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黑布下是一具血迹未干的尸体。尸体的胸前裂开一个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肤也已被剥下,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浸落,将木桌染得一片猩红。

然而,她的脸却是如此整洁、温婉,没有染上一丝血污,也没有一丝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长发随意铺陈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开的一朵墨色妖莲,而她原本艳色无双的脸,却因为失血的苍白而显得清丽。仿佛是一朵褪去了色彩的水晶花,哀伤,易碎,却透着一种凄丽绝艳之美。

这就是刚刚在狐仙庙被红线杀死的任氏。

那个人偶俯下身去,几乎就要触上任氏的脸。它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真的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未来。

孩子总是会好奇自己的未来,他们总会在庙里,煞有介事地求签,解签,向算命的老人打听自己的未来。然而在他们心中,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他们预测到的未来有多么惨烈、悲哀,孩子还是会依旧没心没肝地嘻笑着,仿佛仅仅开了一个玩笑。

毕竟,未来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太久远的词。

那个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尸体,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意。

咚咚,鼓声又响了起来。

人偶女孩突然从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肩头插了下去。噗的一声闷响,匕首直没至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痛楚,伤口也不见鲜血喷出。

聂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见那个女孩轻轻转动着匕首,匕首将她肩头的皮肤高高挑起,又向四处游弋着,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仿造的皮肤剥下。

她全身的关节比真人灵活数倍,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头颅转到身后,也可以将手肘折返,去操纵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层皮肤已和身体完全脱离开,像一件破碎的白袍披挂在身上。

去掉了皮肤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美秀,她的体腔内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转带,滚珠,随着她的动作,在不停地运转着,看去诡异无比。

而后,她掣出匕首,轻轻插入任氏的身体。

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想要如法炮制,将任氏的皮肤也完全剥落下来!

鼓声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举动。人偶女孩手腕轻动,随着鼓声的节奏,一刀刀仔细剥刮着尸体的皮肤。

聂隐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上前两步,欲要阻止那个人偶,却被柳毅拦住了。她抬起头,高声对霍小玉道:“你疯了?”

霍小玉喉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轻轻扣击皮鼓道:“还记得《任氏传》的结局么?本来,巫师预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于郑生坚持要带她西行,她还是跟随前往。路过马嵬坡时,被一只鬣狗发现。任氏现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终被猎犬咬死。郑生赶到时,只见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蝉蜕一般委于地上,早已气绝。”

他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蝉蜕般剥下来。这是唐传奇的结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皮鼓的声音犹在震动,人偶女孩已经将任氏的皮肤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举在手中,向霍小玉行礼,仿佛是使臣在向君王展示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结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张蝉蜕,而是主人豢养的那头咬人的鬣狗!”

霍小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冷笑起来:“聂隐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么?”

聂隐娘并不答话。

霍小玉轻轻抚摩着皮鼓,道:“我看到过你的刺青,也为你准备了最贴切的结局。”他修长的手指突然在鼓沿上重重一弹。

咚…一声古怪而悠长的清音响起。

突然一道夺目的寒光在脚下爆射,唰的一声轻响,一扇巨大的钢轮从两人中间破地而出!

第十五章 重逢

寒光射目,瞬息之间,两人已被强行分开!

万千尖锐而短促的啸音嘹啭而出。刹那之间大殿中尽皆被这些震耳欲聋的啸音充满,振荡冲击,聂隐娘与柳毅就觉身如处在暴风雨的大海一般,几乎立身不住,更不要说靠近彼此。

又是格格几声响,大殿顶上忽然垂下一根巨大的尖刺。光芒猛地一暗,幽暗的大殿更加阴森,尖刺宛如飙轮疾旋着,殿虽空旷,聂隐娘竟无从躲闪,眼看着那尖刺越来越低,向自己头上落了下来!

柳毅脸色一变,他忽然冲天而起,从那钢轮上越过,向尖刺扑了过去。身子还在半空中,手指猝弹,一道赤色的珊瑚光向尖刺疾射而至!

