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哦,不如愚人…”

少许寂静,法锈垂着头,按住肋下被牵动的伤势,笑意寸寸消散,脸上神情尽数褪去,只剩眼中空洞荒芜。

“拆月真人,你说得对,生不由我,灭不由我,我策马疾走,也逃不过画地为牢。”

“但我心中有烈火,有磐石,火烧了石几十余年,石也扛了火几十余年,互不相让,也不相容。直至某日,生吞活剥,俱作灰烬,是熄灭还是碎裂才有定论。”

“在此之前,该与不该,谁说了我都不会听。”

或许是很久不问世事,拆月竟不知道应不应该评判一个年少轻狂的字样。

道理对她没用,怀柔对她没用,施压对她没用。

拆月想起不远之前的一个传闻,仲砂滞留六合堂不离身,有人将饲祖的超凡天资说得天花乱坠,有压倒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趋势,意欲挑拨关系。仲砂喝了两茶碗白水,听完了这番教唆,说了那些天内最长的一段话:“口是心非夸了饲祖这么多话,是不是很难过。她不修炼,你是不是因此而愤怒?觉得收到了蔑视,或是认为做法太荒谬、不懂得珍惜、甚至想着剥夺她修道的天赋该多好,这样就不再有这样可恶的人,浪费着大多世人都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云莱仲砂不爱说话,因为话如针芒,从不落空。

“你可以这么说她,在任何一个同仇敌忾的同道中人面前大肆解说饲祖,他们会为你鼓掌。但在我面前,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她认识的法锈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只是个随和圆滑,又带着蓬勃锐气的人,抛弃康庄大道上的一切迷眼乱花,固执选准了一条泥泞之道,腹背受敌,披荆斩棘。

志同道合者,将赤足并肩前行;岸边旁观者,酒肉二两过场交情;唯恐不乱者,言不过耳身不挡路。

拆月这么一思索一愣神,连玄吟雾过来了都没发现,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旁边:“你不是出去采药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玄吟雾狐疑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快什么快,他径直走向法锈,扶她站起来后问了几句,看见老山羊还抽风似的杵着,目光四处游走,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半晌没听见应声,还是法锈说:“没事,可能羊癫疯。”

“…”

拆月脸色复杂地盯着她,想说什么又拿不定主意,稀里糊涂地跟着狐狸师徒俩个走到屋子外面,被勒令不许踩到笋尖才被放行。法锈点灯看书去了,拆月就落在玄吟雾后面,唉声叹气,把狐狸弄得烦不胜烦,锅铲一挥:“你自己给你徒弟做吃的去,我今天晚饭做荤菜,你吃得了么?”

拆月一噎,被告知今晚连便宜饭都蹭不上,悲从胸中起,差点就憋不住话篓,咽了咽还是旁侧敲击:“你那个徒弟总是不修炼,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不勤奋的人么?”

玄吟雾头都没抬:“两码事。”

“好好,那你以后有啥打算?六合堂那边查得挺严啊,我这好说,但你徒弟堂堂饲祖,能在我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

“不清楚,等她伤好再说吧。”

拆月被油烟一熏,倒退几步,又探头探脑上前:“唉我说,你也不能老这样啊,你别看我优哉游哉的,我这是没啥追求了。你不一样,你涂山九潭的出…咳咳咳,你掐个诀把油烟子弄跑行不?最烦腊肉味了。”

玄吟雾把锅一放,敏锐地看向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想了想,皱眉,“法锈把你俩弟子教坏了?还是斗嘴时你没说过她?你老大一只山羊,胡子一把了,跟我徒弟较什么劲。别碍着,出去。”

“…”

拆月垂下眼皮装没听见。

半天他终于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徒弟那伤,有得治,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愿意。我也就提个主意,怎么办还是要你们商榷。”

归家

老山羊自己捣鼓的办法,有点损。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迂回计策,一点点引到正题:“倥相啊,人修跟妖修不一样,妖修就这么一副躯体,修道仙身万事大吉,坏了就是真没辙。人修有个元婴境界,俗称两命期,身躯损毁不要紧,还可以抛却重塑。”

玄吟雾:“你直说吧,什么意思。”

拆月拍着灶台:“就是说,你徒弟修为要是能强行提到元婴期,管她伤得多深,重塑一个身躯,不就行了吗!”

