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婧琪找到龚远秩的时候,龚远秩正坐在被烧毁的账房废墟旁,看着那两株虽被烟熏火燎摧残得半焦半灼,仍然挂着花朵的朱槿树发呆。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龚婧琪,冷淡地说:“你来做什么?如今你们可以睡得着觉了,你也不用怕你的嫁妆会变少。”

龚婧琪走到他身后,叹了口气:“二弟,不管再洁净的水,也还是会有杂质,再纯粹的玉,也不是生来就完美。有些事情,不是你觉着这样好,做了就一定好的。”见龚远秩生气地瞪大眼睛要反驳她,她摇了摇手:“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断然无法挽回。但是我们还要好好活下去,分产的事情,势在必行,但该怎么分,却不能由着他们说了算。你说是我自私也好,不讲道理也好,账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烧!因为只有烧了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我们的利益。不然怎么办?”

龚远秩气道:“你们一定要烧,那什么时候烧不可以?为什么要挑着有人的时候烧?你想过没有,出了人命怎么收场?这仇一定要越积越深吗?她有病,你也跟着她一起有病?”

“我从来没想过要谁的命!”龚婧琪吸了口气,低声道:“原本说的是,借着苏家来人,趁机烧了账房,把这事儿推干净,赖到嫂嫂身上,有苏家的人做见证,不叫哥哥找到借口闹,不叫外面人有闲话讲也就算了,我也没想到母亲会……我劝不住她,她的脾气你也知道,我若是强行拦着,指不定她还会想出其他的法子来。所以我另外找了办法,我千方百计背着她将嫂嫂喊开,金簪的事情,我也,也很害怕……”

她只想把龚二夫人侵占大房财产这件事抹平,把账房烧了,就再无对证,就算是大家知道有问题,但也没证据,对不出账来。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直到事情发生,龚二夫人不受控制,不依不饶地胡闹后,她才开始后怕。如果龚二夫人按照事先她想的那样,只烧账房,把责任推掉,做出高姿态别找明菲的麻烦,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龚远秩越听脸越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龚二夫人千方百计谋算着要金簪的命,害怕龚远和将人抬回去了,原来是怕自己做下的事情暴露。他猛地拉住龚婧琪的手:“趁着现在人还没醒,你快跟我过去向哥哥嫂嫂赔礼求情!”

龚婧琪使劲挣扎:“我不去!去了叫我怎么说!说不定此时他们正好等着这个机会好收拾我们呢!”她低声骂龚远秩:“你别天真了,我告诉你,只要我们不认,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我们不问自招那才是真蠢了!”

龚远秩扶额叹息:“你以为我们不去,人家就不知道了吗?金簪一醒过来,什么不能说?”

“不会的,她不可能看见什么。”龚婧琪道,“反正不能承认!又没有人死掉。我还要怎么做?我又没害嫂嫂。”

龚远秩无语了:“你的意思是,人家还要谢你救了她的命?”

龚婧琪不语。姐弟俩默默相对,半晌,龚远秩道:“你马上让人收起有可能用得着的药材,和我一道过去,意外就意外,不承认也就不承认了,但该做到的还是要做到。娘先前闹的那一出,得先去抚平才是。”不管心中再不愿意,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昧着良心走这一趟。

龚婧琪想了想,立刻跑去收拾东西。

明菲愁兮兮地守着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金簪,心里充满了自责。假如不是她不小心,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假如不是她把金簪留下来,金簪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花婆子劝她:“大夫不是说了么,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头被砸了一下,又气息不畅,过些时候就醒了。”

明菲叹道:“妈妈,都是我想得不周全。”

龚远和过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后悔也没用。你守着她,她也不会突然好起来,先过来吃饭。我有话要和你说。”

花婆子和丹霞忙保证只要金簪一醒过来就立刻通知明菲,明菲这才跟着龚远和一起出去。

龚远和看着她喝完一碗清热开胃粥,不客气地又添了一碗:“再把这碗喝掉。”

