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点地,他局促地踢着土,好似一只内心不安的土拨鼠,正在埋头挖洞。

土沙飞扬中,霍免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额,印象中尤谙也喜欢踢土来着。

——不不不,尤谙的跟这个绝对不是一个等级,他这个应该叫挖地。

“兔子……早上好啊!”尤谙羞涩、兴奋,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嗯,早、早上好。”霍免咽了咽口水,笑得有些尴尬。

望着自己被紧紧牵住的手,她顿时想起父母平日里的叮咛,内心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叔叔,你是谁啊?”

她不动声色地想要抽出手,但他换了个姿势跟她十指紧扣,将她牵得更牢。

“我是尤谙啊。”

尤谙失魂落魄地回答她。他不知道为什么霍免认不出自己,而且她称呼他为叔叔……

“你是尤谙的叔叔?”

霍免露出不太舒服的表情。他的手很大,跟她握在一起,把她的手指缝隙撑得很疼。

“我是尤谙。”

他又重复了一遍,见她不信,漂亮的脸蛋垮下来,变得苦兮兮的。

“我真的是……你要相信我啊。”

拿眼睛在成年男人身上打量了一圈,霍免觉得这个骗子叔叔太坏了,连故事都没想好就开始骗人。

他当她是五岁小孩吗,她才没有那么好骗呢!

决定不再搭理奇怪的叔叔,霍免加快走路的步伐,准备用速度甩开他。

……可惜她忘了他们的手还牵着。

于是去幼儿园的上学路上,人们就能看到这非常和谐的一幕。

绑麻花辫的小女孩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活泼的辫子跟着她蹦跶蹦跶;牵着她的漂亮男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表情顺从地跟在后面。

她往前大步跨了两步,比不上他大长腿悠哉的一步。

终于到达幼儿园,霍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路她真是累得狠了。

尤谙小心温柔地上前,帮她拍背顺顺气,反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走开!”霍免用身子撞了他一下,趁他反应不及,快步往学校里跑。

尤谙马上追过去,却被门口的老师给拦住了。

“您不能进去。”

望着霍免的背影,尤谙心里急:“我、我有带书包的,老师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老师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背了书包。

宽宽的肩膀上嵌着一个小小的蓝书包,它的带子被撑得完全变形。从正面看,一点儿没法看见后背的书包,还以为肩上的蓝色是他衣服中独特设计的条纹装饰。

“霍免、霍免,”老师叫住小孩:“别跑了,过来。”

以为男人耍了什么花招,霍免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

“学校规定,家长不能入园,小孩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老师指了指尤谙肩上的包:“书包交给孩子,让她自己进去吧。”

“我有自己的书包!就这一个!”霍免抖了抖肩,让老师注意到她的粉色书包。

“啊?”老师不解地看向男人:“那这个书包是……”

“老师,书包是我的,我也在这里上幼儿园啊。”尤谙答得理所当然。

老师看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古怪起来——这么好看的男人,难道脑子有问题?

“不好意思,您还是……”叹了口气,她对男人做了个向外请的动作。

尤谙大受打击,为了留下,甚至开始苦苦乞求:“老师,不要赶我走,我要跟霍免在一起的。”

说着话,脚步向前,他想去抓霍免的手。

霍免急忙躲到老师背后,用正义而勇敢的语气,气势十足地揭发了坏人的阴谋:“老师,你快把他赶走,我不认识这个叔叔。”

这下实打实的,尤谙成为形迹可疑的人了。

老师护住霍免,彻底拉下脸,将驱逐的意思搬到台面:“你快走吧,你不走的话我叫保安了。”

……

中午时分下了场大雨,天地间一片潮湿的阴郁。

这样差的天气,孩子们不能再在操场午睡了,小床们被搬进食堂。

霍免的运气比较差,她的小床没处放了,被孤零零地摆在偏远的食堂角落,正对着大门口。

她想起爸爸说的,他们搬家后,她要去的幼儿园比食品厂幼儿园设备好很多。午睡时,小朋友都睡在专门的大房间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

想到这儿,霍免忽然觉得搬家也不是一件那么让她难受的事。

孩子们午睡了,老师们没有。

他们坐在办公室,一边吃快餐一边闲聊。

“诶,听说上午,我们幼儿园对面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杂货铺的老板忽然昏倒,小卖铺里的东西被偷了。”