武器早已失去,他抽下的是自己的发簪,珊瑚发簪。

柳毅也看出霍小玉的机关极为诡异凌厉,若是让他各个击破,只怕当真要死在此处。所以,他一定要救出聂隐娘。

嗡的两声震响,珊瑚击中尖刺,以石击钢,珊瑚立即碎开,爆出一团红粉来。柳毅本也不期望单凭这只发簪就将尖刺震开,他身子跟着扑下,向尖刺抓来。

突然,他身后那裂地而出的钢轮,陡然止住了锐响,分散成极小的一片片!

它们就如银色的蝴蝶,反射出妖艳的光芒,循着柳毅的视线,飞舞而前。霍小玉闷哑的狂笑声传了过来,柳毅忽然明白,霍小玉出手的对象,本就不是聂隐娘,而是他!

可惜他明白得已太晚,而此时他的真力已尽,招式已老,再也无法反抗,只听那些银钢碎片发出一连串的碎响,瞬间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困在中间。

聂隐娘一声娇叱,血影针脱手而出!这是她最后一枚血影针,在这如恒河沙数一般的碎片中,这枚四寸长的针又能做得了什么?倘若留在手中,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但聂隐娘还是射出了!

银针宛如泥牛入海,不起丝毫作用。钢片嵌成的牢笼虽有孔,但仅容过指,无论如何都难脱逃。柳毅抓住它一阵猛摇,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凉,因为这牢笼竟仿佛铸就的一般,绝非人力能够撼动。

霍小玉的机关之术,竟然一强至斯!

柳毅发出一声怒吼!聂隐娘身子一震,她翻身向钢笼扑了过去!

显然,她也看出,只要两人有一人倒下,那么另外一人将再无力与霍小玉抗衡!

突然,一缕锐风从她背后袭来。这锐风来得好快,一闪之间,就到了她的脑后!

聂隐娘一惊,她顾不得救柳毅,身子急速前倾,跟着猛一低头!

飕的一声响,那锐风紧贴着她的头顶掠过,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锐风掠走了她的几缕秀发,断发如丝,在空中曼妙飞扬。

夺的一响,锐风深深插入了大殿柱子中。一瞥之间,聂隐娘看清楚,那锐风竟然是她的血影针!

她心中一震!十二传奇的功夫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会红线的夺命一剑,同样也没有人会她的血影神针!那么,这一针又是从何发出的?

一张苍白、年轻但却流露出不合乎年纪的成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只华囊,针囊。

她定定地盯着聂隐娘,眼中华光流转,但这光芒,却是如此冷漠,死气沉沉。

原来,她不过是一个人偶,属于聂隐娘童年的人偶。

看着这张稚气而坚定的脸,聂隐娘的目光恍惚起来。黑暗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亮光,从那童偶身上射出,一直照进了她的心中。童偶的每一分举动,她都了解得彻头彻尾。

她深深地记着,在那个雨夜的树林中,当自己挨到第三刀的时候,自己的的灵魂仿佛也脱出了躯壳,高高在上,看着自己冷漠而死气沉沉的眼睛。她的心也是这样急剧地变化着——要活下去,就要杀人;只有杀了面前的这个人,她才能拥有活的权力!

而现在,她自己就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等着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来杀,给她生存下去的权力。

她能么?

聂隐娘的胃忽然抽紧,她很想呕吐!

突然,那童偶手心一阵银光闪耀,几枚血影针随着光芒掣动,宛如那抹流转的记忆,向她飙射了过来。

由过去的生,射向今天的死。

聂隐娘的心忽然释然,她忽然发现,这个童偶并不是自己。就算她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手中拿着血影针,她仍然不是自己,因为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绝施展不出这么老辣的血影针!

这念头让她莫名地感到解脱,她手抬起,向血影针上抓下。

没有人比她更懂血影针,她有把握将这夺命的飞针凌空拦下,化作自己的武器!

