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拜高堂——”

我坐在贵宾位上,对这一幕看得出了神。

大半年前我也曾经历过如此一般折腾,可惜的是和公鸡拜的堂。念及此,我不觉得勾了勾嘴角,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本公主?只干坐在贵宾席岂不负了阖赫公主“蛮夷子”的名声?

前厅,礼及成,众人只闻:

“三拜——”

“慢!”

婚礼主事一句话还没吼完,嘴仍旧保持着张大高嚷的模样,本公主就不轻不重地唤了句。

声音不大,却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身旁的安陵然奇怪地盯住我,用手握我却扑了空,我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文墨玉眸子清澈见底,停下动作只幽幽看我,月儿依旧守着她的妇道,只低低绞着手中红绸,并未去掀盖头。

我就在如此睽睽注视下,闲庭信步地走到文墨玉面前,稳了稳神道:

“文墨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七夕那晚,你我花前月下,说的那些誓言还算不算数?”

语毕,文墨玉暂且没反映,整个屋子却炸了锅。

首先惊呼的是文夫人,温婉柔人的文夫人许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闻言登时指着我目瞪口呆道:

“你,你——休要胡说!”

继而是搀着安陵月的喜娘:

“哎呀呀,我的姑奶奶,您这是犯那股子病?这可是小姐的大婚!”

渐渐的,更多的声音席卷而来。

“啧啧,这顿喜酒可真喝赚了。嫂子和未来妹夫,哈哈!这样的段子就是茶馆里也听不来得。”

“这像劳什子话?堂堂一国公主,不好好相夫教子,竟然勾引自家姑子的相公?”

我闭眼默默承受,这情景,在梦里已经上演过千遍万遍,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洛云国,本公主也就不大在乎什么名声了。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回头看了眼小笨蛋,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原封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神深邃地瞅我。

我不禁攥紧手指,这一辈子…我怕是再也无法忘记这眼神了。不过有这眼神回忆,足矣。

良久,文墨玉终于笑着答了话,拉回了我的思绪。

“公主莫不是认错了人?”

我佯装诧异,“怎可能?!”

文墨玉笑得一脸淡然,“七夕那晚,我陪着七殿下、穆王和诸位喝了一个晚上的酒,又怎能□乏术,与公主花前月下呢?”

……

后话不提。

经这么一折腾,文墨玉虽挑明了证据不是“奸-夫”,但本公主“偷汉子”的罪名却坐实了。就此,我被硬生生地扔进了晴柔阁,作了落难公主。

文府那一边,被如此一闹,过了吉时、触了“偷汉子”的霉头,婚礼自然也无法继续,听闻,无期延后了。

自此,我和文墨玉,各安天命,心想事成。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和文墨玉策划编导的。他求的,是逃婚,我为的,是休书。

那日,文墨玉来府上一番详谈,曾言:“知道为何你求休书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吗?”

“因为错误犯得不过猛,药引子下得不够狠,被穆王妃翻翻掌,也就过去了。”

我恍悟,求休书,第一要搞得众所周知,整得所有人都眼巴巴等掉毛老鸟给个说法才算开了彩头;其二,要搞得轰动别出、大手笔大制作。

文墨玉敲着扇子道:“七出之条中,常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红杏出墙,若公主恰巧能在墨玉的婚礼上闹上一闹,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番计谋,我和墨玉小子各取益处,策划了这番戏。

虽“红杏出墙”是出好戏,但若被当场抓了奸,只怕就算我和文墨玉再高贵的身份,也注定浸猪笼的下场。由此,我又学着小笨蛋的样子——装了次傻,做了盘红杏出墙,却不知出的是哪家墙的白痴公主。

如此一来,就算穆王府、洛鸢帝要调查奸夫是谁,我一问三不知,咬定那奸夫装作文墨玉的样子接近本公主,如此日久生情。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加上我不论如何也是邻国友邦的公主,时间久了自然不了了之,放我回阖赫国也是说不定的。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

穆王安陵霄乃一介武夫,我这个“贱女子”一来羞辱了他儿子、二来坏了他女儿的大好前程,他一怒之下杀了本公主,然后再禀报洛鸢帝说我畏罪自杀也是大有可能的。

所以说,这完全、完全是一步险棋。

不过,我却认定机由险中生,当日文墨玉一提,便答应了。

闻言,文墨玉反倒有些诧异,歪头问我:

“不再考虑考虑?也不怕刚才那些话都是唬你入局的?”

我淡笑,“墨玉公子何尝不是走了一步险棋?也有可能,洛鸢帝一发怒,先杀了你以示天下也说不定?”

文墨玉怔了怔,不答话。

我戏谑道:“真是很想知道,是何人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让墨玉公子甘冒生命之险逃婚呢?”