“啧啧,这社会真是什么缺德的人都有。那个小卖铺都卖些不值钱的零食,这都有人趁机偷盗啊……”

“可不是嘛,人家做的本来就是小本买卖,偷东西的贼太坏了。”

午睡到一半,霍免是被冷醒的。

她还困着,眼睛迷迷糊糊,没法睁开。

手指往被角伸去,想要帮自己拉拉被子……

“咔嚓。”

与想象中的柔软不同,她碰到塑料触感的包装袋。

往左,塑料包装。

往右,塑料包装。

甚至她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上也压着东西。

睁开惺忪的睡眼,霍免望见自己的被子高高地鼓起了一团。

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抬手揉眼睛。

手一动,压在她手上的东西哗哗落下。

霍免害怕地踢开被子……

天呐!

满满的……

满满的零食,塞得她整个被窝都是。

全部是她喜欢的,薯片、糖果、花生豆、饼干、巧克力,小馒头……

怪不得刚才她会觉得冷。

她盖的根本不是被子,她盖着这些零食!!

“我在做梦吗?”霍免喃喃着,抓起眼前那包蛋黄派,撕了包装。

软糯的蛋糕在她嘴里化开,她尝到甜甜的夹心。

“好吃,有味道,”她开开心心地又吃了几口:“不是在做梦!”

有一双扒拉住床边的手,手的主人正露出他的半个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吃得开心,他也无声地发出痴痴的笑。

霍免在准备吃第二包巧克力豆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

“哇!”手一抖,她的豆豆们差点撒了:“你、你吓死我了!”

早上的骗子叔叔,他怎么又来找她了?

霍免着急地看向四周,她的床位置偏远,好像暂时没有人发现她这儿的动静。

“你不要喊老师好不好,”男人的眼角垂下,神情可怜巴巴的:“我还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看着这情景,霍免猜测:“零食是你带给我的?”

男人点点头。

“你怎么进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霍免嘴里还有蛋黄派的甜味,暂时对他没有太大的敌意,不过胸中心脏忽忽地跳,仍是惊魂未定。

——她敢发誓,她刚才连他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答非所问,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兔子,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不可以!”

果断地拒绝他,霍免一下子联想到父母重点交代她的——不能让陌生人碰你的身体。

对了,爸爸妈妈说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能吃,她刚才还吃了!

这个叔叔一定是安了坏心,拿吃的收买她,骗她上当,跟爸爸妈妈说的坏人一模一样!!

惨了,吃了坏人给的蛋黄派,她现在不会晕倒吧?

英俊的成年男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崔嵬的山。

看他时,霍免需要吃力地仰头。

男人的衣摆在她颊边映下阴影。

她说了不可以,但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照样做他想做的事。

在阴影下害怕地吸吸鼻子,他向她凑近时,霍免闻到他身上可怖的血腥气。

“兔子……”

他的指尖缠住她的衣角,呢喃着,拼命想往她怀里钻。

她推开,他就缠上来;推开,再缠上来。

每一次,缠得更紧。

“兔子,你身上香香的。”

她的睡衣上有好闻的味道。去形容的话,是被太阳晒过味道,干燥而温暖。

闻着就仿佛是,他终于脱离了连绵的雨季,回到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日子。

鼻尖蹭过柔软的衣领,尤谙执着地寻找这股味道的源头。

最终,鼻子贴近了她颈部的皮肤。

——啊,找到了,在这里。

霍免一动也不敢动。

与她截然相反,男人的身上带了外头的湿气,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沾染的血味。

不说话时,他那张脸看上去妖冶得不似人类。古怪的强大气场和他不容拒绝的靠近,使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像是一只小羚羊本能地,害怕着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天敌。

她在孩子里以勇敢著称,此刻却吓得连尖叫都不敢。

脖子上传来一阵凉意。

殷红的舌尖舔过她瑟瑟发抖的颈部,他的眼神中有病态的向往与痴迷。

舔过一圈,将它变得湿漉,然后含进嘴里,轻轻地吸吮。

他感知到她皮肤下流动着生命力的血管,里面的血液,一定如她的灵魂一般纯净。

……可是,这是他的兔子。

他最好最好的朋友!!

