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裴景轩没有坐,反倒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沈梦宜见状抿了抿唇,原本想问他,自己有那么可怕吗?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来,只将心理谋想好的细节,仔细的说给裴景轩听,甚至连他“遭到温家拒亲,愤而泄露温柔行藏”的理由都考虑好了,裴景轩这才深刻的明白,她先前说的要累了先生清名是什么意思。

“先生可记下了?”沈梦宜语调轻柔的仰着脸道:“梦宜就仰仗先生成全了!”

裴景轩苦笑道:“记下了……若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他答应下后,拒绝了沈梦宜的亲送,简直如同逃一样出了石宅,失魂落魄的一路走回去,心里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此事,虽说温柔犯了欺君之罪,但最多只是个死罪,也不至于死后还要坏了名声,被人指责勾三搭四,四处沾惹情事。

裴景轩心里还有一点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的事情,那就是他若是按着沈梦宜的授意说出那番话,便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匿情不报,包庇钦犯的罪名。同理,死罪事小,身后还要留下一个见色起意,逼婚未遂翻脸报官的名声,那就事大了!

罢罢罢!谁叫他此生今世,遇上这样一个令他魂牵梦萦,宁为其付出性命的沈梦宜呢!裴景轩长出口气,横下了心,推开自家的门走了进去。及至躺倒床上,辗转愁肠时,才忽然想起,他出门时,似乎锁了门?

一路紧赶,总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些,再长些,能让她与陆策再多相处些时日,谁想太和城的城门终于还是巍然眼前。

温柔透过车帘向外望去,当看见城门上的那两个大字“太和”时,心里就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般沉甸甸的。再悄悄转眼望望身侧闭目假寐的陆策,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紧抿住了,默然无言。

“到了?”陆策那带着些微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温柔应了一声,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一样,仍旧说不出话。

陆策的双目蓦然睁开,借着车帘外透进来的淡淡天光,盯着温柔仔细看了半晌,探过手去,紧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接下来怕要委屈你数日了,不过我已打点好了,你只管放心。”

打点?温柔苦笑,两人这一路被押解回京,陆策压根就没有什么机会往外传递信息,或者说自己与他这样片刻不离,也没见他做过什么有关打点的事,他这样说,是想让自己安心吗?

不是她不相信陆策的能力,只是在这种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人的能力再强,与皇帝比较起来还是有限。若是陆策能让她死得痛快点,她已然无怨了,毕竟这欺君之事,是她自己自作自受,能不连累到陆策,已是谢天谢地,还能有什么别的期望与念想呢?

唯一可恨怪的,便是两人从前浪费了不少时间,真正情投意合的相处,也只有这身为钦犯的短短数日,如果上天能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温柔想到这里,心念一顿,随即清楚的知道,即便上天能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然会选择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只是行事也许会更谨慎些,更周全些,起码不要闹到眼下这种不可收拾,命在旦夕的局面。

马车在城外停了一瞬,立刻接着往城内驶去,车里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还有似远尤近的大街上惯有的喧哗。

陆策似乎看出她心事重重,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些,贴近她耳边缓声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

话到一半,他收了声。

温柔觉得耳朵被他呼出的气息吹得一阵麻痒,原本紧张忐忑的情绪顿时得到了缓和,不禁出声问道:“只需什么?”

陆策微微一笑道:“只需想我就行了。”

“呸!”温柔终于忍不住啐他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开玩笑。”陆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身子往后退了一些,拉开了他与温柔之间的距离,望着他正色道:“你若是感觉害怕惶恐的时候,记得多想想我,多笑笑,感觉会好许多。”

“好。”温柔使劲将嘴角往上扯,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生硬的笑,持续了数秒后道:“是不是就像这样?”

“好丑!”陆策望着她微微一笑,忽然用力一拉,拥她入怀。

温柔能感觉到他坚实有力的双臂紧紧的环抱着自己,还有彼此那蹦得欢快的心跳,忽然就不再害怕了,只是静静的任由他抱着,用心去感受他的爱意和身体的温暖。

如果这一刻,能停留至天荒地老该多好?可是车轱辘“咯噔”一声,终于还是再次停下。

温柔从平静中惊醒过来,思绪又转回了现实。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叹息道:“车停了,我会被带去哪?”

“天牢。”说出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要耗尽浑身的气力,陆策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松手放脱了温柔,望着她道:“忍耐数日,嗯?”