明菲勉强喝了几口:“我饱了。”

龚远和放下手里的筷子,抬眼看着她:“出现那种情况为什么不直接回家?还想着要搬柜子?既然想到要人来叫我,为什么不让金簪或者白露亲自来,要随便叫个人来?如果里面不是金簪,而是你,或者是你们主仆三人,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我怎么办?”先前的情况,他已经通过白露问得一清二楚。

明菲低头不语,她以为她能解决,她也习惯了遇事先设法自己解决,没有办法才会想到找外援。她一直都以为那看院子的婆子是龚二夫人的人,而今日发难的是朱姨娘,也没想到龚二夫人竟然会选在苏家人来的时候发难。所以她只想着,让那婆子递个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会想得到,那婆子根本就没来递信?是她蠢,既然朱姨娘对账房的事情那么熟悉,和那婆子之间又怎会干净得了?

龚远和见她垂着头不说话,心中一软,坐过去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这么长时间的绷紧弦过日子,也难免有松懈的时候。我并不是怪你,我只是害怕。你知道我听说账房起了火时,我怕成什么样子吗?我们还要相依为命一辈子,怎么能少了谁?”

明菲突然滴下泪来,猛地推了他一下,哽咽道:“我那么长时间不回家,你为什么不去接我?现在又来骂我怪我。账房被烧干净了,不管怎样,这责任是算在我头上了,你憋着气很难受吧?”她同样很害怕,同样很后悔,只想对着他发泄出来,不然憋得难受极了。

“我没怪你。”龚远和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唔,是我不好,你说我为什么就不去接你呢?你打我出气,好不好?”他讨好地拉起她的手去打他。明菲紧紧攥着拳头,不肯顺从他,只顾着掉泪。

龚远和使劲掰起她的脸,用袖子给她擦泪,柔声道:“莫哭,莫哭,鼻子都红了,眼睛红得像兔子。这不是没怎么吗?烧个账房算什么?烧了就烧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要是不依,我赔她几间房子就是了。关键是你,傻瓜,我是要你记着,遇到事情的时候,不要先想着一个人解决,你还有我,明白吗?”

明菲拉起他的袖子狠狠擦泪:“账房被烧,她借口更多了,这回查无对证,怎么办?”

龚远和叹了口气:“并不是只有坏处。她同样也不能证明她在我头上花了这么多钱啊。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你不是要我做高姿态吗?行啊,这回我就做个高姿态。”

“你真的不生我气?”明菲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龚远和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头:“你啊,怎么这个时候倒像个孩子了?我不怪,真的不怪,谁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见明菲的脸色要轻松了些,他忍不住叫她:“你再像先前那样推我几下,莫名其妙的骂我怪我拿我出气好不好?”那种感觉,像极了感情很好的男女在一起,女人不讲理的胡搅蛮缠。胡搅蛮缠多好啊,比客客气气的好太多了。

明菲忍不住笑起来,白了他一眼:“谁莫名其妙的骂你怪你拿你出气啊?你是活该。”手却是握紧了他的手。他最先记挂的是她的安危和她的心情,这个认知让她感觉非常舒服。

龚远和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微笑:“对,我活该。”

“二公子过来了。”白露撅着嘴立在帘下,满脸的不高兴。

龚远秩一个人提着个小包袱进来,望着二人讪笑。龚婧琪到底没勇气跟他一同来。

龚远和指指面前的椅子:“坐吧。”

龚远秩心虚,只敢坐半边椅子,将小包袱放在桌上,打开给他们看:“这是一些常用的药材,给金簪补补身子。”

龚远和道:“不用了。如果是金簪放火烧的账房,还要叫她吃官司,补什么身子。”

龚远秩讪讪收起,不自在地道:“哥哥,嫂嫂,我娘她病还没好,糊涂得很,你们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就是一个意外,报官,还是不必了吧?”

