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纪大人的声音,她不会听错的!

这会儿夜深了,牢中极暗,墙上只不过点了一盏油灯。晕黄的光落下来一小片,根本看不清那个狱卒的面容,她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傻傻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盯着隐在阴影中的那道身影,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不得不深深忍下。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这样的…

纪大人这样乔装打扮进来,定然有旁的事!

江月站在那儿,呆呆的,她劝自己别哭,可见到他的那一瞬,眼眶里的泪珠子掉得更快了。

阴影底下,他的身影料峭如昨,看不清俊朗的面容,唯独那双澄澈清冽的眸子很亮,亮的像是天幕中悬着的璀璨星子,亮的又宛如是夏夜里忽闪忽现的动人流萤。

江月舍不得眨眼,只一动不动哧哧凝睇着那人。

忽的,他朝她缓缓眨了眨眼,一开一阖,轻轻的,宛如流萤振翅。

他们曾一起破过案,经历过许多生死瞬间,又是抵死交缠、心意相通的夫妻,只这一瞬,江月便明白过来纪大人的用意。

为首的那个牢头还在不住的骂骂咧咧,江月亦冷冷回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骂得极为难听,旁边传来嘶嘶的抽气声,显然为她捏了把汗。

果然,那人暴跳如雷,“你…”这一回任谁劝都止不住,他恶狠狠开了锁,命后边跟着的人将江月拖出去…

暗夜里,旁边的那些女囚犯皆静静听得,心脏突突直跳,都隐隐替江月担忧。这会儿见动真格,真的要用大刑了,又吓得战战兢兢,暗暗感慨这个江氏真是一心寻死,怎么会惹上这种事?这么一顿鞭子下来,她能受得住多少么?不过,这牢狱里,一个反正要死的人,没多少人在乎她受不受得住刑的事,说不定,还有其他的一些羞辱…她们这么想着,越发替江月心酸。

江月的心亦怦怦乱跳。

黑暗中,那人慢慢走近,显出身形来。晕黄的灯光下,挺拔又高大,让人莫名心安。

熟悉的眉眼沉静地望过来,江月亦仰头回望过去,目光中满是贪婪。

自从那日一别,他们好多天没见了,她好想他…

男人清冽的眸子里蕴着很轻很浅的笑意,她知道的,她看得出来!

江月也要破涕而笑了,彦璋又轻轻眨了眨眼。她旋即忍住笑,被他拥在怀里,轻轻拖了出去。

紧紧挨着他身子,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江月只觉安心。

这场半夜行刑的戏码演到这里,足够骗过旁边的人,也算完了,彦璋缓缓松去一口气。

今夜,他本不该来的,可是…他不舍得。一想到要送她离开,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过来看她!

这世界仿若瞬间安静下来,江月只痴痴望着身旁那人,要说的话,通通都在这双含泪的眼里。

彦璋也笑,他无声说道:“月娘,我来接你了。”

他来接她了…真好。

不管用什么法子,她只要和他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江月套上一件男人的衣服,又低着头跟在彦璋身旁走出去。今日看守的狱卒不多,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先前那个牢头,这会儿另外一个醉醺醺的,趴在桌上睡觉。从未做过这种事,江月怕得要命,宽大的袖摆低下,她紧紧抓着彦璋的手,滑腻腻的出了汗。彦璋察觉到她的惧意,亦紧紧反扣住。

她的手,那样的软,那样的柔,让他根本不舍得撒手…

彦璋垂眸,看着身旁的那人,心里慢慢地泛起了疼,像是被刀子割一样,好难受。

借着浓浓的夜色,外面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彦璋送她上去。

帘子落下来,两人便抱在了一处。

抵在他胸口,伸手环住他的腰际,江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低低问道:“大人,我们去哪儿?”