文墨玉的脸不出所料地白了白,良久才咬牙道:“这事…不在计谋之中。”

我凉凉叹口气,不再追问。

文墨玉冒险逃婚是为情,我冒险求休书却是为逃避这个“情”字。就在小笨蛋以为已经抓牢我的时候,我在其最最放松的时候,搅了穆王府一个大局,说不定还破坏了文府与穆王府私底下结交同盟的大事。

其实,我曾想过,说不定这洛鸢帝枕边的丽妃,就是安陵霄或者文老爷子安排在宫里的最大一颗棋子。

长久以来,洛云国三方势力均分,安陵霄、文家各辅佐一位殿下,再加上洛鸢帝的皇家势力,才保得天下太平。而丽妃竟蠢到提议让双方势力联姻,细想下来,真是匪夷所思。

而文墨玉、安陵月这对从未谋面的孩子就成为了政治联姻最可悲的棋子,事出以后,月儿一直未揭开盖头与我见上一见,直到我被穆王府的人生拉硬扯的拽走,月儿都表现得相当镇静。

她被喜娘搀着,手足无措地一直绞着手中的红绸。

说实话,整场戏下来,我并不觉得愧对任何人。唯独对月儿,总如心中有个小疙瘩,解不开也散不了,就如此隐隐泛疼地硌着肉。

来晴柔阁的一路,我一直都猜着月儿定是恨我入骨的。

故此,当月儿真正站在晴柔阁屋内的时候,本公主相当诧异。

……………………………………………………

掉毛老鸟把我“请”进晴柔阁,只说此事要请圣上定夺,便一去不复返。

我被困在这高高的水牢里,就连淇儿也不能见上一面,只有两个婆子每日乘船过来送些饭菜,夙凤还算好的,饭菜虽凉了些,但与往常无异。

过了三日,我在这晴柔阁实在无聊至极,正踌躇着待会送饭婆子来了,央着他们稍几本闲书来消磨消磨时日,月儿倒是来了。

这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甚是诧异。

立于床前,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良久,月儿才问:

“嫂嫂近日可还好?”

声音温润动人,不像哭哑了的,眼睛也清澈见底,不见一丝红。

我道:“好的,只是无聊了些。”

月儿颔首,张口欲问些什么,又终究没说出口。

我却对外面的状况甚感兴趣,一面也盼着要杀要剐早出个结果,也不用终日在晴柔阁窝着,便旁敲侧击地绕圈问了些。

可忌于文墨玉的状况说不得、文府的状况说不得、掉毛老鸟的态度触碰不得,说来说去,我只了解了些安陵然的近况。

月儿说,哥哥这三日都关在书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反射性地问了句,“绝食了?”

月儿摇头,只道,该吃还是吃的,该睡还是睡得,而且听说饭量渐涨,刚来时还听他差王妈妈给他炖鸡汤。府里人都说,哥哥又有些疯癫了。

说罢,月儿一阵唏嘘,惹得我磨牙阵阵。

这是什么歪理?!

前些日子,这王八蛋还对我爱啊亲的,就算恢复是不是也太快了些?踌躇这番计谋时,我心底还一直觉得对不住小笨蛋,觉得就算他对我使了计,毕竟还是对我有情的,可现在…

世态炎凉啊!

月儿见状,拉着我的手有些动容。

“嫂嫂,你怎就如此糊涂?哥哥不好吗?”

我听了这话,以为月儿在悲春伤秋,心底默默为自己的婚事悲哀着,便顺着安慰了两句,谁知话未毕,月儿就摇起了头,头上的珠花被甩的摇摇欲坠。

她道: “嫂嫂,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以前我一直以为娘说得才是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女儿的婚事就该听父母的。现在我看了嫂嫂您,虽然惋惜你与哥哥有缘无分,却也悟出了些道理,女人并不一定要逆来顺受的,我们也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感情。”

“……”

我鼓大眼睛一时无法言语,如此理论,月儿不恨我,反倒敬佩我?推崇我?

我差点咬点自己舌头,“你,你”了半天才顺出一句话来:

“月儿你这是何意?”

闻言,月儿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

“嫂嫂,以前月儿不敢想不敢念,可嫂嫂在文府的一番行径让月儿终于下定决心,定要和周郎双宿双栖,还望嫂嫂帮我!”

语罢,又扑通扑通磕了两个响头。

我骇然之余,就连抚月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奸夫是假,月儿有个“周郎”却成了真。

这,这…若只是坏了月儿的这桩姻缘,掉毛老鸟可能不会杀我,现在,我竟把她女儿带坏到如此地步,她会不会动邪念?

