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刘明恕的脚步停下来。

殷觅棠一口气跑到刘明恕面前, 仰着头望他:“明恕哥哥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刘明恕侧耳细听, 略带了几分不确定:“觅棠?”

“是我呀!明恕哥哥还记得我哩!”

刘明恕点点头。

殷觅棠小声嘟囔了一声:“还是那么不爱笑……”

刘明恕听觉异于常人,他将殷觅棠的小声嘟囔听进耳中,嘴角轻轻挂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说道:“我先走了。”

殷觅棠知道他看不见,所以使劲儿瞪了他一眼。都有好几年没见了,这才刚见面, 他又要躲起来。和小时候一样,每次大家一转头, 他就没了。

看着刘明恕走远, 林若仪和殷月妍才走过来,目光仍旧好奇地张望着远处刘明恕的背影。

“觅棠, 你认识他?他是谁呀?”林若仪问。

“刘明恕。”

林若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嗯……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就是鸿元公主时常念叨的那个看不见的明恕哥哥?皇上的表哥, 太上皇的关门弟子?”

殷觅棠点头。

林若仪和殷月妍都惊了。

“他的眼睛好了?”

“没有。他的眼睛好不了了。”殷觅棠叹了口气,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怎么可能?我和若仪可是亲眼看见他出手救那个宫女。而且他刚刚还救了你啊!你说他看不见?你是在胡说八道吧?”殷月妍的声音因为意外显得十分尖细。

殷觅棠不甚在意地说:“不信你就自己去问他能不能看见喽。”

说完,殷觅棠转身往青笺楼走去。她有种预感,明恕哥哥回来了,小红豆儿今天一定会想着法子不去上课,而小红豆儿不去上课,先生就会教很少的东西,课程便会变得更轻松些。

殷觅棠到了青笺楼,果然没见过小红豆儿。不过她这次可是想岔了,小红豆儿不是想法子逃了课, 而是生病不得不请假。

小红豆儿本来就有些体弱,昨天夜里踢了被子,照顾的宫女打盹没照顾上,她就着凉了。此时正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棉被。

小红豆儿看着太上皇端着汤药进来,她的五官立刻揪了起来,像只被抓坏的包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起来喝药。”太上皇在床边坐下。

小红豆儿抓着被子往上拉,把自己的小嘴巴也遮住,她的嘴藏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父皇熬的药太苦了,我要明恕哥哥给我熬药喝!”

太上皇了然地看着小女儿,笑道:“正好,这药还真是明恕熬的。喝罢!”

“明恕哥哥熬的?”小红豆儿眼珠子转了转,有点怀疑。

太上皇坦荡地点头。

小红豆儿这才从被子里探出头,她坐起来,慢吞吞地接过太上皇递给她的汤药,只小口喝了一口,就拧着眉叫了一声:“苦苦苦!父皇你骗人!”

太上皇朝外面喊了一声:“明恕。”

刘明恕背着药匣进来,问:“先生,可是这要熬的出了差错?”

“是明恕哥哥给我熬的呀!”

刘明恕空空的眸子偏到床榻上的小红豆儿身上,轻轻点了下头。

“怪不得没有我以前喝的苦诶!”小红豆儿抱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接着一口喝汤药,喝得皱眉皱巴巴,喝得眼泪含眼圈。

太上皇好笑地看着她喝完,悠悠道:“想来你表哥给你熬的药和我熬的比,是甜的。”

太太太……太苦了!

小红豆儿紧紧抿着唇,不吭声。她怕自己一张开,就被苦得哭出来。她掀开被子,上半身探出床榻,去拉了拉刘明恕的袖子。

刘明恕翻开肩上的药匣,从里面拿出一个檀木锦盒,他把锦盒的盖子打开,递给小红豆儿。小红豆儿高兴地拿了一颗红豆糖来吃。甜甜的滋味儿瞬间蔓延,甜得她把一双好看的眼睛抿成两道月牙。

红豆糖很快在嘴里化开,她眼珠子转了转,又看向刘明恕手中的锦盒。她偷偷瞟了刘明恕一眼,悄悄伸出想要再拿一颗。

“只许吃一颗。”

小红豆儿的手指头尖儿还差那么一丁点的距离了,偏偏听到刘明恕这么说。她闷闷地“哼”了一声,一下子反身躺下,拉上被子,头也朝着墙壁里侧。闭上眼睛,睡觉!