“送你去一个安全之处。”彦璋搂着她,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他抓紧时间仔细交代道,“月娘,因为顾虑到府里,你的案子我不便出手,所以将你托付给了卫铭。他会安排你悄悄离京,你娘和云娘也在那里。”

“卫铭?”江月身子一僵,倏地慌忙抬起脸,满是失措与柔弱,“离开京城?大人,你不随我一起走么?还是…你打算休了我?”话音未落,那些煎熬的泪又滴下来。

江月刚才哭红的眼睛这会子肿的厉害,彦璋心疼的要命,他轻轻柔柔地替她擦泪。男人的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温暖又干燥,让她更加不舍。

彦璋缓缓解释:“月娘,我这里走不开,等京城这边风平浪静了,我就过来找你。”说这,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彦璋动情道:“月娘,我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你也是我的夫人,是我结发妻子。”

那些泪掉得更快了,江月死死揪着他的袖摆,哭得面目狰狞:“大人,我舍不得你。”

“好月娘,我也舍不得你。”

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那样的缠绵,那样的温柔,这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他永不会让她受苦。

可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好短,好短,马车过了两条巷子,静静停下来。

彦璋微微一怔,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

轻轻垂眸凝视着她,他道:“月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记得,要安心等我,我定会来找你。”

“嗯…”江月哭得难看极了,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不住点头。

彦璋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咬咬牙狠下心,转身利落跳下车。

“走吧。”他吩咐车夫。

马车踢踢踏踏,江月慌忙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暗夜里她的纪大人就站在那儿。一双眸子好亮,静静注视着她离开。

她真的好不舍,好不舍。那些泪跟绝了堤的海似的,那些惦记、那些思念、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在这一瞬通通爆发出来,将她团团裹住,将她死死包围。她不知道这一走,几时还能再见,她不想离开他…

大人…

马车渐渐远离,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再也望不到那双如明灯一样的眸子,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后日,午时,犯妇江氏处斩。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谢谢明明妈的地雷,么么哒~~

大家懂得,我写剧情的能力很差,哎,勉强以情动人吧,哈哈…本文架的不能再空了。

、归处(六)

出了刑部大牢,江月连夜被送到一处不大的宅子里。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处。宅子里的下人不多,还有一个意外之外的熟人,就是曾在临安客栈伺候过她一夜的那个哑丫头。

见到认识的人,尤其见到纪府买下来的丫鬟,江月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梦里来来去去,皆是先前与彦璋分离的模样,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梦里都在掉泪。

江月叹气,她怎舍得与纪大人分开呀?

又在这座宅子里待了两天,这日黄昏时分,江月刚刚准备用饭,卫铭那厮就来了!

见他掀帘而入,江月吓了一跳,登时退后一步。再想到彦璋的叮嘱,她才稍稍松去一口气,却也不敢大意,浑身戒备地盯着来人。

卫铭苦笑。他作了个揖,简单道:“月娘,明日我安排你去天津,再从天津乘船南下直至淮安府,那里有人接应你去桃源县。”

“淮安府桃源县?”江月喃喃重复道。那是她从未去过之地,如今却要背井离乡,江月不禁有些忐忑。

卫铭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递了过来。江月不愿再受他恩惠,此时自然推辞不要。卫铭解释道:“这是凤英让我给你傍身的。”

“纪大人?”江月愣了愣。

“嗯。不能让旁人知晓这次是我与他在暗地里…所以,凤英不便过来。”他说着低低垂下眼,脸色略有些凝重。

卫家一直攀附刘党,这一回卫铭涉险救江月,是极冒险一事。他本想瞒着众人偷偷进行的,谁知道彦璋竟主动找到了他,将他彻底拖下水,洗不清了…

卫铭叹气。

江月微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的凶险,再望向卫铭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一点厌恶之色。

她福了福身,道:“多谢卫大人救命之恩。”

“月娘,你也别谢我——”卫铭将银盘搁在案上,摸着脖子上的旧伤苦笑道,“这次我本打算偷梁换柱救你出来,就将你偷偷藏起来,永远不给旁人知晓你的去处!熟料凤英找到我,光明正大的要我救你…他更是无耻要挟我说,若是我敢动你分毫,他绝容不下我,还要将我的事通通抖落给首辅大人…”

本来是他要挟彦璋、让彦璋巴结他的好机会,反而被彦璋这样无耻又赤.裸裸地威胁了去,卫铭怎么能不呕?

江月闻言,不由怔怔出神,心里更是欣喜不已——她就知道纪大人绝不会不管她的!

如此一来,江月心头顿觉轻松许多,连带卫铭亦越发顺眼一些,也终于肯在他面前露个笑脸。

卫铭见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眼前这艳若桃李的人,自己是注定无缘了…

他正要告辞,蓦地想到一桩事,于是问道:“月娘,你这几日身子怎么样?”