温柔点了点头,垂下眼去,不想再看他,深怕片刻后两人分别时,她会感觉更加痛苦。可是陆策没有给她惊惶害怕的时间,紧接着就探过头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煞风景的人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两人正吻得难分难舍时,那暗卫首领就猛然掀开了车帘,将头探了进来……

“到了!下车!下车!快……”

暗卫首领就像一只被人突然捏住脖子的鸭子,没说完的话全被卡在了喉咙里。他尴尬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哼一声,放下车帘,背转过身子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道:“快点!”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关押天牢

没有四处横行的老鼠和跳蚤,没有潮湿腐烂的稻草堆,也没有熏人欲呕的古怪臭气,甚至没有凶残暴戾的狱吏。说实话,这天牢的环境和条件实在是比温柔想象中要好太多,唯一令她不满的,除了自由外,大概就是男女牢房的分设了。

自从下了马车,看到陆策被暗卫们带向另一条通往牢房的路开始,温柔就一直在忐忑不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陆策。若是陆策也要被关在天牢里的话,哪怕两人不能见面,无法说话,她也希望自己能够离他近一些,这样起码心理上会感觉有所依靠。

可仅仅是这样的希望,也是无法实现的。温柔能面对的只有一间单人牢房,这里有三面高筑,密不透风的铁强,墙上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就连头顶的天花板,似乎都是铁铸的,倒是脚下踩的地,是拿青石砖铺就,砖缝有些稀疏,从中长出粘滑的青苔,若是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很有可能会被滑个跟头。

牢房的唯一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的下方倒有栅栏般的小窗,不只是为了方便透气,还是传递食水,或者这两样功用兼有吧。温柔从这扇门外推进牢房时,还转着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可这空间实在太小,里面摆放的东西简直一目了然,除了一张被固定在墙角的铁床和床脚处的一只马桶外,什么都没有。她只好深吸口气,走到床上坐下,再看看床上铺的被褥,洗得还算干净,只是已然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多少还是让人心生厌恶之感。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和经历死亡过程。

刚进牢房的时候,温柔想起满清十大酷刑和历史上那些酷吏,心里还是十分害怕,总是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将自己提出去盘问,因此一听见外面有点动静,就忍不住想蹲到那铁门上的栅栏处往外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如是者数次后,回回都是虚惊一场,她也就处之漠然了,干脆将那床被子推远些,抱膝坐在床上想心事。

孤独、静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看不见阳光,牢房内只有门上的栅栏窗里透进的些微光芒,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压根用不着什么酷刑折磨,人直接会疯掉吧?天牢这种地方,关的都是重量级的犯人,他们脑子里想的东西肯定很多,而想得越多,在这种环境里,越能把自己逼疯,难怪这里干净得不像刘嫂待过的那种关押贩夫走卒的牢房,那地方虐的是身,这地方虐的是心!

起码温柔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已经将能想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可是在这种环境下,她能够想起的都是些不怎么开心的事,倒使得情绪越发压抑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憋赌在心里,直想大喊出声。她当然不能真喊,只好强迫自己睡觉,也许睡着了,休息够了,情绪放松了就不会感觉时间这样难挨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睡不着,想起前尘往事,温柔不禁微微一笑,当初刚到京都的时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她可以随心所欲的睡了,却反倒睡不着了。

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温柔忽然听见牢房铁门上有人用力拍了三下,条件反射的就从床上蹦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惶恐害怕,就听见一个狱吏在外面喊道:“吃饭了!”

晌午了吗?温柔盯着从栅栏窗里递过来的食盘,心里有点疑惑。她被关进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若时间过得真有这样慢,她都想一头撞死算了,因此没及细想,脱口就问那铁门外看不见面目的狱吏道:“这会什么时辰了?”

问完,她方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压根没抱着能得到答案的希望,谁想那狱吏静了片刻,忽道:“申时。”

说完,温柔听见一阵脚步声响,想必是那狱吏去得远了。

申时?那就是下午三至五点间吧,这里的穷苦百姓一日只吃两餐,第二餐通常是在这个时辰吃的,这样看来,这大牢里大概实行的也是两餐制。温柔苦笑了笑,自嘲的想:横竖被关在这里,除了睡就是吃,少吃一餐也好,否则人还没死,先肥成猪了!

