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只笑了笑,便拉着琴笙坐下。

金姑姑倒是觉出了些异样,但琴笙已经垂下了脸,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金姑姑虽有些担忧,却也未曾多想,只当他伤口愈合期有些不适。

毕竟,今日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应付。

譬如

“金大娘子,一年不见,怎不见你上京城转转?”一名容貌斯文优雅的华服中年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向金姑姑的位子款步而来。

金姑姑见状立刻带着楚瑜等人起身,向对方恭敬地屈膝行礼:“民妇见过廉亲王。”

廉亲王笑眯眯地赶紧伸手将金姑姑扶了起来:“快起,都是故人,本王也不是那种喜好端着架子的人。”

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的楚瑜身上,颇有兴趣地挑眉:“这位小姑娘,想来就是那位并不会刺绣,今日却要代替琴学应我儿挑战的人了罢。”

楚瑜刚要点头回话,却一愣我儿?

宫少宸什么时候成了皇家人?

周围人亦都一脸错愕,倒是金姑姑神色从容地微笑:“廉亲王三个月前微服私游遇上危险,宫少仗义出手,亲王带你下平安无恙之外,更得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义子。”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又变了变——本来赢的希望就渺茫,如今宫少宸居然成了廉亲王的义子,于情于理,琴学哪还有丁点胜算?

楚瑜闻言,眸光也微微一沉,但随后又恢复了镇定。

“金大娘子不愧是金大娘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道金玉相击般悦耳的含笑声响起。

一道着暗金华丽长袍,手摇羽扇的高挑人影领着一个华服少年一同款步而来,狭长丹凤眼弯弯,未笑亦含三分情,不是今日的主角之一宫家少主又是谁。

“姐姐今天真美,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呢。”他身边十二三岁的猫眼少年上来先恭敬地随着自己兄长向廉亲王行礼后,又对着楚瑜露出个乖巧甜蜜的笑容来。

楚瑜一看这个少年,无语地扯了扯唇角,却并不应声。

她很好吃这是什么鬼形容词?

这小子果然古怪,不能搭理,谁知道这货会不会再当着所有人的面冒出什么毁三观的话来。

宫少宸的目光落在一身精巧紫装,如睡莲初绽的清美娇俏少女身上,眸光便直勾勾地顺着她身子绕了好几圈,却并不说话,只是那目光露骨得空气都似炽热起来。

众人面色齐齐变得些古怪窘迫,毕竟谁都记得这位宫少主昨日对楚瑜那一番‘我要你,血债肉偿’的高调宣言。

倒是楚瑜从容得很,只不耐地白了他一眼——比这露骨的目光,她在大牢里也不知道见识了多少。

宫少宸见状,愈发觉得有趣,低低地笑了起来:“呵呵,这小脸皮厚得,真是招人喜欢。”

他这一笑,让廉亲王都忍不主尴尬地低咳了一声:“少宸,不是要开始了么?就坐罢。”

“是,义父请上座。”宫少宸含笑比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廉亲王就座。

不一会,众人便都齐齐就座了。

负责主持这一盘斗绣之局的是苍鹭先生,他是大元德高望重的大儒之一,便是湘南宫家的人都没有意见。

苍鹭先生一登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去,他简单地将事情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之后,对着廉亲王行了一礼:“殿下,请问可否正式开局?”

廉亲王兴致勃勃地颔首:“如此风雅盛事,能为这等百年难遇之盛会做终判,实乃本王之荣幸,先生请!”

苍鹭先生转身,微微拔高了声音:“现在,请双方各自呈上十日内绣出的绣卷,哪一方能得到亲王殿下亲眼,选纳为太后供礼,那一方便为胜者。”

宫少宸率先起身,对着在场所有人潇洒地抬手行礼,眉目含笑:“在下不才宫少宸,湘南宫家之主,得幸为太后千岁明年华寿奉礼,要在诸位行家高手面前献丑了。”

那场内的贵公子挺鼻薄唇,颜似芙蕖濯濯,满身华衣耀耀更衬出他一身风流无双,俊美非凡,偏还有一双宜喜宜嗔含情狭长单凤目却又带着恣意风流的妖灵之气,目光所及之处,似带着多情的钩子,勾了一干琴学女学生们的心魂去。

看着女学生们都齐齐羞红了脸,宫少宸丹凤眸更弯似天上月,含笑道:“请绣卷。”