只是,她的手才抬,心肺之间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猛然想起,自己连番作战,重伤之下,真力早就不济,空有对血影针无上的了解,却无力将其降服!

她苍凉地笑了笑,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么?

猛然,一个人影扑了上来,狠命撞在她的身上。聂隐娘就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被这人影撞了开来。那夺魂追命的一针,堪堪擦着她的衣边过去。聂隐娘勉力睁眼,就见谢小娥的双目如鬼火一般在她眼前亮起,嘶声道:“我要亲手为哥哥报仇,绝不容你死在一截木偶手下!”

她一抬手,十根纤细的指爪弯曲如钩,发出道道幽光,恶狠狠地向聂隐娘面门撕去。聂隐娘只觉周身酸软,完全无法躲避!

只听霍小玉冷冷道:“走开。”

面前风声大作,谢小娥一声惨叫,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提了起来,用力向墙壁上丢了过去。

木块碎响中,只听谢小娥闷哼了一声,就再也没了声息,似乎被撞得晕厥过去。

聂隐娘勉强睁开眼睛,就听霍小玉缓缓敲击皮鼓道:“我困住柳毅,就是要让你按照传奇的结局死去,决不容任何人破坏。”

他的手指缓缓在鼓面上滑动着:“十年前,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你只有十三岁,但你的眼睛却充满孤独、坚韧、仇恨和杀意,宛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这是一个天才的刺客才能拥有的眼神。我本以为,你会成为继我之后最好的传奇,做你的人偶,也投入了我最多的精力。”霍小玉似乎叹息了一声,鼓声陡然一厉:“但现在我很失望,你越来越倚赖柳毅,越来越从一个完美的刺客,蜕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这是我和主人所痛心的…所以,我决定在你完全堕落前毁灭你,看着你被那个幼年的天才杀死…”

“——她才是真正的聂隐娘,你已经不配这个名字。”

他挥了挥手,在鼓面上敲出了一个悠扬的鼓点。那个同聂隐娘一模一样的人偶仿佛受到了什么驱动,身子倏然动了起来,手臂一阵灵活的舞动,向聂隐娘扑了过去!

聂隐娘知道危机顷刻,顾不得身体中巨大的痛楚,咬牙跃起,向大殿的顶梁攀去。她只能赌这一赌,看霍小玉所做的人偶是不是真的完美,连轻功都会!

霍小玉悠然赞叹道:“果然是出色的杀手,竟然让你在一瞬间就看穿了人偶的弱点。那么,再加上你的同伴呢?”

他的手指又是一阵扣击,围坐在桌子旁的另一个童偶站了起来。那是个男孩,他生的极为清秀,手中拿着一支火红的珊瑚。

聂隐娘身子一震:“柳毅!”

第十五章 重逢 2

霍小玉通过扣击发出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讥讽:“就让我看一看,你是否能狠心杀了他!”

他忽然重重一击,一个冰冷的“杀”字隔空透下!

柳毅的童偶手指一拗,一截珊瑚应手而落,化作一缕火光,向聂隐娘窜袭而至。而同时,锐风疾响,血影针也如影附形射来!

聂隐娘再也无法居身顶梁,手一松,向地面落下。

两位童偶受了鼓声的摧动,揉身而上,齐齐向聂隐娘的双臂抓去。聂隐娘立身未稳,而他们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太过诡异,不得已被抓了个正着!童偶的手指硬如钢铁,紧紧扣在聂隐娘的脉门上,她稍一挣扎,便觉痛彻神髓。

两位童偶面无表情,拖着聂隐娘向那张木桌而去。

长得极似聂隐娘的童偶将她狠狠按倒在桌面上,苍白的手指卡住她的脖子,一面歪着头,呆滞地看着她。

她那张精致的面孔几乎就逼在聂隐娘眼前,眸子中洋溢着婉转的光彩,却毫无表情,仿佛也是一个在痴痴凝望自己未来的孩子。而柳毅的童偶却看也不看她,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肩。他抓得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聂隐娘的肌肤,脸上却透出阴冷的笑容,仿佛是一只抓住猎物的鹰。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丝笑意:他实在很喜欢这个游戏,他喜欢看着信任的人互相残杀,杀到两个人都死去为止。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崔那两个人偶痛下杀手。他手下的鼓声轻响了两声。

又一个童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却是谢小娥幼年样子。她双手捧在胸前,小心翼翼的托着一块和田美玉。

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一阵阴沉的声响:“谢小娥,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杀了她?”

