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这些凡人的话语也入了小深耳中,原来有的凡人和羽陵宗的修真者一样,要学习,只是他们追求的不是道法,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小深目不暇接,他这好奇又天真的模样,通常是商贩们最好的拉客对象。可谁叫他旁边跟着一个俊美凶煞的男子,谁也不敢靠近。

一个小孩儿埋头往前跑,撞在小深腿上,小深把他接住。

这小孩手里还拿着一只龙形糖画,抬头看到小深,“谢谢哥哥!”

“不客气。”小深说着,拔走了小孩手里的糖。

小孩:“??”

小深放开他,继续往前走。

小孩在后头哭起来,隐约还能听到有女声在问:“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这个也是龙形的。”人族果然很喜欢龙,小深端详了一下那糖,又闻了闻,不过他不想吃,随手往后一丢,糖又回到了小孩儿手里。

小孩傻傻攥着失而复得的糖,鼻涕还挂在嘴边。

前头又是一队舞龙的,而且这次是两条龙,双龙戏珠,不住有人叫好,大呼:“龙君保佑,风调雨顺!”

珍宝君都已离开万载了,但人族还挂念他呀。

如今人间只有我一条龙了,那就帮珍宝君,让这些人族开心一下吧。

小深施展水法,腰间的玉带悄然飘出了一朵云,直升到上方,颜色渐渐便深,然后从中飘起雨点来,刚好笼罩舞龙和围观的群众。

“啊!落雨了!”

尖叫声响起,刚才还热闹无比的街道中央,一时间人人遮着头顶,向四面八方跑开。

“真讨厌啊,怎么下雨了!”

“搞什么,为什么只有这儿有。”

小深也傻了,“他们怎么走了,我还没看完热闹呢!而且这些人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啊,不是说舞龙为了祈雨吗?”

商积羽也察觉了,看了郁闷的少年一眼,“求的是来年风调雨顺,可不是立刻下雨,凡人随便淋雨是会生病的,怎么还会继续玩下去。”

“咦?这么弱?”小深这才知道凡人具体弱到什么程度,手忙脚乱地赶紧把云给收了。

不过他也看清楚了,那些奔跑的人族,大人护着小孩儿,丈夫为妻子挡雨,即使在躲避突如其来的雨水,人族也是抱着团的。

弱小的人族,正是靠这,才成了神州大陆无法忽视的一族。

小深觉得自己虽未全懂,但已没有那样不理解放弃仙途的人族的想法了,“那余照,又是为什么选择神魂俱灭呢?”

可这个商积羽却有些小气,他甚至漠然地道:“你可以去问问你那小黑人,它不是余照的剑意么,兴许清楚。”

小深:“……”

小深本来想骂他的,商积羽却忽然拿出一团彩绸,“这是刚才舞龙抢的‘龙珠’,人族民间习俗,谁摸到了就一年都有龙君庇佑,你也是水族,这个给你吧。”

小深接过彩绸,虽然说,珍宝君经常骂他,庇佑肯定是懒得庇佑的……

他看了一眼商积羽,有这个心还是让他很欣慰的,龙族也迷信嘛,否则不会管小龙叫细龙。

这回再看商积羽,好像都没那么讨厌了,“谢谢。”

商积羽看少年在灯火下看来一眼,深碧色的眼睛圆而湿润,闪烁着火焰的光芒,而他体内涌动的经脉灵力,也像在随着少年眼中吞吐的光芒而起伏。

商积羽摁住少年的肩,低声道:“要谢的话……”

他的手指在少年颈边摩挲了几下,却歪打正着,摸到了叫小龙舒服的地方,小深无意识歪了歪头。

商积羽眸色更为深沉,低下头去,却在快接近少年时生生停住,倏然后撤。脸色阴晴不定,烦躁地从牙缝里挤出微不可闻的一句话:“凭什么不可以?”

……

不远处正在找“龙珠”去哪儿了的舞龙队队员四下寻摸,忽然看到城楼下站着俩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侧身站着,还抱着龙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每年都有这种情况。

他叉着腰大声喊:“穿白衣服那个,把龙珠还来,你儿子都多大了还拿龙珠逗他呢!!”

小深瞪大了眼睛,把“龙珠”往商积羽身上砸,“谁是你儿子!你占我便宜,你真讨厌啊!”

