剑身,红线手腕微微有些凝滞,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正要将剑撤开,第四、第五道鞭影携着浅碧、品红两道龙卷,宛如山岳崩塌,向着长剑直压下来!

红线眼中紫芒闪烁,满天华光竟也盖她不住,长剑龙吟一声,化为一条紫色的长龙,向鞭影最盛处飞腾而去。就在一刹那间,五色龙卷突然一震,竟瞬时汇为一体,在剑身周围同时炸开!

天空中盛极的月色轰然破碎,满天狂花乱舞,花叶一蓬蓬跌入泥土,四周沙沙之声不绝,两面山谷中,峻峭的巨石嗡嗡颤抖,似乎也被这一击击碎了一般!

这一击,已动用了五行遁甲中最高的奥义,周围的桃花、妖狐、乃至风光霁月,山石泥土,莫不依照五行变化的规律,将力量凝聚在主人的一鞭之中,这一鞭的实力,已远出任氏数倍之上,绝非常人所能抵御!

红线的身体宛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逼着,向后飞退开去。她长啸一声,将手中宝剑猛然插入地下。天地嘶鸣不绝,她的退势仍不能止,长剑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她的身子虽在后退,但她握剑的手依旧如此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大地尚在震颤,红线已止住了后退。她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地上的剑痕。

不过两丈七尺。

红线冷笑一声,正要站起。任碧奴一声娇叱,五色龙卷再度轰然而起!龙卷翻涌呼啸,杂着万道鞭影,与方才还未完全消散的杀气累积在一起,向红线飞袭而去!

任碧奴森碧的眸子中透出一丝笑意。这是真正的杀着,也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刚要站起身来,身形方稳未稳,全身的重心,都在她已受伤的左足上。更何况刚才一击之后,她本来上的杀气已然宣泄,新的杀气还未来凝结,这无疑是杀她的最好机会!

任碧奴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的判断从未错过。

神龛下,聂隐娘不禁叹息道:“任氏真是个非常优秀的杀手。”

柳毅点头道:“是的,不过红线比她更优秀。”

聂隐娘摇了摇头:“红线的武功虽高,但未必是个称职的杀手。杀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制造、把握机会。从这一点看,任氏实在强得可怕。”

柳毅摇头道:“你错了。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把握机会。”他顿了顿,微笑道:“而是把握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第九章 狐仙庙 2

红线已处于绝境。她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竟宛如猫眼一般,只剩一线,然而那一线的紫色竟是如此之浓,透出盈盈冷光,直可洞人肺腑,任碧奴也不禁一怔。

她嘴角牵动,竟然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任碧奴似乎觉察出什么,心中升起一丝狐疑:难道她还有更为凌厉的绝招?任碧奴手上不免有些犹豫,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凌厉,一旦出手,根本不容作收回的打算!

龙卷狂袭而下,红线竟突然跃起,举剑眉心,向龙卷正面冲来。

狂风凛冽,将她一身紫衣吹得猎猎作响,她纤弱的身影也如狂风中枯叶,随时会被吹倒。

只有她的剑!

她手中的长剑依旧如高山磐石,一任风急天高,兀自纹丝不动。龙卷猛地化开,将她的身体整个包裹起来,就见五色彩光中,数条黑色鞭影狂扫而至。

几条鞭影已触上了她的胸襟。红线的脚步没有停止!

瞬息间,她带着狂意的紫眸已在眼前,任碧奴不禁为之一惊,正要将长鞭撤回,却只觉眼前一片紫芒,耀得她睁不开眼睛。

红线手中的文龙宝剑化为流星,全力刺出。

噗的几声闷响,鞭影重重打在红线胸前,红线猛地一咬牙,殷红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但她脸上的笑意却更加森然——她的剑尖,已经刺入了任氏的左胸。

任碧奴愕然。似乎没有想到红线竟如此狂悍,竟拼着生受了她的招式,也要把剑刺入她的胸口!

她正在惊讶,胸前伤口突地一紧,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低头看去,只见红线劲力催发,长剑已完全透过了她的身体!