“我睡着了,真的睡着了!”她大声说。

刘明恕将锦盒的盖子盖好,收入药匣。他垂眼时,空洞无光的眼眸中浮现一层鲜少出现的温柔暖意。

他很快将这一丝笑意收起来,平缓地说:“先生,若没别的事情,明恕先退下了。”

太上皇虽贵为九五之尊,刘明恕又与他有着亲戚关系,可是二人是师徒,所以刘明恕一直是以“先生”称呼太上皇。

“去你姨母那里一趟,她要量尺寸,给你们裁衣服。”太上皇道。

扭头朝墙装睡的小红豆儿一下子坐起来,惊喜地说:“母后要给我们做新衣裳啦?”

太上皇“咦”了一声,问:“明恕,你听听。小红豆儿睡着了怎地还说话?竟是染上说梦话的习惯了。”

刘明恕沉默了一瞬,认真点头,道:“不仅说梦话,还坐了起来,恐怕也要染上梦游的恶习。”

小红豆儿摇摇头,实在是受不了这两个人一本正经正经地说胡话。她拍了拍身上的被子,气呼呼地说:“我生气了!”

太上皇这才笑着摸了摸小红豆儿的头,说:“这宫里什么时候缺了你的衣裳。我和你母后要住很久才走。你现在病着,身体虚,急什么。”

“急!我就急!母后给哥哥们做新衣服不给我做,我怎么能不急呐!”

太上皇抬手在女儿气呼呼的小脸蛋上捏了一下,笑问:“你走得动吗?”

小红豆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明恕哥哥可以背我呀!”

她掀开被子要下床,朝刘明恕伸手,央求:“哥哥背我……”

刘明恕的下唇轻微动了一下,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上皇在女儿的额头使劲儿敲了一下:“臭丫头,把你表哥当下人了?

“我没有!”小红豆儿捂着额头大喊了一声,“明恕哥哥是和皇帝哥哥、二哥哥一样的哥哥!”

“先生……”刘明恕终于忍不住开口,“公主只是年纪还小……”

他向来寡言,更不会说出反驳太上皇的话。此时这么一句为小红豆儿辩解的话说出来,竟是有些别扭。

太上皇把小红豆儿拉过来,把她捂着额头的小手扯开,他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小红豆儿的额头,小红豆儿皱皱眉,竟然觉得不疼了。

“散秋,去拿衣服。”太上皇吩咐。

小红豆儿一下子乐了,她伸开胳膊抱住太上皇:“父皇最疼我啦!虽然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疼法!”

太上皇无奈地摇摇头,接过散秋递过来的小斗篷亲自给小红豆儿穿上。

散秋蹲下来,询问:“公主,要不要穿鞋?”

“不要。”小红豆儿摇头。

“给我吧。”刘明恕伸手从散秋手里接过小红豆儿的小鞋子,然后在床前蹲下来。等小红豆儿趴上他的背,他动作熟稔地手臂环过小红豆儿的腿弯。

他背着小红豆儿朝沉萧宫走去,前路很长,而且一片黑暗,毫无尽头。他只能一步一步稳稳走下去,因为她在他的背上。

“明恕哥哥,你会不会嫌我麻烦?”

“不会。”

“明恕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背我了?”

“不是。”

“明恕哥哥,那你这几年有没有想我呀?”

刘明恕抿着唇,没有回答。十三岁,已经不大不小的年纪,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可是我想明恕哥哥了,好想好想的。你都几年不回来看我。”小红豆儿哼唧了两声,“我不放心你呀,担心你再摔着。担心教你识字的先生训斥你……”

她压低了声音:“我还担心我父皇欺负你!他惯会凶人哩。他没吓唬你吧?”