“强行提升?”玄吟雾差点轮锅铲,“你自己怎么不强行一下?服药和被雷劈是好玩的么?”

拆月连忙躲开:“哎呦哎呦,你听我说完,你自己一只狐狸怎么就没发掘自身的优势呢,你不是对她有意思么?她对你也有意思?你俩双修不就完了——我靠你干什么!”

“滚开。”

上蹿下跳的拆月顿时愣了,他没想过老友会是这样的态度,脸色和语调都低沉肃然,数月的劳心劳力足以沉淀刚来时的浮躁之气,同时刻意忽略的焦虑和慌乱也在一步步放大。

办法,他想过太多了,没一个奏效。

或是说,法锈根本不关心,她的放任,已经表明他所能寻到的一切方法都是空谈。

一想到这个,玄吟雾没法冷静。

拆月倒是没有他这方面的担心,不光因为法锈跟他没多少关系,更因为在联想到法锈隶属哪方后,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有恃无恐,她背后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管——恐怕那柄粗糙小刀就是他们的杰作,为的就是逼迫她归来。

但法锈愿意么?

她要是有这个意向,一拍即合,也省得受累受伤,早被恭送回去了。

除此之外,拆月还有点私心,这个瘟神家伙,如果送不走,那么精神饱满大战四方也比病歪歪强,否则就算她不想牵连他人,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没放弃,继续劝说:“我知道这事你说了不算,你跟她提一提,说不定她就同意了呢?”

玄吟雾眼神疲倦:“拆月,管好你的徒弟就行了,别乱插手。”

拆月怼他:“我徒弟怎么了,俩个加起来都比你那一个省心。”

玄吟雾没理他,接着做饭。

拆月等了好一会,用手肘撞他:“你什么意思啊?”

玄吟雾头都不抬地切菜:“不想打架就出去。”

老山羊百般鼓舞都没说动狐狸,悻悻地走了。

几天后,外面风风雨雨似乎都逐渐平息,各路人马各回各家,迢遥境的机缘最终落入谁手还不得而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热闹了一通,也要步入正轨。

法锈靠坐榻上,在听到仲砂回宗的消息后,微微闭了眼睛。

大势已去。

仲砂能拖这么多天,已经是极限了,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延迟她被寻找到的时间。

早在被重伤的那一刻,就是定局。

其实还有转机,一个跳脱出她意料中的转机,也就是拆月说的损办法。还是抹舟听到师父碎碎念后偷偷跑过来说师姐你是不是得罪我师父了啊,他在房间里踢了一晚上桌子腿。

法锈听闻,也是挺意外的:“你师父脑子挺活泛啊。”

抹舟就当是称赞了,忙不迭替自家师父收下:“谢谢师姐!”

下一句就不太客气了:“管得也够宽。”

抹舟想了想:“大概是冬天的长毛还没换完,心情不好,回头我薅一薅他老人家。”

俩小羊羔子口无遮拦,玄吟雾很快知道法锈已经听过这个损法子,恨不得把碗一撂去揪秃那只老山羊的毛,回过头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掠过去,当天晚上用饭时极其沉默。

法锈没受影响,她一如既往的平静,静得过了头。

还没事人一样给狐狸夹菜:“师父吃这个啊。”

玄吟雾盯着筷尖许久,终于说:“拆月他那个…”

他没说完,法锈嚼完一块笋,顺势说:“哦,挺不错的,出其不意。”

玄吟雾手指猛地攥紧,心底霎时涌上的庆幸几乎让他握不稳筷子,他有一瞬间的茫然…这似乎是法锈自重伤以来头一回说“不错”而不是“没用”。

这算什么?歪打正着?