身子怎么样?闻听此言,江月又是一怔,她抚着胸口定定出神,这些天似乎还有些恶心,气也不顺,不会是…原先在狱中她不甚在意,也不敢想,如今江月心头一跳,有个念头就要脱口而出了!

“卫大人,能不能劳烦你请个大夫来?”江月问道。

卫铭心中了然,当即命小厮悄悄请个老郎中过来。

半晌之后,一位年长的郎中趁夜色过来。到了宅子里,也没见到主家,只知道是给一个夫人把脉。

帘子隔出一前一后,后面隐隐绰绰看不清,只探出一只女人白皙的手。

郎中坐定,搭上两指,闭目捻须凝思。少顷之后,他笑着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呀。”

帘子后头,江月彻底怔愣住。

先前不过是猜测,可现在她真真实实地有喜了…她有喜了!

若是纪大人能知道此事,该有多高兴啊!

如此思量,江月眼圈不禁一红,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忍不住喜极而泣。旁边的人见状连忙劝她,说有了身子可不能再哭了云云。江月连连点头,拭了拭泪,却又恨不得此时此刻就赶紧见到纪大人。

另一边,卫铭悄悄吩咐人赏个封红给大夫,又默然怔怔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这会儿喜笑颜开,那双含着水的眼睛亮晶晶的,灿如天际的星子,又笑起来弯弯的,好似外面的月牙儿…模样真的挺好看的,难怪纪三那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如此舍不得!

他心里酸溜溜的,抿唇摇了摇头。

卫铭正要离开,江月却又唤住他,道:“卫大人,能不能再劳烦你…”

“要我带话给凤英?”卫铭接话道。江月点点头,卫铭不悦道:“若是碰上了,自然捎上你这句话,若是碰不上…我也不会主动去说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棱花窗大敞着,时不时透来初夏凉爽的风。

江月睡不着,她倚在榻上,轻轻捂着肚子,望着外面悬在树梢间的新月,心里默默想着那个人。

纪大人,你能不能听到我在说话呢?

纪大人,我有身子了,你肯定也会高兴吧?

纪大人,等京城事了,你定要来寻我…

我安心等你!

翌日,江月仅带哑丫头一人乘车离京。城门口,一着寻常青色长衫之人静静立了许久…

果然如卫铭所言,江月一行第一日行到天津,在客栈留宿一夜,翌日早又乘船沿运河南下。

这条运河,短短数月,江月已经是三次经过,每次心境都不同。第一回,为了躲避李翠兰,她不得不跟着纪大人去临安府;第二回,她和纪大人定下情谊回京;这第三回是亡命之路,可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江月抚着小腹,只觉安心。

客船走走停停,二十天后才到淮安府。

漕运总督设在淮安府,码头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江月下了船,正迷迷糊糊之际,忽的眼前一怔,只见不远处,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立在那儿。虽然遮着脸,可不是云娘,还能是谁?

见到妹妹安好,江月这颗慌乱不着调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至少卫铭没骗她!

姐妹二人乘马车继续往底下的桃源县去。

车里,云娘将那日家里突然来人绑她和娘亲走的的情形说了。一惊一乍的,江月听得只觉得骇人,一时胸闷又止不住干呕起来。这几日,她的身子反应越发明显。云娘见状不由愣住,疑惑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江月笑道:“好妹妹,你要当小姨了。”

“小姨?”云娘又是一愣,旋即笑了。她喜滋滋地俯下身,贴在江月肚子上,像是怕吵到肚子里那个,悄悄说道:“我听听,有动静么?”

“哪儿有那么快?”江月亦笑。

“对了,姐夫知道么?”云娘问道。

江月滞住,掀帘望着车外。夏天已经到了,外面的碎金明晃晃的让人头晕,也不知纪大人知不知道…等安定好了,是不是能给他写封信?哎,只怕不行,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又得连累纪府,还是安心等着吧…

这一等,便是久无消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桃源县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京城如何,众人心里再焦灼也只能慢慢等着,连带云娘本来定于八月初的婚事,也一并不了了之。

日子一天一天往后推,江月肚子一天天眼见着大起来。偏偏这一年格外热,江月夏天睡不着,她辗转反侧,心里便悄悄记挂着肚子里孩子的名字。她暗忖,自己先取个乳名,其他的还是等纪大人过来再议。

这样慢慢到了冬日,这天还未到正日子,江月正在灶间看云娘做糕点,忽然胎动的厉害!