“没有。先生待我极好。”刘明恕这话说的真心实意。

若没有太上皇出手相救,他根本不会出生。若不是太上皇和太后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近十年,他也不可能活命。太上皇教导他的时候,有时候会很严厉,伴着责罚。可是他很感激。他明白太上皇是为了他好。他永远都记得太上皇对他说过的话——天生不足者,必当付出千百倍的代价,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

他看不见这个世界,可是他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以及……保护身边的人。

小红豆儿将头搭在刘明恕的肩窝:“明恕哥哥,你长高了。”

“嗯,你也是。”

经过一大片花丛,小红豆儿随手摘了一朵杜鹃,在刘明恕面前晃了晃,问:“明恕哥哥,闻出这是什么了没?”

“杜鹃。”

小红豆儿开心地笑了,她将手里的杜鹃高高抛起来,看着它翩翩落下。

“我喜欢杜鹃,杜鹃好看。红红的呢……”小红豆儿双手环过刘明恕的脖子,一边玩自己的手,一边絮絮说话。她什么都说,最近发生的事儿,又或是某个乱七八糟的想法。

——只要是在刘明恕的背上,她便习惯了总是叽叽喳喳。

刘明恕天生眼盲,他直到五岁都不太会说话。偶尔蹦出一两个字,大多数时候摇头,或是点头,永远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个永远活在阴影里的人。

小红豆儿说话很早,她周岁的时候走路还不能走利索,就已经能小嘴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周岁的小红豆儿把安静站在角落里的刘明恕拉进一大片花海里,摘了一朵又一朵花给让刘明恕来摸、来闻。她用吐字不清的话语一遍一遍教着他说话。

“明恕哥哥,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刚会走路的她站在他面前奶声奶气地问。

他不说话,一如过去几年里那般沉默。

“唔,是因为看不见,担心摔吗?我也总摔跤。哥哥说是因为我的小短腿……软还短!所以总是摔。明恕哥哥,你比我高好多哩。你背我走路好不好?用你的腿,用我的眼睛。咱们还能一起说话,我教你说话!”

在刘明恕父母尚且建在的那几年,在他还没有成为太上皇徒弟的那几年,他便总是背着小红豆儿,听她在背上叽叽喳喳。

“左边。”

“明恕哥哥小心了,前面要拐弯了哦!十九八七六五四……”

“天是蓝色的,云彩是白色的,小红豆儿是红色的。花儿好看,树好看,小红豆儿是好看哒!”

那看不见的天下,也终于在背上传来的动听声音里有了轮廓。

五年

第65章

太后拿了一件旧衣裳搭在刘明恕的身上, 蹙眉道:“长得可真快, 这衣裳又短了。把胳膊抬起来。”

刘明恕抬起隔胳膊让太后给他量尺寸。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姨母,我衣服够穿,不用您亲手做。”

太后笑笑,一边给刘明恕量尺寸,一边说:“要是前几年, 你想穿我亲手做的衣裳还穿不到呢。就是这两年,我对针线活来了兴致才做的。”

刘明恕不再说话, 安静地立在那里由着太后给他量尺寸。其实他也知道, 是自从戚无别登基之后,太后要给戚无别亲手做龙袍, 才慢慢开始学针线活。她做的多了,也就真的练就了一手好本事。

戚无别今日也难得没留在躬清殿, 将大把的时间用来和家人相处。向来温暖的鄂南,这几日也开始降温,尤其是傍晚的时候,凉飕飕的。就连向来要靠冰块降温的沉萧宫也点了盆炭火。