众人都齐齐看向台中,随着他话音落地,四名戴着精致的金丝手套的小厮,各自小心地捧着一幅数尺长的卷轴慢慢地展开。

随着他们展开的动作,中人眼中不禁皆屏住了呼吸,只觉得眼前一恍,似有万千海潮汹涌扑面而来,咸风潮雾气掠鼻间。

幽光如晦平地大堂间,只忽见天连水尾水连天,碧海青天,浪如晦,银涛滚滚,跃万丈,撞碎青山黑岩满身光,落花飘零,碎玉飞溅入眼帘。

风起飞云涌,白鸟掠翅飞鱼腾,映日红浪艳似血,孤岛长帆影寂寂,驶入海天不回头。

端地让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呼一口气,心旷神怡,只是情怀舒畅之后却不由自主地望着那渐渐黯去的猩红斜阳落日,孤岛独帆,莫名地生出天地广阔,人世苍茫,转眼春夏尽,一生转眼过,多少往事酿心头,多少遗憾随风去,此生谁人又能再回头的黯然来。

只望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有人看着,望着竟已忍不住低泣出声。

“呜”

便是这一声低泣,似玉碎碗破,瞬间让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却还一时间愣然,有些不能回神,直到他们发现彼此间,不少人脸上都有泪痕,彼此间泪光幽幽。

苍鹭先生那般的人物,都已经怔怔然然,眼圈有些发红,更不要说定力差的其他人。

“啪啪啪啪”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慢慢地,所有人都忍不住抬手大力鼓掌,连楚瑜都忍不住鼓了手掌,心潮澎湃,她终于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精彩绝伦的艺术,天下无双的画卷是拥有能打动人心的力量的。

意随心动,情随意动。

一幅画,不同人看,有人观情、有人观心,却忍不住同时沉迷画卷中,心怀大动,这便是画的最高境界。

琴学里就算最差的学生,都有极高的品鉴能力,是以众人齐齐叹息——果然不愧是当代画圣宫之凝的遗作,也难怪廉亲王会差点搬空整座王府只为求画,哪怕最终只是得以一观。

“这等笔力,这等意境,只怕当世再无画卷能出其左右了,真真是无价之宝。”一名绣行的主事人看着那画卷,忍不住抚须感叹。

另外一名织造行主也忍不住叹息道:“画好对绣技和绣师的要求更高,若非卓绝绣工,只会硬生生地坏了这绝世名作,这宫少宸和宫家绣师竟能在十日之内,将宫画圣的绝笔名作展现出来,意境不堕,真是绝了。”

这绣卷展开的瞬间,已经有人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扑面来的海潮。

浮云幽动,海潮剔透,连鱼儿身上水珠的反光都用了十种以上的绣法,几让人以为它会滚落一地。

本就有无双意境珠玉在前,而栩栩如生,倒是已经对这绝世绣图最低的评价。

“天下一绝。”苍鹭先生淡淡地颔首,下了结论。

他是大儒,从不会因为自己的立场就否认客官事实。

更何况这样的事实也无法否认。

“这绣卷这绣卷本王若得之,宁愿朝得夕死也!”廉亲王早已激动得站了起来,半个身子都探出座位栏杆外,满脸是泪,颤抖地死死抓住栏杆。

他外号画痴,朝里出了名的文雅亲王,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这样的诱惑,只恨不能即刻将那绣卷收归怀中的。

廉亲王这话一出,琴学里众人都不约而同露出‘果然如此’的绝望而无奈的表情。

其实廉亲王甚至不必说这句话,琴学内已经无人认为楚瑜会赢了,面对这样的画卷,就算慈心琴神亲自出手,也只有五分的把握能胜。

何况楚瑜这样的外行货?

再加上廉亲王的那句话,明白昭告了所有人他会选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不必再比,因为楚瑜,输定了。

宫少宸早已将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眼底露出一抹了然又讥诮的光,随后,他似笑非笑地道看向楚瑜,无声地道——你输了,何必再自取其辱?

楚瑜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别开脸低声去跟身边的小厮吩咐事情去了。

宫少宸也不以为杵,笑吟吟地转身在一片恭贺声中款步下台,往激动的廉亲王身边而去了。

看着廉亲王激动地死拉着宫少宸的手,连亲王形象都不顾地指着那画大笑出声,畅快之极,金姑姑却一脸宠辱不惊地淡淡看了眼楚瑜:“可准备好了?”