龚远和淡淡一笑:“账房被烧,婶娘生气很正常啊,家里有人放火捣乱,得揪出来才行。你把损失的清单抄出来了么?待查明原因后,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听他这样说,龚远秩先前下定的决心统统没了,低着头找不到话可讲。他抓紧了袍角,咬了咬牙,突然起身站起,快步走到龚远和面前,跪了下去。

龚远和迅速站起去扶他:“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龚远秩不肯起,颤抖着道:“哥哥,从前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今后的事弟弟却是可以做得一些主。弟弟厚颜求你放弟弟妹妹一条生路,小弟铭感五内,不敢相忘!我已经想好了,这样闹下去不是个头,难道非要叫骨肉生恨,家族败落吗?求哥哥放过此事,剩下的事,我来了断。”

龚远和也不扶他了,站直了身子,淡淡地道:“你打算怎么了断?”

第182章 分产(一)

龚远秩道:“如今的情形我是看清楚了,想要安宁就必须早日把产业分清。爹爹的回信应该很快就到,到时候我娘想必还会闹腾,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她再胡闹了。”

龚远和轻笑了一声:“那么,你怎么才能叫她不再胡闹呢?今日的事情,虽然我还顾着大家的脸面,不曾指出,但想必你是明白的,差一点就出人命了!什么意外?三岁的小儿都能明白什么叫做欲盖弥彰!”他看着脸色惨白的龚远秩,冷冷道,“只要金簪几句话,我再顺了婶娘的意,去衙门里走一遭,什么事情不能弄明白?谋财害命,这个罪名可一点都不冤枉她!”

龚远秩大惊,忙拉住龚远和的衣襟苦苦哀求:“哥哥,你不能!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我们家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不好意思和龚远和说什么骨肉恩情之类的话,只能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苦苦哀求而已。

龚远和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最终叹了口气,将他扶起:“你我好歹是骨血至亲,我又如何想走到那一步?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你能劝住婶娘,不要再闹了。我和你说句实在话,钱什么的,我并不是那么在乎。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我总不可能一个人过好日子,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受苦受穷吧?”

龚远秩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像个孩子似地哭起来:“哥哥……我们对不起你!”

龚远和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你上进了,我们兄弟俩并肩做事,心齐力量大,谁又能欺负我们?”

明菲轻轻退出房去,叫白露去准备热水和帕子亲自送进去,这里刚收拾好,薛明贵家的就走进来,伏到她耳边轻声道:“奶奶,朱姨娘来啦。此刻就等在奴婢那里。”

今天真的很热闹。明菲进了薛明贵家住的小跨院,推开房门,果然看见龚远科和朱姨娘二人青衣简饰,脸色凝重地坐在桌边,手边的茶半点也没动。

龚远科看见明菲进来,点了点头,起身站到朱姨娘身后。

薛明贵家的给明菲上了茶,又告了罪,退出去守在外面,只留明菲同这母子俩说话。

朱姨娘含笑道:“大奶奶,不知金簪姑娘现下如何了?”

明菲不动声色地道:“醒过一回,没什么精神,喝了药又昏睡过去了,大夫说,明早一定会醒。”

朱姨娘微微一笑:“大奶奶不必防着我。我不是夫人派来的。”

明菲讶然:“不知姨娘什么意思?你来探病就是你来探病,和夫人有什么关系?她不是要将金簪打死么?又怎会关心金簪的死活?”