太后带着几个孩子和一群小姑娘们围着炭火说话。

“明天你们就都要回家去了,过了年才能回宫。今日也不用太拘谨,随意些就好。”太后对几个小姑娘说。

几个小姑娘急忙应着。虽然嘴上应着了,可心里还是有点没谱。几个人说话的时候都有所顾虑,压低了声音。可是时间久了,倒也放松下来,随心说说笑笑。

戚无别从外面走进来, 宫女疾步上前,接过他脱下的披风。

“过来暖一暖。”太后朝戚无别招手。

戚无别走过去,挨着太后坐下,看向殷觅棠,殷觅棠和慕容遇见坐在一起,慕容遇见正在讲述她父亲新给她买的小马。殷觅棠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听得很认真。

“好吃的来啦!”戚如归和殷少柏从外面进来,在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小宫女,小宫女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明明盖着盖子呢,可是烤红薯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

“烤红薯!哇,父皇和明恕哥哥真的给咱们去弄烤红薯了呀!”小红豆儿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拿。

戚如归敲了敲她的手背,说:“等等,现在就抢,小心烫了你的手!还有啊,我明明也去了啊 。你怎么就就知道你明恕哥哥,我才是亲哥哥好不?”

小红豆儿把手缩回去,吐吐舌头,重新回去挨着殷觅棠坐下。

宫女将烤好的红薯依次分下来。

殷觅棠伸手摸了一下。好烫!烫得她收起手摸了下耳朵。

“甜甜甜!”小红豆儿已经咬了一口,冲着殷觅棠笑。

殷觅棠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撕去一小块烤红薯的皮,掰了一小点黄嫩的烤红薯放在嘴里。刚一入口有点烫,可是紧接着就是软腻的甜萦绕在唇舌之间。

甜得把她的一双眼睛都甜成了月牙。

她是自小就喜欢吃甜食的。

殷觅棠又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好吃是好吃,可是她的手指头被染黑了一大块,而且手指头被烫得有点发红。

“都慢着点吃,别烫着。”太后柔声嘱咐着。这些孩子平时里是极少吃这个的,就算是吃也是下人切成了块、捣成了泥,不常这样整个拿着吃。

殷觅棠抬起头望向太后,无意间看见沈书香站在戚无别身边,戚无别正在给沈书香剥掉烤红薯的皮。

戚无别剥得很仔细,一边给沈书香剥,一边说:“嫌烫的话就过一会儿再吃,不过这东西还是热的时候吃好一些。”

“嗯,知道了。”沈书香拿走戚无别给她剥好的烤红薯,回到慕容遇见身边,和她坐在一起吃。

殷觅棠鼓着软软的腮望着戚无别。

注意到她的目光,戚无别看了过来,说:“拿过来,我帮你弄。”

“才不用。”殷觅棠闷声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自己伸着小手儿扯去好大一块皮。她高兴地去掰里面软软的红薯。可烤红薯这东西越是里面,越是烫。那一小块还没有掰下来,先是烫了她的手。

她“呀”了一声,急忙把烫疼了的食指含在嘴里。

眼圈也是瞬间就红了。

“我看看。”小红豆儿急忙放下自己的那块,去看殷觅棠的手。

“没什么事儿,不疼了。”殷觅棠咂了下嘴,声音里却有点闷闷的。

太后笑笑,吩咐宫女们去帮这些小姑娘们将红薯掰开。

殷觅棠看着被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烤红薯,忽然觉得不是很好吃,她不想吃了。她扭过头来,和小红豆儿一起说话。

小红豆儿吃的正香呢,她嘴里含着又烫又软的烤红薯,认真听着殷觅棠说话,偶尔点头、摇头,或努力吐字不清地说上一两句。

下午的时候,殷觅棠和其他几个小姑娘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做游戏,就把烤红薯的事儿给忘了。几个小姑娘们到院子里踢毽子玩。殷觅棠踢了好一会儿,觉得又渴又累,她摇摇头,把毽子扔给韩韶华:“你们先玩,我要回去歇一会儿啦。”

小红豆儿身子一直是弱一些的,这种踢毽子的游戏,她不怎么喜欢,便没有出去。而沈书香也是娇滴滴长大的,也不喜欢踢毽子,也留在了殿内。

殷觅棠一进屋,就看见小红豆儿和沈书香正在下五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