肚子不饿,不过嗅见食物的气味,觉得单调的牢房里有了点变化,温柔的情绪还是好了许多,饶有兴味的开始研究起天牢里的饭食来。

托盘里放着两个新蒸出来的白面馍,一碟咸菜豆腐干,一碟盐卤猪头肉,外加一碗白水青菜汤。饭菜不能算差了,甚至还有肉食!也不知是陆策打点的结果,还是天牢里的饭食本来就是这个标准。温柔摇摇头,想不通。她此刻实在没有什么食欲,只拿起一个白面馍咬了一口,那筷子拔拉了咸菜豆腐干,忽然想起金圣叹死前说的那句话,“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又想起炒鸡蛋沾醋能吃出螃蟹味道,不禁就将咸菜、豆腐干和猪头肉各塞了一点到嘴里,嚼了半天,摇摇头,发现除了咸盐味她什么也没吃出来。

这真是苦中作乐了!

温柔勉强吃完一个白面馍,和调了那碗白水青菜汤,本想继续躺到床上去养肥膘,但转念想起电视电影里常用的桥段,心念一动间,便将另一个没吃的白面馍掰开,仔细检查了半天,又将每只碟碗连带送食的托盘都看了个仔细,这才失望的接受了没有秘密传书的事实,躺到床上去闭目养神了。

这个时辰,大昭皇帝谢正瑞正歪在龙塌上,由贵妃亲手喂药,九皇子谢天皓在一旁站着,欲言又止。

“皇儿想说什么?”谢正瑞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自个取过贵妃手里的锦帕拭了拭嘴角,又随手将帕子丢在了托着药碗的金漆托盘里。

谢天皓犹豫了一下,终于低了头道:“陆策已被暗卫们押了回来,您为何……”

“为何只将他关在天牢里不理不问?”谢正瑞微微一笑,接过了他的话。

谢天皓点了点头。

谢正瑞没有答话,只示意贵妃调整了一下他身下的软垫,换了个卧势,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冷冷道:“朕还未想好如何处置他,怎么,皇儿有高见么?”

自从谢天瑞病倒后,脾气变得越发古怪,喜欢猜疑起来,被他这一问,谢天皓有出冷汗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儿臣见识浅薄,哪有什么见解,只是……父皇知道儿臣与陆策一向走得亲近……”

谢正瑞还未听完,脸色已渐缓,出言打断他道:“朕有些累了,今儿就别再说这事了。至于那陆策,就让他在天牢里先蹲着,你退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谢天皓暗自长出了一口气,退了下去。走到外面,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才定下心神。

方才他真是行险了,他一向知道谢正瑞不喜欢没有见识,只知道附和讨好的人,但他不是朝臣,他是皇子,是有希望登上皇位的人,要是在眼下谢正瑞身患病症,情绪不定又喜猜疑的情况下侃侃而谈,直抒胸中见解,反倒会遭到猜忌。何况他与陆策走得亲近之事,谢正瑞一直清楚得很,甚至还暗中试探过,这个时候他要是挺身而出,为陆策说话,那他从今往后就只能遥望皇位哀声叹息了,可要是假意撇清,又显得心中有鬼,还真是颇费踌躇。

谢天皓满腹心事的从皇城里出来,刚要上轿打道回府,一个心腹过来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他脸上顿时有些色变,无比纳闷道:“你没听错吧?他当真决定要这么做?”

“小的绝没听错。”那心腹恭立低声的回答。

谢天皓的两道浓眉紧拧了起来,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方摇头叹气道:“我再想想。”

第二百一十三章千夫所指

次日谢正瑞坐在偏殿那铺着明黄缎垫的椅榻上,冷眼望着面前案几上高高堆起的奏折,不发一言。

左丞相沈缘瞥瞥谢正瑞的脸色,再看看案几上的奏折,明明是初春的天气,他却已经开始流汗了,时不时悄悄的一抬手,拿袖子去抹鼻尖上的汗珠。

相比之下,右丞相江瑜则是木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连动都不动一下。

此外殿上还站着十位年已弱冠的皇子和朝中的文武百官,陆策的父亲陆凤林赫然其间,他面上神情沉稳,连目光都显得甚是刚毅,与被陆沉舟追着满府跑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不是正式的朝会,但文武百官,一个没拉,都挤在这偏殿里了。人很多,说话的却没有,上头坐的皇帝不吭声,下面站的人连呼吸都敛住,满殿里充满着肃穆而又压抑的气氛,教不少人心生忐忑。

谢正瑞沉默了许久,终于板着脸开口道:“众位爱卿可知朕为何传召你们?”