红线放开剑柄,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森森笑意,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红线,传奇中最负盛名的剑客,魔鬼一般的女人,终于也倒在了满地落花之中。她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铺陈开来,泛出阵阵幽光,几乎透明的脸上散尽了浓浓的杀意,竟显得如此清丽。

任碧奴呕出一口鲜血,也仰面倒下,她大口的喘息着,试图从泥土中爬起来。她知道,敌人就躺在身边,只要能站起来,轻轻一击,最后的胜利,就还是属于她…然而,别说站起来,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望着夜空,一道流星划过,她的生命也正随着胸口喷涌的血液,缓缓消失。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她杀掉魔刀堂堂主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绯红的明月。

那一次,在后花园中,她用九节鞭撕下了他的脑袋。

魔刀堂堂主樊云楼不是泛泛之辈,他的脑袋本来至少值一万两银子。然而,没有人会给她报酬,因为买主就是她自己。

樊云楼,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上过的男人,却背叛了她。从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一块石头,一株桃花,一只狐狸都懂得忠诚,只有人会背叛。

那一夜,手起鞭落后,那个男人的鲜血喷洒在夜风中。那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就好像夜月下的风笛一般。她没有立刻走掉,而是躺在尸体身边,听着笛声,一直看到红月东沉。

如今这种声音又响起了,却是出自她的胸口。她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似乎想睡去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勉强回头看去,却是聂隐娘。

任碧奴微微苦笑道:“来取我和红线的刺青?”

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

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

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的活,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的看着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

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夭桃。

“游戏…”她喃喃的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去动人无比。

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

筋脉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绝无可救,全仗内力根基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地。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

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

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开,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

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的看着她,陪伴着她。

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

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恶梦罢。

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中,走到了一起。

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了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身被完全掣出,紫色的华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种摄人的绝诀来。

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了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却终于不忍拂她之意,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了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的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十章 丧家犬穴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出!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畔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聂隐娘的发髻也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

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

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挽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柳毅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

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

柳毅的神色有些无奈:“是。”

刷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的,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与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他也只得一战。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持着。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

“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

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被供上了一柱香。你若不愿看,就走。”

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

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

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骇然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

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掺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噩寒,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

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

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扉,然而这馥郁的香气中,却始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那是死亡的气息。

柳毅将娃娃抛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此刻的笑容剥去了层层伪装,显得如此疲惫:“我不让你杀红线,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目前的境遇,已不容选择。”他深深的看了聂隐娘一眼:“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至少能选择彼此。”

这一次,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聂隐娘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终于道:“任氏一生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我,所以…”聂隐娘冰冷的脸上展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也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任氏死后,桃林中的诡异迷障似乎也随之消失,露出一条幽微的小径,一直延伸向远方。

两人对视片刻,向小径深处望去。

两人眼前的月色却陡然一暗,小径两侧,万株碧桃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催动,诡异的摇曳起来。大片桃林再次沿着五行的方位,缓缓蠕动。冰冷的杀气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却比刚才的更加强大、森冷。

那条幽微的小径也渐渐合拢,似乎就要消失在密林中。

两人骇然四望,只见桃林上浓浓的黑云正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就要将月光侵蚀殆尽。他们当然还没有忘记,刚才就在那片黑云中,任氏的攻击是何等神出鬼没,难以抵挡,而这次的敌人明显比任氏更为可怕。他们似乎能看到敌人正潜藏在夜色之后,随时会向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柳毅大喝一声:“走!”拉起聂隐娘,迅速地向就要消失的小路逃去。

桃枝纷拂,向两人纷纷拥来,重重地抽打在两人身上,刺破衣衫,直扎入肌肤。但他们根本顾不得这些,只低头向前飞奔而去。也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才渐渐平息。脚下的小路却也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乱石岗,寸草不生,唯有无数栲栳大的山石,凌乱地堆砌在山谷之中。在月色下看去,仿佛潜伏着千奇百怪的异兽,随时都要搏人而食。

聂隐娘和柳毅停下脚步,月光清冷,照出两人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样子。

柳毅拂了拂衣,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

看着他披头散发,白衣褴褛,脸上也被划出了两三道血痕,聂隐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土洞,洞上竟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丧家犬穴”!

周围山石高耸,似乎再没了别的出路。敌人仿佛九月猎兔的猎人,将野兔四处追赶,再故意网开一面。等惊惶失措的野兔们争相向着那一面逃窜的时候,再持了木棍守住网口,逐个击毙。

聂隐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柳毅:“怎么办,进去么?“

柳毅微微苦笑道:“既然已是丧家之犬,能有一穴容身,也是好的。何况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来也会给我们留下点特殊的礼物。”

聂隐娘点了点头,低头向洞中钻去。柳毅本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她这么要强,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洞口后是一个狭长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躬身前进,四周的山石十分干燥,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泥土,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势突然一扩,仿佛隧道后连接着一个极为宽敞的洞穴,里面透出熊熊的火光来。

无论如何,在黑暗狭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么久,看到光亮终归是一件可喜的事。

聂隐娘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着光亮来处迈了一步。

洞口光芒中的一缕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又仿佛没有。仿佛数十只烛火正在燃烧,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却偶然被风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