商积羽接住“龙珠”,抛了一粒丹药给人族,毕竟他身上也无银钱,又一下拉着小深,转身已到了城楼上。

那人见两个大活人忽然不见,攥着手里的丹药两眼发直,遇着神仙了……

“我可没叫你儿子,是那人错认。”商积羽对小深平静地陈述道,“你太矮了。”

又叫小深拿好那龙珠。

小深不肯接,人族,肤浅,他嚷道:“但是我很粗好么!”

商积羽:“唔??”

第12章

“你这么说,在人族是有歧意的。”商积羽喟然道,“我们通常不会这样说。”

也不知这小蛟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

“那是因为你们不够粗!”小深傲然道。

商积羽:“…………”

他抓住小深的手,似笑非笑地道:“这句话更不能随意说了,你最好小心一点。”

小深觉得商积羽的语气怪怪的,手指更是不够凉,甚至热得让他不舒服,只想挣脱开,他不服气地用另一只手轻捶了他一下。

商积羽侧过身躲过撒娇般的一捶,那只手就轻飘飘砸在了厚厚的城墙上,击了个对穿。

一个锅大的洞出现了。

任小深不熟悉人族,也知道城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隐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然后辩白道:“我是想砸你的,谁叫你躲呀。”

商积羽:“……”

掉落的砖石从外侧砸了下去,守城的卫兵原本也沉浸在节庆氛围中,被惊醒后向上看了几眼,喊了一声:“什么动静,快去看看!”

“还是走吧,再待下去,我怕你要把这里拆了。”商积羽叹息道。

……

要叫久居羽陵宗的老人来说,似乎每次金阙选仙前后,都是淫雨霏霏的,雨水极多。

今年入宗的新弟子,统一住在碬磨院,待到入了撄宁境后,才会各自正式拜师。以羽陵宗弟子的根骨,这个时期越来越多,不断突破。

曾经最短入撄宁境的记录,是商积羽的师父妙想元君,这位容易元君,只用了七日。

只是因为“骗子风波”,这次的新弟子还闹了许久,生怕自己被骗,最后甚至连谢枯荣也出面,亲见了他们一次。单单这些事,就花费去了好几日。

负责招新的执事没办好差事,私底下埋怨了半天,继而骂洞微,你说你作甚要去惹那大蛤蜊,惹也就惹了,你不能努力一点么,连个涤初境的修者也打不过,还害得我也出错。

再过了些日子,一众新弟子被领着熟悉羽陵宗,也头一次造访了书林。

“稍后,我们一同进入书林看一看,这里就是修真界无数修者向往的地方,道法万千,尽在其中。但是要注意,千万不可以招惹这里的墨精,否则很可能会被它们赶出来。也不要招惹这里的主翰,他比墨精还要难缠。”

碬磨院的管事是个鹦鹉,长了个鹰钩鼻,说起话来粗哑有力。

这些天众人已了解了一些羽陵宗的历史,知道墨精是什么,据说是羽陵宗独有的精怪,而且只会佩服才华盖世之人,他们早就按捺不住了,都是刚入宗,满怀希望与信心的年轻人,谁不期待自己叫人刮目相看。

疏风也是这一批的新弟子,他家里有位表叔祖,也踏上了修仙途,只不过是拜入了一个小宗派,不像他,有幸进入羽陵宗。

当年表叔祖家里至亲还未都去世时,他也回来过两次,说起自己代表宗门,在羽陵宗问道的经历,但只说了书林,尤其是书林中的墨精。

后来他血缘至亲渐渐都不在人世,表叔祖也彻底和凡间的亲族断了联系,再没回来过。

但表叔祖提起过的墨精,却是一直停留在疏风心间。

如今亲自踏入了书林,疏风实在难掩激动,管事说他们这一下午,可以在最外围的区域随意看看——他们还远不够资格,自学这里的道法呢。

而墨精,也很少出现在最外围,只能远远看到,间或有小黑点跃动,这已足够使疏风心跳加快了。

他在书架间走动,忽而看到窗边的座位,有个少年正趴着看一本图册,头上又趴着一只墨精。少年如白玉无瑕,墨精则是水墨身形,画面令人难以自制地想微笑。

只是有一点疏风也没注意到,那就是少年周围,都没有其他人坐。

疏风忍不住走了过去,见少年正在看的,竟是一本介绍羽陵宗的图册,不禁问道:“小兄弟,你也刚来羽陵宗吗?”

