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一个墨精黑脸,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呢。

哦,商积羽可能看得出来。

因为他虽然眺望着原处,眉眼却很舒展。

小深看不出自己的脸色,余意能想到的,就是将所负之剑抽了出来,直逼那弟子的脖颈!

剑芒如水墨吞吐,看似飘逸,可不减半点锋利。

“啊啊!”那弟子吓得浑身僵硬,心中更是闪过一个念头,就连留下来的墨精剑意都如此惊人,真不知余照祖师本尊全盛期是怎样。

“余意你放下来!”小深还不知道余意为什么生气。

商积羽淡淡道:“它虽然是余照祖师遗留之意,但已有自身思想。”

这个时候,反倒是商积羽更了解余意的想法了。

任谁被和他人做比较,甚至当作仿冒品,也不会开心的。商积羽如是,余意亦如是。

——商积羽是一体双面,这一个他虽然心态平和,但另一个对余照,乃至对和余照有着一样容貌的余意都十分厌恶的他,同样是“商积羽”。

余意长得和余照一模一样,继承其剑意文气,风姿也神似,从前对余照这个本尊,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但绝对还是亲近的。

甚至因为从前没有名字,每当人们提到余照时,它就会有所反应。

但现在它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再听到小深可能要让自己去刻意模仿余照,木木的精怪心泛起波澜,开始有了逐渐清晰的概念:

至少它自认如此,从余照的文墨中所化,但它不是余照。

它更不能接受,给了自己名字的小深,也把自己当作余照……

小深在商积羽的提醒下,才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将余照和余意相提并论太自然了,所有羽陵弟子也很自然地在余意身上寻找余照祖师的风采,就像修真界要拿“余照之后,千古一人”来评价不相似却同样优秀的商积羽。

神魂俱灭的余照对修真界来说,是千年难忘的绝世剑仙。

但小深没有这样的印象,他又不是听余照的故事长大的,所以他代入得容易,改观也很快,一下就接受了,“不好意思呀余意,我不买那法衣,我也觉得,余照有什么好模仿的。我听不懂你说话,下次你比划一下好了。”

余意这才把摁住的弟子松开了,归剑入鞘。

那弟子捂着脖子松了口气,还行,幸好当年泡书林时也是常被墨精殴打的……但他着实委屈,有本事你怎么不拿剑冲着小深。

余意又乖巧地站到了小深身后,嘴角也翘了起来,因为小深看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在乎模仿这件事呀。

法衣是不买了,但小深已被启发了,揪着那弟子问:“你们对余照都推崇备至,那方寸祖师一定更是吧,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东西,比如以方寸祖师著名事件连夜搬运兰聿泽回乡为主题制作的法器……”

说不定,这些东西里头就隐藏着兰聿泽的线索呢,小深是什么也不放过了。

“……”那弟子想了想,“这个,好像,我记忆中,以前有卖,是用来沐浴的,有个方寸祖师的模子倒水,就和搬兰聿泽一样,还可以打泡泡呢。但是,现在已绝迹了。太早了,是好久以前的弟子制作的。我都是听百丈潭里的龟族前辈提过一嘴。”

小深暗喜,看来可以去问问,龟族都活得长,知道也有可能。

“什么,沐浴的么?那就是水系了?”小深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对商积羽道,“你知道路么,带我去找那老龟问问吧。”

商积羽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这时给他们补船的女修也完成任务了,小深急着去找老龟,让她把船送到碧峤峰,自己跟着商积羽御剑飞走了。

小深搭商积羽的飞剑就可以,但商积羽难道会让余意上来么。

余意见他们起飞了,自己也踩着水墨剑去追,谁知商积羽速度极快,流光一般,转瞬已不见人影。

余意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蔫蔫地回去了……

那百丈潭也是兰聿泽剩下的水,小深一到就知道,站在岸边喊那弟子告诉自己的老龟名号,可喊了半晌也不见应声的,以他对龟族的习性判断,“一定是睡觉了!”

他转向商积羽,羞涩地道:“不如,你陪我下去找他吧。”

看到这水,小深就有了一个念头:

终于有机会了。

——他一直在想,商积羽修为高,自己要如何才能把商积羽弄下水,然后捡起来。

这可是个重要的仪式,只要在水底捡到商积羽,管是怎么捡的,商积羽就是他的人了!