朱姨娘转了转手边的茶杯,低声道:“大奶奶,实不相瞒,今日金簪姑娘能留下这条命,她还得来谢谢我。”

明菲挑眉看着她:“姨娘有话请直讲。”

朱姨娘道:“想必如今奶奶已经知晓,那看院子的婆子,与我有旧。奶奶曾请她帮您请大爷过去,她却不曾将信带到,非是她不肯,而是她半途得知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顾不上请大爷,先就去寻我拿主意。”说到这里,她不说话了,只笑看着明菲。

明菲淡淡看着她:“姨娘,我不喜欢你这样。总这样吊着,对谁都没好处。事情的经过,金簪醒了我也就知道了,您若是想说,就爽快点,若是不想说,也不必勉强。我会把你深夜探病的好意带给金簪。”

朱姨娘笑了笑:“大奶奶是爽快人儿。好罢,那婆子听说,有人要火烧账房,在蜡烛里下了迷药,要害大奶奶的命。当时我是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管厨房里的事,先就找了借口跑去接您啊。当时就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您落入这个圈套中,害了性命。您也知道,我在家里的处境尴尬,夹缝中做人,多说一句是错,多行一步也是错,因而当时也是不敢把话同你讲清楚的,只想着把您主仆三人唤走也就行了。谁想您又留下了金簪,真是急得我啊……”

她叹了口气,“当时情势紧急,我也没其他法子。只好让那看院子的婆子想法子救金簪,可惜,他们防范得紧,终是叫金簪姑娘吃了苦头。不过幸好吉人天相,总算没伤了人命。不然我真是愧对奶奶了。”

“姨娘辛苦了。”明菲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

朱姨娘无比担忧地看着明菲,“奶奶,也许您觉得我背着夫人做这些,是背主,让人鄙视,她打我也是活该。可是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也能分清是非曲直。说自私一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一己私利,活生生毁了二小姐和三公子的前程而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看着她犯蠢,把这个家给毁了,叫老爷辛苦一辈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将来还愧对龚家的列祖列宗。”

“姨娘真是大义凛然啊。”明菲叹了一口气,也不戳穿她的谎话,理解地道:“您夹在中间实在也难做人,这事儿你也别管了。婶娘病得不轻,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要耽搁了弟妹们的前程,等过了这一茬,就让方家来提亲吧?”什么夹在中间难为?对方防范得紧?分明就是故意看着金簪吃苦受罪好加深矛盾,关键时刻才拉那一把,为的不是救人,而是为了害人!

朱姨娘眼睛一亮:“大奶奶,还要烦劳你们多多操心,定亲那日,我便将那本账簿分一半给你们。”

定亲那日?分一半?明菲垂头想了想,微微一笑:“姨娘客气了,我也是二妹和三叔的嫂嫂,自当为他们着想。但只是,公爹的信只怕很快就要到了,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且不如,方家来提亲之日,你就将账簿交给我们吧。”

朱姨娘皱眉不语。

明菲冷下脸道:“姨娘要是还信不过我们,也就不谈后面的合作了。你要知道,二妹的婚事迫在眉睫,三叔的还很早,急也急不来,我们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再说我们方才也答应了二公子,不再计较这件事了。须知道,二房名声臭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博个好名声。什么半本一本的,我拿了没用,就不烦劳姨娘了。我那里还有一堆事等着,请恕不奉陪了。”

朱姨娘见她真的要走,忙朝龚远科使了个眼色,龚远科跨出一步:“嫂嫂留步,请哥哥给爹爹就二姐姐与方家这门亲事写封信,信寄出去,方家来提亲,我就把账簿交与哥哥。”

明菲停住脚步:“行,三叔明日去衙门里寻你哥哥就是。”

明菲回到正房,龚远和笑道:“二弟说婶娘病得厉害,他打算去学里告假,回家伺疾,好让婶娘安心养病。”也就是说,龚远秩打算将龚二夫人用另类的方式软禁起来了。

金簪是下半夜醒的,她只知道自己正在收拾东西,不知怎地就晕了过去,其余一概不知。明菲只吩咐她好生养病,不再提此事。

龚二夫人竖着耳朵听了几天,担忧了几天,没听见大房传出什么金簪如何,大房要告官之类的话,又听龚婧琪说,龚远秩已经过去把事情说好了,龚远和答应不再追究,遂把那点担心收起,转而得意洋洋。

