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江月抬眼过来,不解地又问了一遍:“大人,您到底要卑职看什么?”

默默移开视线,彦璋冷冷吩咐道:“看她两人有何相似之处。”

江月眨眨眼,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既然死法一样,纪大人肯定想看看这两个死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引得那杀人的一再犯法。

她“哦”了一声,从彦璋手里接过油灯,口中嘟囔:“大人,说真的,如果要看,那肯定应该白天来,现在黑灯…”她边啰嗦,边凑到棺木边。猛然间,入目是一张…不太好的女人的脸,她一下怔住,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只盯着那人的脸发愣。

“手脚利索点!”身后传来男人没好气的催促声。

江月这才回过神来,又问:“大人,卑职该看哪儿?”顿了顿,又垂死挣扎,“大人,其实卑职对女子知之甚少,还不如让其他人来…”

“江衙役,上回在赵家桥头,你说的头头是道,今日在梅林,又笑得那么放肆…现在怎么反倒客气了?”

“我哪有?”江月忍不住反驳道。

彦璋“嘁”了一声,没再接话,只示意她快些。

江月扁扁嘴,用布条包住口鼻,俯下身查探。

她看的是下午那个女子。这人死了挺长时间,面容已看不大清,只见耳边悬着青玉坠子,显然不便宜。身上衣料也还算完整,外头是件胭脂红软绸交领长袄,底下是玉色百褶裙,都很不错的料子。

外面看了半晌,她又掏出银签子,往衣料底下拨去。

一手举着油灯,另一只手还要拨弄死人衣衫,江月有些力不从心。她偏头看了看袖手旁观的彦璋,见那人不搭理自己,她认命地低下头。

胭脂红长袄被挑开,里面是象牙白的中衣,料子还是不错,再往内,是一方破烂的藕色肚兜,上面用金线绣着些图案。

棺木内很黑,上面的图案看不大清,江月不得不吃力的举过油灯,身子整个凑上去,模样笨拙极了。

忽的,她手里一空——

江月抬头,只见彦璋接过油灯,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她咧开嘴笑了笑,正要说些恭维的话,彦璋黑着脸道:“快些,别磨蹭。”

知道这人不好惹,江月“哦、哦”应了几声,眯着眼细瞧。

可那方肚兜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挠头道:“大人,这上头绣着什么?”

彦璋闻言,也微微俯下身子。低下身子的瞬间,那股轻轻浅浅的香意又窜了过来。他颦了颦眉,往旁边退开一步,方举着灯静静辨认。

末了,彦璋起身,淡淡道:“春宫。”

春宫…

“什么,春…”江月脑子转过弯来,不可思议地起身,又急匆匆弯下腰仔细端详,口中没脸没皮地恭维道,“不愧是少卿大人,这方肚兜烂成这样也能认出来,卑职好生钦佩!大人定然夜夜研习,才能了如指掌…”

彦璋脸色沉了沉,径自转身就走。

江月眼前突然一暗,她“哎”了一声,就听纪大人在后面问:“瞧出什么端倪来?”

彦璋已将油灯吹熄,江月回过头,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立在那儿。这么一打量,这人身影要比宋书高一些,却似乎没有宋书那么单薄…她怔愣的瞬间,彦璋蹙眉,不悦道:“冲本官发什么呆?”

江月哈哈笑了笑,可她嗓子有些干,此时这笑声听着怪猥琐的。

彦璋愈发不悦:“月俸又不要了?”

银子就是江月的命根子,被威胁了,她连忙道:“大人,肚兜上绣春宫的必然不是良家女子,想来和香淑一样也是教坊中人。她衣饰、首饰价格不菲,应该名头不低。比对卷宗,再去各教坊略一盘问,想来能确认身份。至于其他相似之处,卑职暂时没看出什么来。”

顿了顿,江月忍不住好奇道:“大人,卷宗里失踪的几个女子都是教坊里的么?”

彦璋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江月咋舌,又听彦璋问道:“她们身上的味道呢?”

江月认真想了想,回了一个字:“臭!”

彦璋这回直接拂袖而走,头也不回,江月在后面喊:“是的呀,大人,都很臭啊!”

前面忍无可忍,飘来一句话:“将棺材盖好!”