“小坏蛋,怎么笑得这么下流?”商积羽微微倾身,抱臂看着小深,“在打什么坏主意?”

“怎么是你?”小深一愣,很气,“你突然蹦出来做什么,快叫他出来,快点!”

商积羽闪身躲过小深的拳头,“客气一点,这老龟在羽陵宗待了三千年,修为可不低,脾气也不怎么好,你还想要我帮你吗?”

小深看他就像是来趁火打劫的,“那你别去了,我自个儿去!”

小深一下跳进水里,就不信活龙会被龟逼死。

脾气可真大。商积羽跟着下水。

潭底老龟叫金钱子,三千年前投靠羽陵宗,资历极深,平素已经不需要干什么活儿了,反而是羽陵宗会供奉着,只要必要时刻,出来办事就行。

金钱子脾气很大,他若是睡觉了,那些在这里修习水法的弟子要是惊扰了他,肯定要吃苦头。这也是为什么,此时这儿一个羽陵弟子也没有的缘故。

小深一入水,比在岸上灵活多了,竟是比商积羽都游得快,令商积羽也微微一惊讶,旋即想不愧是蛟族。

小深在金钱子的洞府外用力敲门,叫门,“金——钱——子——”

饶是商积羽,听到他这么大声,也有些犹豫,甚至怀疑小深一上来就这么猛,是想故意给自己找事——难道金钱子找小深麻烦,他能坐视不理?

大门很快打开了,一名中年水族游了出来,满脸阴沉,怒气蓄势待发,“哪个小子,竟敢扰我清梦!!”

小深利落地道:“我听说从前宗内有卖沐浴法器的,主题是方寸祖师搬运兰聿泽,我很想要,但消失已久,你知道它的渊源么?或许,可以复制出来。”

商积羽只见金钱子本是随时都要发飙的样子,手已按在剑上了,他竟也未爆发,只是黑着脸答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有个弟子制作出来的,图纸收藏进书林了,你可自去查询。”

“这样啊,那倒是方便。”小深道,“对了,还有没有其他关于兰聿泽的法器,我觉得很有意思,毕竟兰聿泽早不知哪儿去了,我想看本体也看不到。”

商积羽看了小深一眼,作为羽陵门人,仰慕方寸很正常,作为水族,想看上古大泽也很正常,但不知为何,他总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金钱子想了想,道:“那倒是没有,而且你要看兰聿泽,来晚啦!”

“什么意思?”小深忽然觉得不妙,这金钱子果然没白活,像是知情的,“怎么这样说?兰聿泽呢?”

金钱子脑子一空,就答道:“当初方寸祖师只留下离垢河与这百丈潭,剩下的用芥子纳须弥之术法装在一只锦囊里,藏于寡二库。”

他指了指商积羽,“后来那小子的师父,陈妙想,入门后半道转修水法,亦有所成,当时的宗主让她自在寡二库挑样法宝,她就挑了装着兰聿泽的锦囊。虽然这不算法宝,但宗主也不愿食言,就约定给她赏玩百年。

“此事你问别人断然不知,但我那时就在现场。我还知道,陈妙想那家伙自己炼制的法器、别处收集来的法器太多,百年之后,也不知怎的,竟是不知把锦囊丢在何处了,翻也翻不到。她毕竟是借用的,又没有把锦囊炼化,再说里头装着兰聿泽,也难以炼化啊,所以毫无感应。

“当时撕扯许久,也没找到。她强说东西肯定还在羽陵宗,自己百年没出去过,让宗主自己找便是了。不过到现在嘛,我都还没见过兰聿泽,这么多年过去,甚至都没人提了。真是可惜了,好歹也是上古大泽。”

小深:“………………”

羽陵宗的人到底还能不能好,他那么多水都能被陈妙想弄丢了?

如果这不是商积羽的师父,他都想破口大骂了……算了,还是骂方寸好了!

“家师性情乖僻,也确实有些丢三落四。”商积羽失笑道。这件事连他也没听过,陈妙想的事迹太多了,这闹得估计都不算大。

小深唉声叹气,怎么找个水这样困难,难道他以后只能做河龙王了。不行,既然那水还在羽陵宗,他一定要找出来。就算不在,也肯定不会无故消失,说不定是陈妙想偷偷送人之类,还得继续查!查不出来以后让羽陵宗的人百倍赔偿!