少年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看他,“是呀。”

“你不是金阙选仙进来的吧?先进多久?我都没见过你。”疏风被他一看,心也软了几分,立刻来了兴致,“还有这……这是墨精对吧,你怎么搞到的?”

“也就先进个把月吧。我没搞,它自己来的。”少年说道。

疏风看到小小的水墨道士,背着剑,亲密地趴在少年身上打盹,小小的眉眼还挺漂亮,心痒难耐,没想到同样是新人,少年就可以和墨精亲近了,“我可以摸一下它么?”

“它不喜欢别人摸它。”少年制止道。

“但它不是在睡觉么……”这是墨精啊,疏风鬼使神差,伸出手指头,去碰小墨精的脸颊。

不想这墨精一时暴起,两眼晶亮,将背后的剑抽了出来斩下去,堪堪和疏风的指尖擦过,斩在了桌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要不是疏风缩得快,加上小深揪住了余意的后领,他手指头就没了!

疏风脸都白了,刚才他下意识惊叫一声,不一会儿,管事就摸过来了,见到他脸色不知为何一变,“你干什么了?”

“嘶……我刚才想摸这墨精。”疏风弱弱地道,“差点被伤了。”

他说完这句话,管事反而松了口气,随即训道:“我不是说过,不可以招惹墨精,你想以后都进不了书林吗?有你哭的。”

每轮都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手贱的,要调戏墨精,这他都看惯了。

倒是幸好,这新弟子想摸的不是旁边那位……

疏风弱弱道:“我以为这墨精脾气好,它还趴在小弟弟头上睡觉。”

管事:“小弟弟是谁?”

少年:“小弟弟是谁?”

疏风自知喊错了,尴尬地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个亲弟弟同你差不多身量,有些神似。”

管事脸扭曲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道:“休要胡言,这是……我们书林的主翰,小深先生。”

“就是您说……”那个比墨精还难缠的?可是不像啊,明明很好相处的样子,疏风还算没笨到家,没说完就赶紧闭嘴,又道:“不是……可是……他,他说他也是刚进羽陵宗的啊。”

小深捕捉到了那半句话似有什么未尽之意,追问道:“他说什么?”

管事用粗哑的嗓子喊道:“达者为先啊!你懂什么!快快随我来!”

小深:“等等,你跟他说什么?”

管事抢过疏风就拔足狂奔,“不打扰先生了,回见!”

小深:“……”

可见不是说的什么好话啊!记下他的脸!

还有,难道我真的很‘矮’吗??

余意仍有不满,趁小深腹诽出神,一下飞了出去,它刚才还没揍到疏风,疏风竟敢擅自摸它。

小深跟着余意往外走,那管事早已不见踪影了,余意也不知追上没。倒是一直蹲守在外面纠缠道弥的玄梧子,一看到小深,就蹿了起来,亲热地喊道:“小深哥!”

小深一看到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又调转了一个方向。

“小深哥,小深哥我是来献术的。上次我说的那新术法,已经在我自己的努力之下,成功了。我觉得您可能也很感兴趣。”

玄梧子一连串地道,“这个术法,叫做造化术,夺天地之造化,改道体之精要,使人在顷刻之间,长高三寸!”

小深脚步停了下来:“……”

玄梧子小心地道:“当然,我说您可能感兴趣,不是指您很矮的意思。您还年轻呢,就是一个有意思的小术法。而且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也许能更加完善。”

小深臭着脸问道:“成功了?你还没给自己试过吧。”

“在兔子身上做了几次试验,比较成功,但还有一点点不稳定,兔子大了五倍,所以希望有您进一步支持。”玄梧子见小深松动了,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是和自己问话了啊,心中一喜。

玄梧子自己研究出来的,他以己度人,觉得小深可能也会喜欢,想借此打动小深。

小深原本是不介意的,但人族好像喜欢拿这个说事,要是忽然长得比商积羽高,会不会把他吓一跳呢。小深撇撇嘴,“那你再试一次给我看。”

“好啊,我看看,弄个什么来试试。”玄梧子往外一看,摄来一只松鼠,将其定在原处,算了一下方位,然后捏决施法:“生气在寅,木气为旺,神气交结,万物化生!”