江月扁扁嘴,只得回去干苦力活。她边推棺盖,边骂纪大人刻薄。骂完之后,江月心里还是很疑惑,纪大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会儿让她去张四家查,一会儿又让孙大哥他们去梅林挖尸首?

将这几天事情串一起,仔细捋了捋,江月有些想明白了。

纪大人这些天看以前的卷宗,定然发现好几桩教坊女子失踪的案子,他心里有疑,所以才借香淑一案,想查查其他人是不是一并遇害,这才会命人去南郊碰运气,没想到,真挖出来一具来…

一想到教坊里那些女子孤苦伶仃,就算失踪,根本没人会去管会查,也就纪大人能认真相对…

这么一想,江月默默叹气。

翌日,这具女尸的身份便确定下来——大理寺断案效率很久没这么高了——正是另一家教坊翠雨轩的姑娘,花名叫做丁香。

江月看了看丁香的画像,再比了比香淑的,暗忖,这二人模样没什么一样的,难道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个“香”字么?

这一日,其他人留在衙门盘问张四,江月和孙大义则去翠雨轩。老鸨听说丁香死了的时候,苦着脸直叹晦气。

“能去她房里看看么?”江月问道。

“官爷,房间早给别的姑娘了,咱这儿从不养闲人!”老鸨很是为难。

“那她东西还在么?”江月不死心道。

老鸨叹道:“谁知道呢,去瞧瞧吧。”说着,领江月二人往后头去。

白天的教坊空空荡荡,丝毫没有夜晚的繁华。到了丁香原来的房间,给江月他们开门的女子此刻睡眼惺忪,衣袄半披,露出香肩来。她打了个呵欠,困倦道:“周妈妈,大清早什么事啊?”老鸨说清来意,那人不情不愿让开门,江月二人入内查探。

屋里有一道隐隐的香气,似乎是催情的熏香。江月撇撇嘴,来回打量,视线最后落在梳妆台上。她粗粗扫了一眼,忽然愣住——

快步上前,捡起莲花形的粉盒,江月疑道:“这是你的?”

那人摇头:“是丁香的,她不见之后,东西我就拿着用了,也省些银子花销。”

江月将粉盒打开,指尖挑出些胭脂,放在鼻尖底下轻嗅——

她眨眨眼,旋即笑了。

回到衙门,江月与孙大人向纪大人禀报翠雨轩的事,又提到那胭脂,彦璋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用的都是柳家的胭脂?”

“不止如此呢!”江月喜滋滋道,“还都是同一种。所以,卑职推测,那杀人的喜欢这味道,说不定还钟意名字里带个香字的教坊女子。”她越说越精神,“大人,要不卑职再去查查其他失踪的姑娘?”

彦璋垂眸,思量半晌,吩咐孙大义带着卷宗尽快去查清楚,而江月却留了下来。

孙大义领命走后,江月很气愤:“为什么?”

彦璋不答,只抬眸定定凝睇着她。

这人的视线冷漠又凌厉,好似一把刀子,又像一张密密的网,窒息又难受,偏偏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个遍。

江月生出一种要任人鱼肉的感觉,被看发毛了,她斗胆问道:“大人,有何要事吩咐?”

彦璋淡淡收回视线,道:“本官要你办件事。”

江月心底越发不妙,“大人,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周末愉快,如有亲明天参加四六级考试,多多加油!

、缺银子

“大人,什么事?”江月疑道。她此刻惶惶不安,连说话语气都弱了不少。

只听纪大人吩咐道:“去柳家买盒胭脂。”

买胭脂?那和买鱼一样简单,是小事啊!江月心头一松,笑呵呵道:“卑职这就去!”

她拔腿往外走的当口,彦璋在身后道了声“且慢”。江月愣一愣,问道:“大人,还有别的事?”

彦璋“嗯”了一声,继而吩咐道:“你扮成个女人去…”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可这几个字飘到江月耳边,却如平地里的一声炸雷,又从她心里狠狠碾过!江月平日最忌讳旁人取笑,何况现在?她登时红了眼,藏在袖中的手使劲攥着,冷着脸道:“大人,这种玩笑开不得。”

“本官没有开玩笑。”

“大人,卑职虽生的瘦弱,可也是堂堂男儿身,怎可做出此等侮辱身份之事?”江月义正词严拒绝道。

“本官并无欺辱之意。这是查案子,有何不可?”