殿内众臣与皇子都心知肚明,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回答。

“沈丞相……”谢正瑞的目光转向正在擦汗的沈缘。

“臣……”沈缘垂目答道:“臣愚昧。”

谢正瑞从一直放在膝头的三四本奏折中抽了一本,甩到沈缘的脚下,冷然道:“这是你上的折子?”

沈缘弯腰捧起一看,正是他请求宽赦陆策的奏折,一面擦汗一面点头应道:“正是臣上的奏折。”

“这本是你的?还有这本,这本……”,谢正瑞瞄一眼奏折,就随手扔一本出去。

被皇帝那准头较差的“暗器”给掷到的朝臣,脸上都有些色变。

谢正瑞将手里的奏折扔完,才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指着案几上那些奏折怒斥众臣:“这些东西朕不用看也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你们是大昭的重臣,朝廷发俸禄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个个都为陆策求情,他陆策是谁?是被朕削去官职的一介平民!就算事涉陆将军,也不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他不骂也罢,这一骂,殿上站的那些原本有点面若死灰的朝臣们,腰板忽然间都挺直了一些,神色也轻松了两分。

谢正瑞盛怒之下没有留意到这些,走到案几前双手一推,“哗”一声,如小山般的奏折崩塌下来,散落的堆了一地。

“朕没有功夫看你们这些千篇一律的奏折,谁替陆策求情了,你们自个站出来!”谢正瑞怒喝一声,抬眼将众皇子和朝臣扫视了一圈。

随着这声怒喝,沈缘主动站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出列的还有四五位朝臣,除此之外,其他朝臣和皇子竟都扎了根似的站在原位不动弹。

见些情形,谢正瑞心里讶异。他一向知道陆策人缘不错,见了那小山一般的奏折,就料定其中必有一大半是替他求情的奏折,再加上最先呈上来的奏折都是如此,于是就大张其鼓的招来众臣斥诫一番,顺便扫扫陆家的面子。谁想一声喝令,站出来的却廖廖无几,他顿时感觉陆家的面子没扫成,反倒扫了自个的面子,不由当真忿怒起来。

“你们……”谢正瑞一时没有台阶可下,原本想要让内侍将一本本奏折当众宣读,对出人来,但转念一想,这些朝臣再大胆子,也不敢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面欺君,别到时弄得自己更下不来台,于是及时收了声,咳了两声,待内侍端上茶来,便低声示意他们去那堆奏折里翻找出九皇子和陆凤林的。

皇帝又坐下喝茶了,朝臣们继续罚站,站在殿中的沈缘等人最是难受,众目睽睽之下被晾在那里进退不得,每个人都觉得颜面无光,沈缘瞟一眼站在那里面沉如水的陆凤林,心里后悔起来。连陆凤林都不急,他急巴巴的上奏折替陆策说什么情?不过这事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个的女儿沈梦宜,这次她将陆家得罪的狠了,沈缘这么做,也不过出于补救自己与陆家交情的心态,再没想到皇帝竟然借题发挥,当众落了他的脸面。

四五个掌管宫内藏书的识字内侍蹲在地上翻找,不多会工夫就寻出了九皇子与陆凤林的奏折,递了上去。

谢正瑞揭开一看,九皇子那本奏折写得极其堂皇,言明他与陆策是至交,但为了维护帝誉和大昭律法,他恳请按律严处陆策,以儆效尤。

谢正瑞看完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欣慰,觉得九皇子极识大体,但紧接着一想,心里又有些狐疑,这九皇子不会是故意丢个难题给他吧?明知道眼下朝廷局势和边域情况都容不得他轻易处置陆家,而陆策又是陆家的独子……

罢了,再看看陆凤林的奏折。

谢正瑞将九皇子的奏折搁到一边,揭开陆凤林的奏折,没想到上面写得更是大义凛然,陆凤林先是自责没管教好儿子,接着又痛斥陆策的罪状,最后要求严惩陆策,哪怕诛连到陆家也听凭圣命,无尤无怨。

谢正瑞看得一愣一愣的,其实这种谢罪折子他这些年来没少看见,每个犯臣都会痛斥自己的罪状,最后要求严惩自己或是请求网开一面,但陆凤林这奏折似乎过火了一点,连陆家都迁连上了。欺君虽是大罪,但陆策所犯的终究没到诛连其家的程度,难道他也怀着以退为进的目的,认定朝廷不敢动陆家吗?