方家很快就让人去提亲,龚二夫人正在痛恨朱姨娘坏了她的好事,即便就是想将龚妍碧打发出去的,也要故意熬上一熬。随手将庚帖扣下,轻轻一句要写信给龚中素就打发了人。朱姨娘有了龚远和写给龚中素的信,心中也不着慌,一如既往地将她伺候得周周道道,反而是龚远秩过意不去,私底下保证一定会促成此事。

接着,龚远秩在学里告了假,说是要给龚二夫人伺疾,除了龚二夫人睡觉的时候以外,从早到晚就守在她房里,弄得她想做什么都施展不开。她使人去寻龚婧琪,龚婧琪也来,来了就是劝她消停消停。她身边亲近的人逐渐被龚远秩给调开,她有气没处使,只拿朱姨娘撒气。朱姨娘忍气吞声,每日里好汤好水不断。

有几个听说龚二夫人病了,去看她的客人,恰好看到朱姨娘手腕上的青紫红痕,又见龚妍碧在廊下背风处垂泪,还发现龚二夫人喜怒无常,明菲愁眉不展,不由都有所猜疑,在私底下传说龚二夫人这是得了癔病,有些不正常了。

在这段时间里,明菲除了低调地出席几场必须出席的宴席外,请周清和陈莹来玩了半日以外,其余不重要的宴席都借口婶娘病着,不便出门,然而礼却是一定到的,而且一定是精心准备。她为人谦虚,和气稳重,又大方,有陈氏提点,兼之有知府洪夫人和周同知夫人提携,纵然出席宴席的次数不多,却是很受欢迎的人。一时之间,家家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不管她能不能去,一定给她下帖子。

而龚二夫人,从最初的还有人去探病很快就冷落到没什么人去了,朱姨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常把又有体面夫人请明菲做客的事儿说给她听,听得她咬牙切齿,痛恨不已,夜里更加不能入睡,人看着憔悴了一大圈。朱姨娘为了给她补身子,早晚汤水更加精致丰富,偶尔龚远秩也会跟着用些。

六月初,明菲去参加了洪夫人的赏荷会,送了洪夫人那位即将出阁的小女儿一朵赤金为底,红宝石、珠子、翡翠串成,精致绝伦,有拳头大小的牡丹头花,一枝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玉兰盛放头簪做添妆,又送了两匹大红色的缭绫给洪夫人做了礼物。

洪夫人正愁没有好东西给女儿压箱,看见这三样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都是极喜欢的,却不想伸手要,觉得太过打眼。直到看见礼单上写着,米珠碎玉珠花一枝,白玉头簪一枝,彩绮两端,再普通不过,方抿着嘴笑纳了。犹自觉得不够,说是明菲破费了,硬要回礼,当众回了明菲一对寿字镶青金石簪子,明菲也不推辞,笑着收了。

六月中旬,龚中素的信终于姗姗来迟,告知众人,他任上事情繁多,不能亲自来主持这事儿,已经分别致信王老爷子,薛大舅,还有洪知府,请他们来主持分产的事。随信附了一张单子,上面列清了当初龚家大房交到他手中的产业,房屋地亩铺子若干,现银十万两,却不曾提到存货珠宝古玩字画名贵药材等物。

龚远秩很是失望,他以为家中这么大的事情,龚中素怎么都该来一趟才是,有一家之主压着,就不怕龚二夫人会胡闹,闹得不成体统丢了脸面。毕竟虽然路途遥远,却不是不可以请假。谁知道龚中素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凡事以他的公事为主,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龚远和却从没指望过龚中素会回来。他点着信纸告诉明菲:“根本不止这些,单这些年铺子和庄子里的收益就远超这个数倍,更不要提当初铺子里的存货。我早知道他不会来,也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若是他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起心要主持公道,早就安排好了,也不会非要等到这里发生这么多事情,等着我和舅舅、远秩都写信给他,别不过,才写了这封信。”