小深坚定了信念,对金钱子说了句谢谢,就往回游了。

“不客气。”金钱子一脸郁闷,他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好,本来想打人的,一看到那少年问话,他竟不知不觉气全消了,还说了那么多。

商积羽也对金钱子一拱手,他甚至以为金钱子没动手是给了自己薄面。

商积羽慢小深一步,当他冒出头来时,小深已坐在岸边了,手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陈妙想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商积羽心中一动,并不出水,而是游到岸边,伸出手来,“拉我一把?”

小深不理他。

商积羽笑容微微僵硬,“只要轻轻拉我一下就好。”

小深:“不拉不拉!自己爬上来!”

“我也与你几日未见,你就这样对我?”商积羽气极之下,竟是无力再和另外一个自己相争了,放纵身体。

只见商积羽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流转间,已换了一个。

若是叫他来看,心中却是有些清甜,小深总是直白得可爱。

他轻轻伸出手去,淡笑道:“那我呢?”

小深忽然看见他,惊得站了起来,太好了,又出现了!好机会!

小深连忙用力去推商积羽,“下去!”

商积羽:“………………????”

作者有话要说:

商积羽: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第16章

商积羽微愕,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小深这次竟没认出他来么,他又喊了一声:“小深?”

小深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完全陷入了一定要抓紧机会的想法中。

他蓄力又压了一下,试想当年罗频会吹嘘自己有一龙之力,就知道龙族的力气有多大了,配上他们坚硬无匹的鳞片,很多时候无需灵力,也能碾压一大群低阶修者。

饶是商积羽已是不伏身(第九境),心神失守之下,也猝然没入潭中。

商积羽:“……”

“哈哈哈哈哈哈哈嗷。”小深笑到两只眼睛里的碧色几乎要漾出来了。

不是他死板,而是他们龙族也没有像人族那样的什么成婚仪式,顶多请龙君祝福册封一下,现在珍宝君早就带着其他龙飞升了,那小深所知的和人族结亲,就是故事中,自水底把人捡起来,带回龙宫。

他现在还未占领羽陵宗,旧俗还是不要随便改为好。说了水下,那就是水下。

小深在心中默想,我第一次婚姻极其失败,算是一场骗婚,第一点五次是大型意外婚姻,被我暗暗隐藏,并留作备用,这第二次结亲一定要顺顺利利才好。

珍宝君在上,保佑一下本龙吧。

小深跳下百丈潭,踩了踩水波,只见商积羽被他捶得还在往下沉,白衣白袍在水中鼓荡起来,像大鱼的尾鳍一般,连忙疾速游上前,将商积羽给捞了起来。

仪式达成!

小深难掩激动,抱住商积羽,去摸他的脸。

商积羽的脸转了过来,一开口嘴边还逸出几个泡泡,似乎颇为欣喜地道:“怎么,你想了想,还是更喜欢我一些?”

小深:“……………………”

错了!不是这一个!!捡错老婆了嗷!!

龙王娶错妻,真乃晴天霹雳!

小深欲哭无泪,怎么又换了一个。

他怎知因为今天回来,这两个一直暗中争抢控制权,先前就因为生气,换了一次,短时间内,又因心神晃动再换了回来。

小深一下颓了。

为何他姻缘路会如此坎坷呢?

商积羽伸手一抱小深,发觉他竟没反抗,心中一喜。小深几乎从不叫他抱,方才小深主动扑过来时,他就已经觉得心中甚为平静,像是清流淌过,现在把小深抱了满怀,更是惬意无比了。

当然,“他”自然是更为不悦了……

可谁又理会得了,少年的身体看似娇弱,实则很有韧性,骨肉匀亭,因较矮的缘故,低头看去除了乌黑的头顶,只能看到白玉一般的耳朵,耳尖还泛着淡淡的红色……商积羽先前被拒绝的不快都散去了,“你力道倒是真大,连我都快挡不住了,我得看看手臂青了没。”

他挽起衣袖,竟然还真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的大概以为被石头砸过。

“这怎么办?”商积羽怂恿他,“揉一下?”