想到这里,谢正瑞唇边浮出了一抹冷笑,又让内侍随意捡了几本奏折回来,发现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求严处陆策的。

他越看越怒,两道浓眉几乎都要倒竖起来!陆家是有不少政敌,加上许多人有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恶劣心性,因此陆策犯事时,弹劾的奏折多些也没什么,但奇就奇在,连一些向来与陆家交好或是为人清正的朝臣都跟着弹劾陆策,整个朝庭的言论彻底一边倾倒。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一定是陆家……不,陆沉舟和陆凤林不会做这些的事情,这一定是陆策的主意!关押在天牢里还不安份,当真认为他这个皇帝是好糊弄的吗?

陆策眼下的行为无异于站在他的面前,腆着脸叫嚣着让他去砍去杀,甚至还言明砍死打杀都心甘情愿,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再忍?!

好吧,你既然自寻死路,那朕就成全你!

谢正瑞面上的冷笑更甚,一把将手里的奏折弃在地上,站起身道:“传朕旨意,陆策目无法纪,欺君罔上,按大昭律处斩,择日行刑!”

此刻朝臣们多半已看出谢正瑞发怒的因由,面上不禁都带上了讶然之色,一些遵照陆家要求上奏折,以为其中必有深意的朝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陆策干嘛出昏招,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乖乖的蹲在天牢里,等圣上气消了,也自然放他出来,怎会闹到眼下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谢正瑞旨意传下,只有拟旨的翰林应答了一声,其他朝臣们都被自己的奏折所拘,自然没人敢去替陆策求情,因此殿内一片静寂,连呼吸之声都几可听闻。

九皇子脸色有点发白,虽然昨日他的心腹潜入天牢替陆策传话给他时,他就料定了这种结局,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接受。这种举动太蠢了!压根不像是陆策的行事风格,他初初听到陆策恳请他做的事时,还一度怀疑是不是心腹传错了话,甚至当夜就冒了险,亲入天牢与陆策想见,才最终确定。可是这还没完,接下来他还要替陆策做一件更蠢的事情……

他苦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那些上折替陆策求情的廖廖数名官员中便有一人走了出来,跪禀道:“微臣斗胆问一句欺君这样大的罪名,未审未问,只凭石御史那两本弹劾奏折就下来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天子亲审

一石击起千层浪,这朝臣一句话出去,原本安静下来的又起了隐隐的骚动,虽然仍旧没有人敢说话,但谢正瑞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每个朝臣脸上的表情,他们都有想说话的欲望,只是有的跃跃欲试,有的踌躇犹豫。若是往常,他早就容他们畅所欲言了,只是现下他自已心里不痛快,就偏冷眼瞧着不吭声。

上了折子替陆策求情,结果却在圣上面前讨了个没脸,沈缘知道上头高坐的那位主儿一向不喜欢墙头草式左右摇摆的人,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跪奏道:“圣上是不是该把陆策和涉及这件事的人都唤来问问,审个清楚明白?”

左丞相一开口,有些性子直爽冲动的朝臣就跟着附和,呼啦啦一下子跪了一片。谢正瑞心里加倍气恼,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们都把朕当昏君?认定朕就没审没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跪下来,齐声口称,“不敢!”

“嘴里说不敢,心里却定是如此想!”谢正瑞冷笑着就给所有附和的人都定了罪,气头上不及想,就出言道:“好!就当众审一次!”

“石磊。”

“臣在。” 石磊擦着冷汗跪了下来。

“你去把那姓裴的琴师给朕带来!要快!”