楚瑜初初被狠狠地震撼一番之后,原本心情一直在打鼓,到了这个时候却反而镇定了下来,看着金姑姑无谓地一笑:“准备好了。”

场内众人这时候也都放松了下来,交头接耳地商议以后琴学的处境有之,担心琴学声誉受损之后自身前程有之,甚至幸灾乐祸楚瑜失败的人有之,就是没有人再关注楚瑜这边的动作。

毕竟,她输定了不是么?

而最先注意到异样的却反而是廉亲王这边的亲卫。

一名亲卫有些面色古怪地拉了拉自己自己身边的人,低声道:“你看门口,怎么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怎么会不通报”另外的那名亲卫闻言一愣,也转过头去,顿时一惊,听云阁门口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几个宫装丽人与小太监,打头的老太监那招呼说话的架子一看便是宫里管事太监的做派。

“真是宫里来人了,这是哪位贵人?!”那亲卫心下好奇,正打算去通知廉亲王。却忽听得一声悠远的开道宫锣响,鼓乐齐鸣,门口忽然鱼贯而入一群捧着各色果子、茜纱汗巾的宫人太监,却无人唱诺,只肃穆恭谨地各自站在门内。

门口的动静不小,即刻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此时,门口幽光一闪,一名身着凤穿牡丹朝宝蓝宫装,头戴蓝宝九凤明珠大钗,耳挂明珠铛,容貌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宫女的搀扶下,款步优雅地进了楼内,那美妇通身装扮华丽非凡,金光颤颤,更有一身贵气,威仪赫赫。

她唇角淡淡笑容,看似温柔可亲,却自有一股震慑众人的气度,直让旁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殿下,那是”亲卫大惊,赶紧转头去唤廉亲王,廉亲王早已注意到门口动静,待那中年美妇进了门,哪里还待亲卫呼唤,早已呼啦一声起身,领着人就匆匆地迎了上去。

宫少宸等人一愣,自然也跟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就听见廉亲王又惊讶地唤了一声:“母后,您怎么来了!”

这一下,不光宫少宸等人,便是整个听云阁内的人都心中大震,瞬间所有人都唰地一声站了起来,齐齐地朝门口跪了去:“草民参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廉亲王乃太后所出,见太后看着他笑容威仪中却含着母亲的温柔慈和,忽然想起自己在外头已经足足游玩了一年,他本就是个不理朝物,至情至性之人,顿时心中激动又愧疚,红着眼附身就下拜道:“孩儿不孝,年余未见母后,如今又未亲迎,还望母后恕罪。”

只是他尚未跪下去,就忽然被一双侧边伸出的柔荑托住了胳膊,清脆含笑的女音响起:“亲王殿下,跪不得。”

“什么人,胆敢在太后和本王面前如此放肆!”廉亲王一惊,随后勃然大怒地看向身边少女。

他身边的亲卫们腰间刀剑齐出,直架上少女纤细的脖颈,就要将她押下。

闪光森寒的刀光吓得琴学里的众人都齐齐骂了声——祸水,这个时候竟还不知道轻重撩拨虎须!

楚瑜却神色不变,微微一笑:“廉亲王殿下,您就不打算好好地看看面前的绣卷么?”

廉亲王看着她一愣,面色稍缓和,却还是一派冰冷:“是你,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敢对太后无礼绣卷?!”

廉亲王话到了一半,才陡然品出楚瑜话里的异样来,他身形一僵,梭然转头,再定睛看去,好一会,他眼睛越睁越大,近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太后’,声音有些颤抖:“这是这是”

“这是民女领着琴学绣师们十日之内绣出的太后娘娘的仙容,民女等人粗鄙,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寿礼,只好用了这最寻常的画像聊表琴家承蒙天幸,得天家照拂多年,掌管江南织造的心意,但愿太后娘娘心无烦忧,仙容永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楚瑜娓娓而道。

少女的声音原本就清脆灵动,这般好听文雅的话语说出来,却包含了十二万分的诚挚,直听得人廉亲王心头熨贴之极。

“好,好,好一个心无烦忧,仙容永筑,这真是”

廉亲王抚着下巴的胡须大笑了起来,目光紧紧地看着那一人高的画像,忍不住频频点头,满是赞叹:“像、像、像,真是太像了,连本王都以为是母后玉驾到了。”