这倒霉媳妇儿……我也倒霉,倒了一万年的霉……

道弥说前妻像羊,现妻像狼,他怎么觉得前妻像狼,后妻像虎呢。

小深决定和上次救人一样,同样不告诉商积羽,他幸运地成为了龙的新娘。

“你自己灵力运转一下就好了。”小深推开他,“走了走了!”

“等等,你还没说,把我推下来做什么呢。”商积羽忽然道。

“谁推你了,我推的是——”小深回身,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眼睛不老实地向旁边看,觉得不大对。

商积羽果然察觉到了异样,眼睛一眯。什么意思,难道他推人,还是件好事?

小深心思飞转,想到了措辞,“我是想和他一块儿再去找金钱子做客,我还没看过羽陵宗的水下洞府呢,我也想要一个!”

商积羽的表情看起来,也不知到底信没信,沉沉地道:“是么?”

那边,金钱子才刚躺回去睡觉,又被外头两人的对话声吵到了,气急地打开门,“你们到底走不走啊!还有什么要问的,就不能一次问完了吗?!”

这黑脸大汉气到脸颊上都出现了黄色斑纹,妖气更盛。

这一次商积羽几乎都以为金钱子要动手了——

小深:“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金钱子:“进来叭。”

商积羽:“……”

第二回 了,这次显然和他无关。他看了小深一眼,怀疑金钱子是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小深的真龙血脉到底多么浓郁,否则他若非龟族,怎么会和金钱子这样投缘。

商积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金钱子也有点郁闷,他就是不知不觉应下来了,黑着脸道:“我素来不喜人多,这里就我一个,所有什么点心也没有,就不招待了。”

商积羽:“……”脸色看起来很冷硬,说的话也没很礼貌,但是比较金钱子以往的行事风格,他对人解释没有点心,才比较诡异吧。

“没事,我才吃饱。”小深走进去,来都来了,就顺便参观一下金钱子的洞府吧。

只见金钱子洞府内,不但没人,还很朴素,只有一些珊瑚做装饰,看起来最华贵的,就是一颗宝珠。

小深仔细看了两眼,这不是骊珠么。

骊珠就是骊龙颔下之珠,所谓骊龙,即是黑龙,黑龙生于深渊之下。这骊珠其实也不是他们颔下自己长出来的,要是龙能长珠子,那岂不是成了蚌。

只是因为深渊太黑了,骊龙们总会含着一颗珠子,或者佩戴,久而久之,大家几乎以为骊龙的本体是骊珠了……而被骊龙常年佩戴过的明珠,也会沾染一些龙气,没有特别大的用处,却也是其他水族竞相追捧的东西。

小深想起道弥说现在的水族都喜欢和龙攀关系,就有趣地问道:“你家还有骊珠呢,你该不会也是龙族后裔吧。”

金钱子仰着下巴道:“我不是!我最讨厌那些吹牛皮自己有真龙血脉的妖族,是什么就是什么,装什么长尾巴龙。”

这倒少见,小深想,回去可以和道弥说,也不是个个水族都那样。

金钱子又道:“哼哼,我祖父,乃是龙宫的丞相!若非龙族举族飞升,我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了。所以我虽然没有真龙血脉,却是龙族家臣!这颗骊珠,正是当初龙王赐给我家的。”

小深:“……哦。”

小深有点犯起难来,龙族也是念旧的,所以大家一说起龙宫丞相,才多是龟族形象。比如当年他在兰聿泽,就有一个龟丞相,但已经老死了,也无后。

这么说来,羽陵内现在有三个合适的总管候选了啊……

唉,算了,珍宝君说过,身为龙王,要懂得驭下之术,就让他们互相竞争吧。

小深想罢,又觉得自己成长了,喜滋滋的,还附和了金钱子几句,勉励道:“我就说看你像个丞相的模样,又正值壮年。”

“是啊,我正值壮年,却没什么事。要知道当年祖父还教过我营造龙宫,等等术法……无用武之地啊。”金钱子蔫蔫地道,“现如今每日除了修行就是睡觉,而且好久也没人敢来羽陵挑事了,无聊。”

还会建屋子?加分!

小深拍拍他的肩膀,“但你这休憩处至少很宽敞。”

百丈潭也是潭,但是比王家潭大多了……

金钱子脸上竟还现出一丝微红,“唉,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聊了几句,我的心情都好多了。你们再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