“臣遵旨……”石磊答的响亮,心里却暗自叫苦不迭。他曾在沈梦宜的授意下亲自去见过那裴景轩一回,但那人病仄仄的模样,对他又爱理不理的,他还真怕此人面圣时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惹怒了圣上,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石磊退出殿外后,在等待的过程中,殿内的气氛又再次变得沉寂起来,每个人都在默默的想着心事,他们倒不是太过关心陆策的生死,而是在猜测经过此事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将会变化成何等模样。

谢正瑞最近身体实在不太好,坐久了就支持不住,干脆撂下这些朝臣,自已先避到殿后去歇息,让内侍候着裴景轩来了再传话。

半卧在软榻之上,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忽然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头,着实想不通陆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以退为进固然是一种手段,但陆家三代为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脾性,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只有吃亏的份!如果说陆家的底牌是裴景轩………

这不可能!谢正瑞早让暗卫查得清楚,知道确有裴景轩这人,甚至知道他上石府与沈梦宜私见过一次,从石府回去的时候,陆策的贴身小厮洗竹还去找过他,而裴景轩答允沈梦宜,拒绝洗竹的那两次谈话,也被暗卫们照实记录下来,交给他过目,因此,他对定下陆策的罪是胸有成竹,但是他心里十分厌恶沈梦宜的多管闲事,若不是看着贵妃和沈缘的面子,早就给她点教训了。

谢正瑞百思不得其解,开始有点躺不住了,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觉烦躁。说实话,撇开陆家的原因不谈,陆策本身的才能也是他一直看重的。

前阵子的极力打压,甚至明知沈陆两家联了姻,他还要假装不知道,仗着要丢掉皇家的脸面,安排安宁公主下嫁,拆散沈梦宜与陆策的亲事,都是为了磨练并保全陆策。

他是将陆策当作丞相人选来培养的!一方面要锻炼出他沉稳执重,遇事不惊的心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他卷入朝中派系势力的复杂争斗中,能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位置。这样待他百年之后,不论继位者是谁,朝中局势将如何变幻,都能确保他不受涉及。到时候,继位的君主再对陆策重用提拨,便会被他当作是知遇明君,尽心辅佐。可是谢正瑞万万没想到,明明策谋好的事情,竟因他的一时冲动而出了岔子。

谢正瑞越想越懊恼,对陆策更是恨得牙痒!若不是他唆使朝臣上折弹劾,情况又怎能演变成眼下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天子无戏言,他又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必定会被朝臣们暗中取笑,让陆策加倍得意!但一会裴景轩若是当着朝中众臣坐实了陆策的罪名,他就更加无法收回成命了!

左右为难!谢正瑞来回踱了数圈,愈发焦躁,想了又想,终于决定……

派人在路上把裴景轩给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再让陆策在天牢里蹲上一两个月,尝点苦头,到时要不要赦免他,看情形再说。

赐温柔鸠酒一壶,白绫三尺,匕首一把,让她自已选择死的方式,一了百了。

“来人啊………”谢正瑞打定主意,开始唤人。

候在他身旁的内侍急忙低头答允。

“你去………”谢正瑞话未说完,门外一个内侍回禀道:“圣上,那姓裴的琴师已至殿上。”

谢正瑞大讶,失态道:“这么快!”

那内侍一怔,不是圣上他自个说要快的么?此刻怎又嫌怨?他当然不敢质疑,只低下头应道:“是。”谢正瑞点了点头,迈步往外走,心中的恼意又起,猜测着究竟是哪个混蛋巴不得陆策早点死。石磊?有可能,只要觉察出沈梦宜对陆策的爱恋,他必然恨不得让陆策死。沈梦宜?也有可能,上回陆家毁亲的事,她一定羞恨之极。

陆策…………

想到这里,谢正瑞不由愣了愣,诧异自已怎会有如此不正常的想法。哪有人会巴不得自已早点死?这太可笑了!他咧了咧嘴,却发现自已露出的只是苦笑。

裴景轩此刻跪在殿内心里忐忑惊慌又不安。他今日只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买点东西,谁知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拦住,接到了一辆马车上,带到了皇城外面。及至下车,还没来得及辨清身处之地,就撞上面带急色的石磊,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被带到了宫里,朝见天子。

身侧是文武百官,那上头坐的是天子,裴景轩紧攥着的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簿汗。沈梦宜只说圣上或许会派人询问他,却没说过会亲自传见他,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全无措。

“你就是裴景轩?”

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裴景轩按捺住心里的紧张,磕下头去,答道:“草民正是裴景轩。”

“唔。”

裴景轩听得皇帝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敢问,头垂得更低。

当着众朝臣的面,谢正瑞无法流露出心内的悔意,也不能明显偏向陆策,只得继续问下去,“石御史在奏折里说你曾在陆策的府中教琴,此话可真?”

“回圣上,确有此事。”

“那你将亲眼所见的陆策欺君之事仔细奏上来吧!”谢正瑞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