黑暗处传来一阵碎响,似乎是谢小娥从木屑中缓缓爬了起来,她拭了拭嘴角的血痕,嘶声道:“是。”

霍小玉淡淡一笑,轻扣皮鼓道:“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做空空儿的机会。”

“传奇的结局应该如此:聂隐娘围着这块和田玉,被空空儿一匕击杀。现在,我把匕首交给你。”他顿了顿,鼓声更加低沉:“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刺穿美玉,取她性命,那么…我只好先看你的结局了。”

谢小娥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聂隐娘面前,那个貌似谢小娥的人偶已将那块和田玉强行围到了聂隐娘的脖子上,而后回过头,向谢小娥伸出手臂。

啪的一声轻响,一柄匕首从她的手臂中弹出,刺破肌肤,突兀地耸立着。

匕首长约六寸,雪纹婉然,正是谢小娥最常用的武器。

谢小娥回头向霍小玉一笑,嘶声道:“多谢师兄。”她突然一把向那童偶臂上的匕首折去。

机簧发出一声裂响,那个童偶的整条手臂似乎都受了破坏,无力地垂了下去,但童偶脸上依旧冷漠,没有丝毫的痛苦。

匕首已在谢小娥手中,划出一道寒芒,向聂隐娘全力扑下。

霍小玉纤长的手指放在皮鼓上,仔细感受着皮鼓传来的每一分颤动,他微微抬起下颚,似乎在享受这完美的一幕。

突然,咯的一声巨响,那个宛如钢山一般的牢笼,竟片片裂开。只见柳毅冲天而起,向霍小玉扑了下去!霍小玉脸色一变,双手向皮鼓上怒扣。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疾风,数十种机关一齐发动,向柳毅射了过来。他所立之处乃是大殿的根本重地,设有重重防范,这些机关全都狠辣凶猛,已是强弩之末的柳毅,可说连沾身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快要接触到的一瞬间,柳毅身子倏然一翻,藏到了霍小玉身前的大鼓之下!那鼓恰恰替他将机关挡住,柳毅双掌电般探出,轰的一阵响,这两面鼓被他齐齐击破!

这鼓本是柳毅最后的屏障,他又为何将其击破?

鼓中机簧密布,宛如刀刺,柳毅双掌顿时鲜血淋漓。但在同时,那些机关却全都停住,而霍小玉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惊恐!

柳毅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脸上又再度恢复了自信的笑容。

鼓声悍然中止,抓住聂隐娘的两只人偶也仿佛被突然切断了线一般,动作立即停止,只留下荒诞的姿态。

然而,谢小娥却不受鼓声控制,她右手一抬,雪亮的匕首已抵上聂隐娘的咽喉。

就在那一瞬间,聂隐娘从已静止的人偶手下脱身而出,一手揭下脖子上的美玉,向匕首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轻响,匕首透美玉而过,刺伤了聂隐娘的手指。匕首的去势微微一滞,聂隐娘左手一掌已然印在了谢小娥的胸前。

谢小娥呕出一口鲜血,向后急跌下去。

柳毅微笑着,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破碎的齿轮,紧紧抵在霍小玉的脖子上。虽然真气不继,但他仍有把握在一瞬间割断这截枯瘦的脖子。他悠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么从那个牢笼中逃出的。”