不光是衣衫风格是母后所喜,连着容貌细微之处的肌肤细微纹路、眼中的光影神韵、甚至母后手指惯常的小小动作,都一模一样,画卷上连裙后的阴影都有,光影变幻之间,从不同角度看去,母后都似在看着他。

这般绣卷已经不止栩栩如生,而是宛如初登太后之位的母后真人立于面前,目光威严又慈爱地看着少年的自己。

廉亲王看着,看着便又莫名地有些红了眼,新潮欺负,他叹了一声:“真是”

真是什么,他并没有说完,只是廉亲王的神情、表情都已经明白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的动容。

而听云阁的里诸人都在听到那是绣卷,并非真人时,都大吃一惊,随后定睛一看,瞬间沸腾了起来。

“这仿真绣,早已在绣行里有之,只是从来没有想到,竟然能仿真到这等如真人再现的地步,实在是神乎其技。”一名大绣行行主忍不住感慨。

“不愧是琴学绣门中的绣师之作,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另外一名织造行主也拍案叫绝。

苍鹭先生也震住了,随后忍不住抚胡道:“正是,这仿真绣在绣行里不过是普通绣品,少了那些幽远意境,算不得珍贵,但今日得见这一副太后玉容绣卷,方才知道,原来过去那些所谓的仿真绣,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仿真绣,如此这般才是仿真绣绝品!”

苍鹭先生气度高洁,既不会诋毁对手,也不会吝啬自夸,一切评判只凭各自真本事,这正是他让众人信服的地方。

琴学的众人心中都忍不住盯着那秀卷,啧啧惊叹“只是就算如此。”众人的赞许之声,让陆云轻眼底闪过阴翳,她垂下眸子,柔声细气地道:“精工之图再逼真,论画的意境,也无法与宫大师的观海图一较高下呢。”

此话一出,琴学的夫子们与绣行的众行家们都窒了一窒,虽然他们也很希望楚瑜和琴学能赢,但是陆云轻的话却是一个事实——工笔肖像之图,再逼真形似,却欠了让观图者共鸣的内涵,意境到底无法与宫大师的似画尽人世沧桑的观海图相比。

众人皆是齐齐一叹,原先那些刚刚兴的信心又瞬间消散了。

甚至有人忍不住低低地道:“那丫头分明就个外行,瞎折腾。”

“就是,若是不迎战,也许还不用这把丢脸。”

“这下可好,咱们江南绣行的脸都被丢尽了自取其辱。”

听着周围的赞许变成不悦的议论与抱怨,陆云轻心头这才觉得畅快了许多,冷笑着看向楚瑜——一个不学无术的贱人,也想出风头,竟不知掂量斤两。

苍鹭先生苍老的眼里却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向廉亲王抬手行了个礼,然后拔高了声音,淡淡地道:“既然亲王殿下已经详阅过到两幅绣卷的真容了,那么就请亲王殿下做出您的选择罢。”

苍鹭先生的话语瞬间让整个听云阁里安静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在廉亲王和楚瑜、宫少宸所在之处。

廉亲王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已经让人都放置在台中的两幅绣卷,神色有些恍惚,随后目光在两幅绣卷之间犹疑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听云阁里鸦雀无声。

他慢慢地抬步,向台上走去,在左侧的太后肖像前站了片刻,空气里传来细微的抽气声,但他最终一转身站定在了观海图前。

廉亲王的目光在观海图绣卷上长久地停留,眼中那钟情的光芒,简直如同看见了心念所求,辗传反侧而不得的美人。

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那看似已经毫无悬念的结果。

楚瑜手心里已经一片细汗,身体莫名地紧绷,而宫少宸却似察觉了她的紧张,忽然低着头,似笑非笑地在楚瑜耳边道:“早听说小女郎闭关十日,还以为有何等了不得的绣品,莫不是你以为凭这小花招就能赢本公子,何苦来哉,不若早早与我鸳被同眠”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抬头,却梭然微微睁大了丹凤眸,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脸色僵木铁青,再不复方才风流无谓之态。

“这怎么可能!”

廉亲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一转身,抬手示意身边亲卫将那一幅太后肖像绣卷取了下来,同时闭了眼沉声道:“本王决意选择琴学的绣卷作为明年太后六十大寿的首献之礼!”

廉亲王说话的时候语气极为沉重,但是却铿锵有力,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听云阁内瞬间沸腾,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

“怎么可能!”

“到底为什么殿下会改变主意?”