“那为何不让旁人去?”

“让旁人去?”彦璋说完这四字,笑了,“孙大义么?”

想到孙大义那副骇人尊荣,江月默了默,咬牙道:“大人,卑职扮不来女人,卑职不去!”

她说完这话,室内一时缄默。

彦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静静注视着江月,视线从她半旧的中衣领子上缓缓扫过,方淡淡道:“本官记得你缺银子…现在,你,缺还是不缺?”

用银子来勾她,未免太无耻了些!

江月手攥得更紧了:“大人,卑职暂时不缺银子。”

彦璋起身,自案后转出来,颦眉缓缓道:“昨日你去买鱼,一条鱼大概七八个铜板,可本官给了你…约莫二两银子,那二两银子呢?”

那二两银子江月给了陈氏!

这话正戳软肋,江月咬牙切齿道:“大人,你未免…欺人太甚!”

“哪里哪里。”彦璋回得坦然,更是难得耐着性子解释,“江衙役,本官有此安排,确实迫不得已。若衙门里有女官差,本官决计不会让你…”他顿了顿,又道:“这一次只你我二人知,本官更不会到处宣扬,末了,再给你二两银子,如何?”

这个买卖其实挺划算的…

江月听了,咬着唇畔怔了怔,又慢慢松开,终无力道:“大人…能再多点么?”她说完这话,头垂得愈发的低。昨日夜里,陈氏咳嗽更加厉害,江月一心想请个好点的大夫,可那笔诊金不是她能负担的。

彦璋微微一愣,走回内堂,再出来之际,手里拿着锭银子。

江月接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羞耻极了——

人说人穷志短,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娘亲和妹妹扮了十五年的男儿身,如今,又要为了银子,扮一回女人…

可女儿家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她哪儿知道?

心不在焉吃过午饭,江月换回自己的灰色长袍,脚步沉重地走到衙门口。

只见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里面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人根本没有在看她,可江月心中一怯,连忙踩着软墩子上车。她掀帘而入之际,作了个揖,默默坐到角落。

一路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走越僻静,七拐八拐最后停下来。江月挑帘一看,见停在个不大的宅邸门前。彦璋探身而下,江月连忙跟着出去。

“大人,这是哪儿?”

彦璋不答,江月跟着他身后,边走边看。这是座不大的三进院子,庭院里空空落落,一路过来,只几个仆人。他们见着彦璋都客客气气见礼。待走到后院,传来一缕清香。江月轻轻一嗅,不明所以。再见这院子里的窗户边,种着几排翠竹,竹影婆娑,偶尔吹来一阵飞,沙沙作响。

一小婢在明间门前立着,彦璋问她:“准备好了?”

那小婢点头,忽然又摇头——

“怎么?”彦璋挑眉。

“奴婢小心再小心,还是被四小姐身边的人看见…”

彦璋蹙了蹙眉,摆手让她去前头候着,自己一步当先推门而入。江月在外头磨蹭了会儿,这才战战兢兢地跨进屋。对她而言,里面就是个未知的世界,她很害怕,可不得不做,谁让她收了银子呢?

明间摆着普通的桌椅,东侧做成书房的样式,放着多宝格,而西边则置着张纱绢屏风。透过屏风,能看出里面有张榻,边上摆着衣柜、黄花梨案之类的东西。

江月打量完,望向彦璋。

彦璋抬手指了指西边,道:“换身行头,还有别的事。”说着,他自己去了东边书房。

江月忐忑不安地绕过屏风,打开衣柜,只见里面除了有男人的衣衫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长袄、褙子和裙裾,而一侧的案桌上则摆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江月有些恍恍惚惚,她愣了愣,道:“大人,卑职一窍不通啊…”

那边厢“嗯”了一声,道:“本官命人替你更衣。”

江月一听,急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顿了顿,她又支支吾吾道:“大人,您能先出去么?”

彦璋瞥了眼屏风后抓耳挠腮的某日,关上门自顾出去。

江月吁了口气。她在衣柜前看了看,挑挑拣拣,心里别扭的很,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再从镜中看见自己用小巾束起的男子发髻,江月默默叹了一声…

不过少顷,彦璋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正欲出言催促,忽听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谁?”