他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是一截针,断了的血影针:“就是这截针,我在牢笼关闭的一瞬间,用它卡在了钢片的中间。所以,这个牢笼其实并没有关上。我们的惊惶,只不过是演戏给你看,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你不但听觉、说话都靠这两面鼓,更重要的是,你所有的机关,都要靠鼓声来操纵。我早就在等机会毁了这两面鼓。”

柳毅的双手都被皮鼓下的机簧刺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淋漓落下,滴落在霍小玉整洁的长发上。

霍小玉猛然抬头,额间碎发散开,露出他那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睛,紧紧盯住他。漆黑的深洞衬着他异常清秀、但也异常枯槁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

虽然明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柳毅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阵寒意。

忽然,慢慢的,宛如毒蛇嘶啸一般,他听到一个极度沙哑的声音响起:“拿…拿开!”

第十六章 机关蛟

这声音竟然是从霍小玉的口中发出的,只是沙哑之极,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砖在摩擦一般。柳毅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霍小玉既然还能够说话,那他就一定还能操纵机关!柳毅心中一震,就在同时,一股巨力倏然击中他的脊背!

那是一条隔空垂下的巨大手臂——木制的手臂。

他甚至来不及割断霍小玉的脖子,就被这股巨力击得向一侧猛摔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霍小玉的背后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

巨臂倏然再至,拉住他的身子,向后猛摔。这股力量好大,一直将他摔倒了大殿的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风带起,透出微弱的光线来。

过了良久,柳毅才慢慢站了起来。他全身的筋骨都断裂般的剧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

霍小玉高座在阶梯顶端,双手张开,宽大的黑袍临风乱舞,仿佛暗夜的妖魔,夜色就在他手中摇曳乱舞。这无边夜色中郁积了闷烈的暴躁与恨意,似乎要将柳毅与聂隐娘吞没。

聂隐娘第一次看到霍小玉如此失态。

虽然失去了两面皮鼓和人偶的帮助,但他身下的座椅中还暗藏无数的机关,每一个都足以让他稳操胜卷,又是什么,使他突然变得如此狂躁?

柳毅紧紧盯住他,缓缓道:“我在想,那片布幔中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在乎?”

聂隐娘从童偶的身上拿下那一囊血影针,又将另一个童偶手中的珊瑚枝拔下,交给柳毅,点头道:“也许是整个大殿的机关枢纽,也许是传奇的最高机密…无论如何,这应该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柳毅扣指一弹,笑道:“你也这样认为,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

一截红珊瑚向霍小玉飞去,柳毅跟着飞扑而上。随着他的身子,是三枚血影针。聂隐娘知道这当真是性命之赌,而她只能相信柳毅!

霍小玉微微冷笑,轻轻在座椅上一拂,一道微光闪过,椅背上竟猛地突出七对龙牙,护卫在他身前,珊瑚与血影针被龙牙一挡,齐齐改变了方向,向柳毅回击而来。

柳毅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另一截珊瑚枝窜射而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只珊瑚枝好快,眼见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霍小玉全力维护的秘密!

霍小玉的脸上猛然泛起了一阵惊恐之色,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弹起,竟舍开了自己一直倚仗的座椅,向那珊瑚扑了过去。

柳毅似乎料到了这一点,又一截珊瑚枝飞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咯的一声响,他听到霍小玉肩骨碎掉的声音。

哪知霍小玉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失去了支撑,身子再也无法平衡,跌进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聂隐娘与柳毅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大的暗室,里边砌着四层阶梯,每一层阶梯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羽衣鹤氅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个临风舞剑的仙人,风姿卓然,高绝尘世。

看来,众人刚进入大殿时,看到的镜中仙人,正是这些偶人通过铜镜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聂隐娘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猜测:难道这些羽衣鹤氅的背影,就是传奇主人?

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霍小玉生死相守,痴迷如斯?

或许,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主人曾与他一起渡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珍爱。

一天一次的镌刻。

镌刻着心爱着无双的容颜,也镌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再的年华。

千百人偶和铜镜的布置巧夺天工,即便是霍小玉,也要呕心沥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

然而,他的双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