台上众人喧哗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有人错愕非常,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怒不可遏,种种情态不一而道。

楚瑜却并没有任何胜者为王,大喜过望的模样,只是心中瞬间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琴弦终于放开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对着宫少宸挑眉道:“真是抱歉,就是这么个小花招赢了你,想来以宫少这么会算计人心的能耐,应该能理解亲王殿下的一片孝心罢?”

宫少宸看着台上廉亲王做了决定之后,才慢慢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在观海图绣卷上流连忘返,最终无奈地一笑,转身一望三回头地慢慢地下了台。

宫少宸垂下眸子,脸色变换莫测,丹凤眸里一片沉郁,他忽然转头看向楚瑜,见她一脸宠辱不惊的模样地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宫少宸慢慢地露出个复杂而冰凉的笑容来:“小女郎,我果然是小看了你呢,人果然不能貌相。”

算计人心

谁能想到楚瑜这样一个貌似不学无术,大喇喇又粗鄙的平民少女竟暗藏一颗七窍玲珑心。

听云阁里炸了锅,几乎无人明白廉亲王为何做那样的选择。

“为什么,亲王殿下竟然选了楚瑜?”

“不知道啊那丫头居然居然赢了?”

“难不成难不成那丫头会妖术?”

金姑姑却对这样的结果早已有预见,如今不过尘埃落定,便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来,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对身边同样不解的亲信们微微一笑。

“为什么楚瑜会赢?因为宫少宸算的是廉亲王的心,而楚瑜算得比他更深,算的却是——太后之意。”

“其一、太后老人家六十大寿,她一生何等宝物不曾见过,既然是因厌了官造的墨守成规才令陛下为讨太后欢心下放织造大权予民办,那么太后自然更喜奇巧之物,这是其一。”

“其二、太后是女人,没有女人喜欢看见自己鹤发鸡皮的样子,却也不会喜欢看见过于年轻的自己徒增伤感,只有尊荣无双却容貌尚在的时刻才令一个女人刻骨铭心,所以楚瑜选择了亲子为帝,后宫再无人威胁,初登太后之位仍算年轻的太后的容貌来绣像。”

“其三,楚瑜前让我打听过,廉亲王身为太后幼子,自幼娇宠,却也是最了解太后之人,这一年多他一直游历山河不曾回宫,这位从不理政事的殿下,却在太后今年病了一场后忽然游玩途中就接了太后寿辰采买寿礼之事,必是听闻太后病情,念起母子之情,所以他就算再想要宫家观海图,也会选太后的绣像,这是母子之情。”

这也是为什么楚瑜让她去寻那些宫中出来荣养的老嬷嬷和太监们和服侍过宫中贵人画师的原因,因为这些能出宫荣养的太监宫人们都是宫里有身份的,必定记得太后的容貌、喜好种种细节。

再加上之前楚瑜精心布置的那一幕出场的排场,就是为了激发亲王的思亲之情。

“所以这一场,比的不光是绣技之境,更拼的是人心之境。”苍鹭先生含笑颔首,落在不远处那少女窈窕身影上的目光皆是感叹赞许之色。

“没错,楚瑜这丫头,确实让人刮目相看。”一道淡冷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众人齐齐转头,见着文雅削瘦的中年女子正款步而来。

“原来是秦先生,没有先生的神乎其技的画技,我琴学怕也难赢这一局,先生工笔画技又上了一个境界,堪称大成了。”琴学中的一名大儒立刻起身含笑赞到。

众人也纷纷道贺:“这一次能赢了湘南宫家,咱们琴学绣门声威不堕,先生功不可没。”

“正是恭喜先生,贺喜先生。”听闻动静,纷纷围过来的琴学生们都纷纷向秦先生行礼。

只是,秦先生却忽然淡淡地道:“若非楚瑜指点,我的画技也不会有这等精进,是她教我莫要看低西阳写实之油彩画风,当融合中西之长,助我研习,我方有今日之大成,这番大局能胜,我不敢居功,是我眼界窄了,不会画的人,却不代表不会鉴画,惭愧。”

秦先生本是才女,自矜自傲,纵然不喜欢楚瑜,却也绝对不会舍弃尊严将他人之功据为己有。

此言一出,众人皆错愕不已,尤其是最知楚瑜底细的曜司一干骨干们,皆忍不住齐齐目光复杂地看向楚瑜——谁能想到那么一个曜司抓回来准备随时宰杀的人质,一个曾蝼蚁一般的平凡少女竟能有这般见识和眼界境地。