就这么,江月稀里糊涂却又有惊无险地诞下一个丫头。

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已经被裹在襁褓里,搁在她枕头边了。江月撑着身子看她。见小丫头没病没灾,她俯下身轻轻亲了一口,心底只觉得无比安定。

“姐,咱们叫她什么呀?”云娘激动的不得了。

江月看着女儿,柔声道:“就叫小梅子吧。”

第二年开了春,桃源县还没有任何纪大人的消息,京城也没有人来,云娘不禁担忧起来:“姐,姐夫会不会…”

“不会的,等京城事一了,他定会来找我。”江月笃定摇头。

说话之间,她温柔地看着襁褓里的小梅子。像是听见娘的话,小梅子也睡醒了,睁着眼望着眼前的人。

江月抱着她,轻轻逗她:“小梅子,你也想爹了,是不是?”

小梅子咯咯笑起来,小嘴儿咧得开心极了。

江月亲了一口,眼泪却倏地忍不住簌簌落下来,跐溜一下沁入襁褓里。

她喃喃道:“我也想他了,他也定想着我们娘儿俩呢…”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府桃源县即今泗阳县

本文确实快完了,后面大概再写两个纪大人和月月还有小包子的番外,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暂定4月初开古言新文→_→,如有兴趣,欢迎提前收藏一个,给我点开坑的勇气吧^_^

、归处(七)

桃源县里消息闭塞极了,哑姑娘每天都去外面打听,可打听到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大的两桩事,大概就是要来一个新知县,还有隔壁王大婶家的大郎中了状元。

江家一家四口现在带着哑姑娘住在桃源县的镇上。他们一开始是住在卫铭安排的庄子里的,后来江月算了算身上的银两,与陈氏和云娘商议过后,索性直接买了一处新居。这处宅子前头是铺子,后面可以住人。

铺子里做的是吃食生意,卖糕点和自家做的一些菜,比如熏鱼、咸菜。云娘喜欢研究吃食,再加上哑姑娘搭把手,渐渐有人来光顾,也卖出一点名气。

江月很想去铺子里帮忙,可小梅子实在太小,根本没法离了她。小不点一会儿要喝奶,一会儿又尿了,江月只能留在后面照顾孩子。夜里,这个小祖宗倒还算好,只要喝饱了就呼噜噜一觉睡到天亮,极少吵闹。

日子安稳,吃饱喝足,小梅子一天天长大。不过短短半年光景,她就比刚生下来的时候足足大了一圈。对着小丫头渐渐长开的眉眼,江月时常发呆。都说女儿肖父,她觉得小梅子长得挺像纪大人的,特别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很黑很亮,十足十的灿如星辰。看着小梅子,江月就觉得纪大人还在身边。

只是,她偶尔也会想,纪大人什么时候才来呢?

小暑过后,一连下了几场雨,也就正式出梅了。

这天艳阳高照,陈氏将家里的被褥通通拿出来曝晒,江月抱着小梅子也到院子里晒太阳。忽听外面敲锣打鼓,江月一时好奇不已,便走到前头铺子里,问云娘是何事。

云娘踮着脚瞅了一眼,笑道:“好像是隔壁王大婶家的状元郎回乡了…”

江月还从未见过状元游街是什么模样呢,她抱着小梅子倚到门边,偷偷打望过去。只见隔壁王家簇拥着好多看热闹的人,最打眼的那一位,自然是新晋状元郎,跨骑高头骏马,头戴展翅乌纱帽,身穿大红罗袍,格外意气奋发又威风凛凛。

状元郎下了马,向四周看热闹的乡亲拱手作揖,又引身旁一人进屋。

旁边那人背对着江月,隔着层层叠叠的人海,只能看出此人身形挺拔颀长,又以玉簪束发,隐隐绰绰之间,别有一股风流态度,像是春日的一棵修竹,又像是夏夜的一盏明灯,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

江月怔住了,抱着小梅子傻傻走了几步,忽然,又不敢动了。

那人拱手向状元郎作了个揖,又指着旁处,似乎在推辞什么,他偏头的瞬间,隔着重重人影露出小半张脸…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