他努力克制住狂喜带来的轻微眩晕,再次确认:“你是说…可以?”

“有点悬,没前车之鉴,所以我才说出其不意呀。”

然而下一句急转而下,法锈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地说,“况且,就算可行,我也不干。”

玄吟雾惊愕:“你说可以…”

法锈笑笑:“您怎么不甩我一耳刮子,说我罔顾伦理呢?”

玄吟雾气得心中直坠,这时候又跟他讲起师徒关系了。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关系她什么时候在乎过?放到这儿纯熟搪塞。

“理由不充分是么?那说实话,我没有兴致。”法锈又说。

玄吟雾和法锈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僵硬。以往多亏饲祖常年练就的一手见好就收,做事说话都有分寸,控制得细致入微,造就了和气美满的氛围。

打破它也很容易,就是法锈没力气再搞这一套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

此刻的法锈,冷静如死水。

“如果没有这道伤,我很乐意的,不需要拆月真人多嘴,情投意合说走就走嘛。但以治伤的名义双修,我不感兴趣,也没有丝毫兴致,这种方法,行不行我拿不准,但结局都一样,我很厌烦,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玄吟雾默默地看着她,如同木头人。

“这几天歇歇吧,别总到山涧外面去了,没用。”

哐当!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引燃了爆竹,玄吟雾猛地推开了桌椅,瞬间就抓了法锈两只手腕扣在榻边,然后他停住了,那一刹的愤怒失望,只是想将她禁锢起来,无论是人,还是她的性命。

但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说过,法锈这个人,关不住的。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这几个月,他做的一切都没用。

有时候他也觉得毫无头绪无计可施,但是总想着,不试试怎么知道?世间有太多的说不定、也许、突然。

这些堆在法锈面前,她只会无奈:“师父,真不是我抬杠,我说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对伤势久不愈合的漠然,如同当下,没挣脱也没说话,似笑非笑,意思明确。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这段时间里用尽了所有办法。

“师父,人生在世,风水轮流转,您常告诫我衣服穿好,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了,千万别乱了仪容。”她说,“出去吧,要是为了这个事跟徒弟打起来,不好说出口,面上也不好看。”

玄吟雾忽然锁眉,身躯像是蜂蜡被熔成了浆,手抓着床榻上的布单,硬生生攥出无数道褶子。

他像是被压得无法承受,慢慢低下头,将额头贴在了法锈的肩窝,竭力压住嗓音中干枯的坠感:“要怎么样…你才能好起来?要我怎么做…”

再也承受不住。

疲惫和绝望终于决堤。

他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活生生从一只狐狸哭成了一条狗。

法锈皱眉抬头往上望着房梁,肩膀处埋着一个温温热热的脑袋,她眼睛忽然花了,像是水雾在瞳仁上晕开。

她闭眼,等那层水花在眼皮底下慢慢失了水分,凝成薄壳,再睁眼,已是如盾如石。

初夏季节,梅吐山涧郁郁葱葱。

拆月出个了损招,自然也想探听下后续,结果那对师徒同仇敌忾似的,都不太待见他。他磨磨蹭蹭找玄吟雾问了问,结果那狐狸疯了一样追杀他五百里,唬得他差点撞到六合堂枪口上。

吓出屁的老山羊再不敢打听这个事,惊魂未定好几天,饭都不敢蹭了。

令他意外的是,法锈居然主动让抹舟找他,拆月踌躇好久,觉得应该不至于下个套把他捉起来打,于是壮了胆子去了。法锈果然也只是说事,开门见山:“我可能要回家一趟。”

拆月一惊:“自愿,还是被绑回去?”

“绑字太难听了,请吧。”

拆月也多计较,只是问:“你回去了,这伤能治好?”