正如台上那一幅绘尽人间百态的沧海观澜图,有飞鱼于海面腾跃而起,做鱼龙踏浪舞,身有红麟如龙火,瞬间隐逝

难辨是鱼,还是龙。

这第一次大赌局,楚瑜代表琴学,大胜而归。

成为许久之后,琴学里依然津津乐道的盛事。

楚瑜好容易打发了围住自己各种恭贺与攀谈的众人,揉了揉有点饿小肚子,正准备提前开溜到厨房寻点好吃的填一填胃。

只是才走了几步,便见一道削瘦纤细的少年身影突然在自己面前冒了出来。

少年猫眼似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楚瑜,歪着脑袋仿佛很是苦恼:“思春的姐姐。”

楚瑜一个踉跄:“噗——!”

她好容易定住了身形,咬牙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我叫楚瑜,不叫思春的姐姐,宫少司!”

“小司!”少年撅嘴,声音软哝:“我喜欢姐姐叫我小司。”

楚瑜:“你好吧,小司。”

看着面前的少年,楚瑜无奈地叹气,大概是因为面前少年的孩子气让她想起了仙仙,她对小司倒是没有太多恶感。

小司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他一脸诚恳乖巧地看着楚瑜:“姐姐,你为什么要赢哥哥呢,你赢了哥哥,哥哥怎么能给你暖床呢,小司也想帮姐姐暖床呢。”

楚瑜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咬牙:“老!娘!不!需!要!老!娘!对!幼!齿!没!兴!趣!”

她虽然好美色,爱美男,也会蹭女商们的饭局,偶尔跑小倌馆里吃吃小倌们的豆腐,开开眼界,但还没无耻到连小孩子都能下手!

话说这孩子,脑子有毛病么?

哪有人能上来就给人自荐枕席的,就算大元民风再开放,也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罢?

还好这时候门口无人,否则琴学里的流言指不定会被编排成啥样呢——兄弟共侍一女?

楚瑜退开两步,赶紧一转身绕开宫少司就走,却不想又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肘,随后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拽了回去,直撞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鼻尖生疼。

“小女郎,着急去投胎么?”一道悦耳的嬉笑声在楚瑜身后响起。

楚瑜捂住鼻尖,一边挣扎一边恶狠狠地看着死抱着自己的人:“你们兄弟两这是输不起,来轮流发神经撒泼么,要点脸,行不,宫大少!”

这妖货又想干嘛?

宫少宸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娇俏少女,狭长漂亮的丹凤眸弯弯,一脸受伤的模样:“小女郎,当初荒郊野外,你可是死抱着我,如今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

楚瑜一巴掌推开他凑下来的脸,冷笑:“我错了,你妈就没给你生了脸这玩意!”

“呵呵,多谢夸奖。”宫少宸一脸无所谓地死箍着楚瑜的细腰,轻笑:“你也就赢了这么一局,别忘了,三盘两胜,咱们还有两局呢,你就不想听听,下一局,咱们赌什么?”

楚瑜原本打算踹上他胯下的脚便停在空中,心中顿生警惕,不动声色地冷冷看着他:“说罢,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宫少宸看着少女睫毛软茸,莹莹亮亮看着自己的秋水目,眼底闪过一丝异样,随后单凤眸微弯:“很简单,这一次,不得借助任何外力,就拼你我二人的绣技,我去你的房间住,你在我的房间睡,还是十日时间,十日过后同一个地方,咱们请各大绣行行主为评判,一断你我高下,这就是第二局。”

楚瑜越听,脸色越冷,她讥诮地眯起眼盯着宫少宸片刻,才道:“宫少宸,你他娘的就是跟我杠上了,非要为难我,真是不择手段到不要脸了是么?”

他是觉得上一局算计不过她,所以干脆撕破脸,亲自上阵逼着她这完全不会绣的外行人和他比他的专长?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琴三爷的小姨’是个不会刺绣的,他偏要逼着她不假他物应战,简直是昭告天下他以强欺弱,以大欺小,就算赢了她,名声绝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来来来,咱们好好地说道说道,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就因为上次你受了点伤,我一百文钱都不给你,你就非逼着我出丑,嗯?!”楚瑜越想越火大地开始撸袖子,拳头就往宫少宸鼻子上招呼。

别以为她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像个淑女,就是真淑女,就不挽袖子揍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