尤谙收回变得尖利的牙齿,这一瞬间他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霍免的存在本身,便是尤谙的救赎,她能呼唤出他的人性。

※、死灰

尤谙知道,父母计划将他杀死,这一次带他回车队,也无非就是这个理由。

他们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无一失败于他强大的复原能力。

后来他们发现,他极度畏光。曾在白天他沉睡的时候,二人合力将他的房间暴露于阳光下,刺痛令尤谙惊醒。

被强光彻底杀死前,他逃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然后在下一个黑夜,尤谙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他的爸爸妈妈面前。

彼时的尤子健和林翠已经再也拿不出耐心、气力面对他,他们朝他跪下,丧失尊严地乞求他能饶过他们,离开他们家。

低头看向父母,尤谙一言未发。

或许是因为看见他拥有了成年人的身体,所以尤子健和林翠才会这么快地忘记,尤谙的内里住着的,是一个刚刚七岁的小孩子。

他回来找他们,不是为了报复,是因为……

尤谙心里想着啊:爸爸妈妈,除了回你们身边,我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将自己带回车队,他不知道他们又想出用什么办法杀死他。

尤谙不想死。

在他看到霍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真的不想死。

他没有活够,还有那么多事想做。他和霍免说好了,等霍免的存钱罐攒够了钱,他们要一起私奔,让她的屁股免收被打之苦。

他想和霍免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成长为能保护霍免的人,然后和霍免结婚,这也是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

霍免,是尤谙在坠落深渊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前便是她,以保护者的身份牵起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打倒那些嘻嘻笑话他外貌的人。

因此尤谙坚信着,霍免是特别的。

她在等着他回去,她不会惧怕他,更不会想要杀死他。

……尤谙可能错了。

说再多次也一样,霍免从始至终没有相信过他是尤谙。

他们俩仅有的,和平相处的时间,也是因为她对于他的惧怕换来的。

尤谙的牙齿刚从她的脖子离开,霍免便马上逮住机会,大声将他闯入的事报告了老师。

“老师!!老师!!有奇怪的叔叔给我吃零食!!”大嗓门不仅吸引来了看管小孩的阿姨,还将许多小朋友吵醒了。

尤谙委屈地扁扁嘴。

她的逐客令使他不得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

霍免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跟老师解释清楚,她不知道床上这堆零食的来历,也不知道她口中的“怪叔叔”是怎么做到的飞速消失。

她嘴角的面包碎屑,只是因为她嘴馋吃了一个蛋黄派。她不认识怪叔叔,不懂他为什么要把零食放进她被窝里。

老师将情况核实一番,最终因为霍免小朋友的勇敢赶跑坏人的行为,给她奖励了十朵小红花贴贴纸。

一收到奖品,霍免就得意洋洋地往她的脑门中央“啪”地贴了一个。

小红花镶着金色的边,闪闪发亮,神气极了。

左顾右盼着,她想要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威风。

许多小朋友与她对上目光,他们的眼神中全是羡慕,但她发现,找不到那个最想给他看的人。

……要是尤谙在就好了。

把剩余的九个小红花都放进铅笔盒里,霍免乐观地想:先给尤谙留着,等他们碰面时,她再送给他就好啦。

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想要快快回家。

霍免没想到自己还能碰见那个怪叔叔。

他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在那里等候了多久,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豆子大的雨珠落在黄色的小雨伞上,啪嗒啪嗒发出脆响。

男人似乎有话想说。他的眼眶一圈全红了,淡淡的泪痣更衬得那张脸风情万种。

霍免犹豫着,她是该往家的方向跑,还是往学校跑,两者的路程好像差不多。

然而没有逃跑的机会,伞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倒。

他跪下来,抱住她,任凭膝盖陷入地面的泥泞里。

倾盆大雨中,男人身上有一股冲不散的,腐朽却香甜的气味。

他的怀抱,冷得叫她不住地发抖。

“兔子,相信我吧……我是尤谙啊。”

抱紧她了仍嫌不够,他朝她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手上力度却完全不放松地,痴痴追过去,强迫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他的力气很大,掌心被他捏得很痛。

各种意义上,她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尤谙多期盼她能一如既往,善心大发地将他拯救。

霍免没空听他说什么,她一心想着摆脱他,为此用尽了全力。

“兔子,我拿到钱了。”

男人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硬币,想要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