话音落,一个着湘妃色绣金玉富贵小袄的姑娘探头探脑出来,笑嘻嘻道:“三哥哥,你耳朵真灵…”眼前之人正是纪府的四小姐,单名一个姗字。

“你怎么来了?”

“偏许三哥哥你金屋藏娇,就不许我来看看?”她说着,踮脚往里面张望。

彦璋将她拦下,冷着脸道:“我这是公事,快回去!”

纪姗才不怕他,她继续跳脚蹦跶。彦璋正欲唤人进来送她回府,只见一个着浅青如意云纹交领窄袄、底下是桃红百褶裙的姑娘怯生生走出来。来人与纪姗年岁相仿,立在那儿亭亭玉立,刚叫了声“凤英哥哥”,又羞红脸,扯着纪姗跑了。

远远地,传来纪姗胡言乱语:“你不是想见见三哥哥嘛,怎么又要回府…”

彦璋脸色沉了沉,只听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默默回身,眉头不由蹙得更紧,“江月,你到底怎么回事?”

只见那人还是灰色长衫——

江月苦着脸道:“大人,卑职真的没办法…”何况,刚才她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差点吓出毛病来。

彦璋气急,提步走到西厢房,随便扯了几件丢给她,不耐道:“利落些!”

江月灰溜溜抱着衣服,走到里面,这才胆战心寒地换上。她这回再开门,彦璋脸越发黑——

就见江月上面穿一件湖水蓝绣竹叶梅花对襟袄子,底下是烟色长裙,可头上那黑色小巾束发…是怎么回事?

见那人彻底黑了脸,江月连忙道:“大人,卑职真不行啊!”

彦璋唤了先前那个小婢进来。那小婢见到江月一愣,又快步上前:“呃…里面请。”她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此人,索性连称谓都省了。

等江月再开门出来,彦璋匆匆瞄了一眼,转身就走,江月提着裙裾飞跑着跟上,剩小婢在后面摇头,这人是谁啊?

这一回,二人直奔秀安堂。

江月叫苦不迭,这都是什么事?她瞄了瞄全程黑脸的那位,又扶了扶脑袋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时是下午,寻欢作乐的人不多,江月有些庆幸。

刘嬷嬷迎出来,“三公子,您来了?”

彦璋推开她,冷冷问道:“上回我吩咐的事办得如何?”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她走到后面看了江月一眼,笑道,“快请快请。”

三人继续往里走。刘嬷嬷请他们到了里面僻静的院子坐定,这才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江月听明白了,原来,她现在顶了个花名,叫兰香,是秀安堂新来的姑娘…江月瞥了瞥一边的彦璋,暗忖:“这人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莫非,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真是可恶!”

心里虽烦,可依旧耐着性子听着,临出门前,江月将袖子在暖炉上熏了熏。

“你这是?”彦璋疑道。

江月垂眸,仔细熏着手里的袖口,口中回道:“大人,教坊女子身上多有助情的熏香,卑职不敢大意。”

彦璋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而行,江月熏完香,这才跟过去。

这一顿忙,外面天色便有些暗了。

稀稀拉拉有客人往里头走,江月只低垂着头,跟在彦璋身后。忽然,前面那人步子顿住,江月只能跟着停下来。她正狐疑,就听彦璋拱手道:“武之,敬晖…”

江月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敬晖”不正是卫铭那厮?想到此处,她浑身一僵,头垂得越发低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明天停更一天。因为写《陛下》一文的时候,我有些轻微的神经衰弱,所以,现在元公公强制我必须休息下。

各位亲,周一不见不散,谢谢你们的支持,爱你们!本文情节如戳雷点,我在此一并抱歉!

、珠串子

江月最恨卫铭这厮,偏偏又在秀安堂狭路相逢…

若是被他看到自己这副女儿家的装扮,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胡话来!

这么想着,江月恨不得掉头就走,可那三人直挺挺立在跟前寒暄,她现下也只能杵在那儿。

她有心躲避,熟料有道视线一直玩味地探究过来,江月叫苦不迭。迫不得已,她又缩手缩脚地往彦璋身后避了避,以期挡住自己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