月儿哭得泪眼婆娑,抱着我的腿还在低嚷着什么。

我抽了口气,蹲下来抱着月儿大哭。

这丫头,你难道不知你嫂嫂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吗?

你那周郎,又到底是何许人士?

第四十二章

月儿走后,我冥思苦想,终于忆起穆王府的确是有“周郎”这号人物的。

错打错着,月儿这段姻缘竟还是我这个嫂嫂一手促成的。

说来话长。

原来,早在个把月前,因我和小笨蛋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掉毛老鸟就突然开始提携我,大到清理账本、铺面,小到管训丫头、发放月钱,掉毛老鸟样样皆手把手地教我,大有将穆王府交给本公主主事,自己坐等抱孙子的意思。

月儿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肩上,可这却遭到了陈贤柔和安陵云的大为不满。

从前,这个家一直都是掉毛老鸟当着,陈贤柔左右铺着,其里种种吃钱抹炸的勾当也就不言而喻。我嫁进穆王府大半年,每日除了欺负欺负小笨蛋,和旺宅斗斗气,就是睡觉吃饭,现在突然让我当家,陈贤柔这心里不恰是那油锅炸着煎着,恨不得掐死我吗?

另一面,以前小笨蛋一直装疯卖傻,安陵云这个小叔也就不怎么在意,琢磨着以后老两口一蹬腿,这家产迟早是他的。现在托本公主的福,安陵然不仅不傻了,还谋了个一官半职,和老爹齐齐上阵。他朝一日,若我再生下个半大小子,他们夫妻也就离被赶出府不远亦。

因此,陈贤柔和安陵云对我越发地不待见起来。月儿的婚事上多番阻拦,今个儿不是月儿的嫁衣上多了个烧洞,就是明日婚礼上需要的圆木桌突然断了货,再加上陈贤柔那一本本烂帐,真是搅得我好不心烦。

小笨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隔日就给我引荐了位府里的幕僚,正是姓周名亦水,人长得标致精细,更有过目不忘、细致入微的本事。在周亦水的整理下,账本不出三日就清晰明了,我抱着账本随翻上一页,他都能对答如流。

那晚,我偎在安陵然怀里,忍不住赞了句周亦水刚直不阿、心细如发,还惹得小笨蛋醋意大发,翌日我亲自起来煮了碗豌豆粥,才哄得他复见笑脸。

不过话说回来,周亦水好是好,但过于木讷,有时候说起话一板一眼,跟和尚念经差不多,也就怪不得他如此才华却不能于政谋个职位,只能被收在府中作僚客。

那段时日,月儿因婚事都是我在打理,便往西院跑得勤了些,周亦水见了小姐,自我介绍道: “载舟载水,宜民宜己。”

一席话,酸得我大牙差点掉下来,如若他不说,我还一直以为他是“汤粥”的“粥”。

 

谁料月儿听了,却咯咯笑道: “先生说的‘宜己’是‘社稷’的‘稷’,还是‘自己’的‘己’?”

周亦水眼眸闪亮,对着月儿恭敬一拜才激动道: “小姐乃周某知己也!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后面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带着淇儿跑了,顷刻,就连旺宅也夹着尾巴被酸出来了。

知识的力量伟大啊!就连白眼狼,也害怕!

现在想来,月儿和这个周亦水还挺配,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不得志的才子;一个羞答答,一个酸唧唧,聊斋都是这么配对的。

当日我怕了周亦水腹中的酸墨水味和小笨蛋的醋酸味,到后期,反而常常避着不见客,怂恿月儿和周亦水自己去操办大婚上的种种杂事。

此刻看来,真是我硬生生地推了可爱小姑子走了不归路,再加上我在她婚礼上的一场大闹,她干脆直接把我当了红娘、救世主,刚才那一跪,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我在晴柔楼喝了会儿凉茶,望着窗外漫漫湖水唏嘘一阵,淇儿来了。

我对淇儿的到来甚是欣慰,拉着她坐下还来不及问外面的状况,就见她愁眉不展道: “公主,有个人想见您。”

我嘎然,都到这时候了,谁想见我惹得淇儿如此为难?

淇儿结巴道: “您也可以…可以选择不见。”

见淇儿举步维艰的模样,我反倒生出些兴趣来,用力地拍了拍桌子,义愤填膺地咬牙: “见!”

淇儿大骇,支吾着:“公主,您…我还没说他是谁,那,这个——”

我推搡着就将淇儿复送上船去,见淇儿为难地去了,心里竟兴奋难已,不管是敌是友,总须见见解些闷的,在这晴柔楼一关就是几天,本公主真是太太太无聊了。

我踌躇着,想见我的这个人无非三个候选:

其一、玄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