他指尖疾射出一道青光!

可恰是此时,一道黑点闪过,竟与青光相撞,飞了出去。

“余意!”小深喊了一声,他看得分明,那黑点正是刚返回的余意。

余意撞在书架上,被一本书盖住,小深去将书掀开,然后把晕头晕脑的余意揪了起来,“你没事吧?”

余意晃了晃脑袋,一蹬腿,摇摇摆摆又踩住了剑,以示自己没事。

咦,对了,术法应在余意身上了啊,可是看起来似乎没变化。

“这不是也没长高么。”小深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余意,还是原来那么一丁点大啊,“你这法术压根不行。”

“呃……”玄梧子鼻尖冒汗,仍是尽力争取,“这墨精非精非怪,是文墨之灵,我的术法又刚研究出来,可能是还有疏漏处。但是我保证,放在别的动物上真是有效的,我还是把那大兔子拿来给您看看吧。”

“下次吧!”小深这时却想通了,他要是长高了,商积羽说不定还以为他被人族的审美套住了,反而高兴呢。不行,还是要仔细考虑一下,反正玄梧子的术法还不完善。

嗯,说来说去还是人族的审美太狭隘,不像我们龙族,总能发现各族的美。

一下午过去,小深又要在大家的惋惜声中离开书林了。

恰巧那些新入宗的弟子也都一个个在管事的带领下,上了艘艘小舟,要回碬磨院。

他们见到小深,全都暗里讨论,这少年看上去,不像是人族呢,可惜他们眼力不行,无法像入修真界已久的弟子一般,判断出来到底是何族。

唯独疏风知道少年其实是主翰,管事倒说过是水族,也的确和给他的印象相似呀……

小深兀自上了小舟,这才荡出去没多一会儿,忽觉有些颠簸。

正在疑问之际,身下猛然一个落空,周遭惊叫声四起。

——竟是悬流多年的整条离垢河连着河上的小舟与人都向下坍落!水倾如帘!

小深一下反应过来,或者说没有人比他反应更快,这离垢河本就是从兰聿泽中分出的。

他倏然向下,穿过了正在倾泻的离垢河,悬停在空中,两手凌空摄住整条长河,将其托起!

对同境界,甚至再高两阶的普通修真者来说,一霎间要完全控制整条离垢河可能有些难反应,但对小深来说,如呼吸般简单。

只是摄住了离垢河,人和舟仍是在向下跌落,多数是刚入门的弟子,尚无半点修为,惊骇至极,惨叫连连,嚷着碬磨院管事的名字叫救命。

此刻这段河上的修者只有小深和碬磨院的管事而已,那管事接住身边几个已算是迅速,他也并非高阶修者,只负责照顾新弟子们日常生活罢了。

倒是河下平地或其他山峰住着的门人察觉动静,纷纷出来,见上头掉人,正待要动,却见早有人把人都给接住了——

其他人都喊管事,唯独疏风,也许是知道执事比管事应当阶级要高,鬼使神差喊了小深,“主翰先生!”

小深听到叫自己,瞥了疏风一眼,顺脚一踢足下的云,分出多朵,便接住了管事接应不住四散的新弟子。

继而,他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哎呀,现在我的水在上头,虽说是意外,但四舍五入,这岂不是也算在水底,捡到,人族,而且是一大批。

一次捡忒多新娘了,不好吧……

一切都在霎那间发生,人和河是都接住了,还有些小舟呢,劈里啪啦往下砸。

小深倒是不把这些当回事的,他龙鳞坚硬,岂不和淋雨差不多轻易。

但小墨精余意十分忠心上司,飞到小深前头,从背后抽出剑,斩向其中一艘恰好快要落在小深头顶的扁舟。

在余意拔剑的刹那,竟是青光一闪,原本手指大的小人,陡然变得比小深还高,水墨剑吞吐,利落将小舟斩作两截!

墨精收剑负于身后,随即看向小深,锐利如剑的目光亦转为平淡——

似人非人的墨精,仍是水墨之形,周身都是莹润黑色,唯独眼瞳银亮,一头白发,衣角处与剑尖也仍是浓墨入水般氤氲开,但放大来看,却别有几分超然之意。

除却颜色,放大来看,五官与那日小深在玉关崖顶看到的余照石像,更是几无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