法锈没多少表情:“不知道,可能吧,轰轰烈烈搞这一出,总不至于想弄死我。”

拆月越发不待见:“你为什么不跟倥相说?憋着下蛋啊!”

“我重伤不致死,在这儿拖一天过一天,好得很。要是回去,也许就出不来,那就只能当我死了。你觉得我师父会赌哪一种?”

拆月沉默良久,回了她一个字:“该!”

法锈笑了笑。

“但你总要跟倥相说清楚,怎么,没胆啊。”拆月又指责,“这些天都干什么吃了!”

法锈靠在椅背上:“你跟他说吧。”

拆月疑惑看她半晌:“你这是…马上要走?怎么走,自己出山涧结界,还是等你家里来人把我这地方轰平?”

“我哪里知道。”法锈也无可奈何,“我一个小小的金丹期,揣度不了大乘期高人们的心思。看来的是什么人吧,来个暴脾气的,说不定没等我开口就把这儿给炸了。”

拆月一听立刻炸毛,开始轰人:“你不是还能走几步吗?出去出去,站山头上,显眼点儿,本来就是个大祸事了,别害我无家可归!”

法锈最终还是没被赶到山顶上,他师父就不可能乐意,拆月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适当给玄吟雾透出点风声,试图将这个消息平淡下去。

拆月整日惴惴不安,生怕从天而降一个大招夷平山涧,精兵良将如蝗虫席卷,但事实上大乘期修士真正来临的时候,发生得悄然无声,动静甚至赶不上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法锈倚靠在榻上翻阅话本,前一秒面前空无一物,后一秒无声无息停驻着一个高大的修士,光可鉴人的洁白长发,仿佛玉质般异常,形成截然反差的是沉重的浓墨鹤羽衣,面孔带着教书先生般的严苛,又有着无法忽视的阴郁冷漠。

法锈抬头,略觉眼熟,思索片刻报出来人名讳:“催酒。”

黑鹤衣的修士躬下身子:“锈主。”

法锈慢慢将话本合上,整理好,起身时他已经随手劈开了虚空,里面无数乱流令人胆战心惊,法锈望了一眼,无声叹息。

十六,不,应该说十七年前了,她孤注一掷和仲砂自万军中逃出,那一刻不世功发动,胸中火种升腾狂啸,碎去衮服,以烈火为衣,携粉身碎骨的气焰闯荡尘世十余年。

此后,万紫千红,唯独不穿暮气沉沉的深色。

催酒捧出一套折叠整齐衣裳,抖开,将毫无纹路的黑色长袍披在了她身上。

“锈主,宫臣催酒,恭请您归家。”

夏夜山风微凉,玄吟雾垂着头,坐在榻上已经很久很久。

不知是否近日来拆月念叨的“要走要走”起了作用,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失常,木木的,也许是推门见她不在,心口猛然一坠,没有防备,因而坠得格外扯痛。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不顾一切揍到那只老山羊说出法锈的去处,但很快他知道没用,看拆月艰难苦涩的表情就知道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他没办法。

无数患得患失夜晚恐慌的事情终于成真,他终于还是是孑然一身返回玉墟宗。

孽缘半载候春夏,总有一人是输家。

输的不是她。

玉墟

六合堂主动拱手暗藏飞升机缘的“迢遥境”的这一年,大事不断小事成串,接连好几件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了。

封煞榜第四春秋刀,被饲祖独自击杀。

正当修士们对饲祖的强悍程度再一次发出感叹时,六合堂挂了十七年的饲祖牌子被取下,没有像以往一样封存柜底,而是直接烧成灰。

这只代表一种可能——天下再无饲祖。

短暂的惊愕和彷徨之后,众人奔走相告,封煞榜诸凶邪欢歌笑语,庆幸饲祖的过早引退。

为什么都认为是引退?

大概因为凶邪们追杀过多的心得告诉他们,此人死不了,估计是正面强杀春秋刀后,觉得天下再无敌手,了无趣味,隐退江湖了。

多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