明菲知他虽然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心中肯定不好受。不管怎样,龚中素始终是他存世的最亲之人。便笑着安慰他:“其实他不回来也好啊,他不回来,有些事情正好便宜处之。”

龚远和道:“我那时候去寻王老爷子时,我心中很恨他。我恨他口口声声说对我有多么的心疼器重,实际上却没有对我真的有多么好,我想要的,他一样都没给我。我觉得,他之所以放任那女人这么糟践,心里其实是有些怨我不懂事,巴不得我将钱分给远秩他们的。”

明菲握住他的手:“不必再想了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薛大舅比谁都急,行李是在发出信去后,早就收拾好等着的。一收到龚中素的信,立刻就带了最得力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并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星夜兼程赶到了水城府。来了以后并不去龚家住,着人包了水城府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仙客来住了进去。

第183章 分产(二)

明菲和龚远和一接到消息,就去了仙客来拜见薛大舅和两位表哥。薛大舅穿着一身宝蓝织锦道袍,没留胡子,看上去很瘦弱,不过精神很好,长相和龚远和有五六分神似。行礼问候入座后,明菲笑道:“果然是外甥不出舅家门,舅舅和远和好像。”

一句话拉近了距离,薛大舅高兴地拿出薛家舅母给明菲的衣料,自己又给了明菲一对镶宝石的金麒麟做见面礼,两个表哥一名薛长益,一名薛长进,亦各有馈赠。

龚远和让餐霞轩送席过来给薛大舅一行人接风洗尘,酒过三巡,进入正题。薛大舅笑道:“你爹爹不来正好,我定然要叫那恶妇吃尽苦头!你们不好说,不好做的,我来做,我来说!就算是从此与你爹爹交恶,只要你还认我这个舅舅,我就什么都不怕!”

因见龚远和脸色不好看,薛大舅知他心结在何处,叹了口气,道:“罢了,刚才是气话。虽然事情该怎么办还得办,可你也莫太怨你爹爹。纵然他有不对地方,可手掌手背都是肉,做老人的总是希望儿女都好过。他做了两个家的家长,自然希望两个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难免生了错误的想法,做了一些不适宜的事。但总体说来,他也没别的对不起你的地方,是不是?”

他指指他大儿子薛长益:“你三表哥从小身子就要弱些,性格也要木些,我和你舅母难免对他多加照顾,还要你大表哥凡事多让着他一些。你大表哥也常怨我们偏心,其实我只是觉得他不需要我多操心就能做得很好,而你三表哥,我若是不多体贴他一些,叫他多学点本领,多累积点家底,将来我老了、死了,他可怎么办?”希望儿女都好,想在儿女中均贫富,想要优秀的儿女照顾孱弱的儿女,只怕是天底下的父母多数都有这种想法的。

薛长益不防自己做了现场教材,红了脸道:“爹爹,我从前不是不懂事么?现下我自己也做了父母,已然明白了。您何苦当着表弟和表弟妹的面塌我的台?”

薛大舅大笑道:“儿子不就是生来损的么?”

有了这个插曲,龚远和的脸色算是轻松了些:“我爹想必求您看在我死去的娘亲面上,看在他的面上,让您放他一马,顾顾龚家的颜面,还叫您劝我?”

薛大舅摸摸下巴,满脸的鄙视:“唔,他和我写的信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承认错误挺爽快的。不过我可不是可怜他,我是不想你难过。”他本想好生损龚中素几句,到底是当着明菲的面,也好歹是龚远和的亲爹,终究把那话忍了下去。他暗想,不知道龚中素怎么就这么信任他,认为他一定会按照信中交代的去做呢?他微笑了。

明菲明白薛大舅的意思,这件事情,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不合理不合法,但对龚中素看来,他是一家之主,要兼顾的是大部分人的利益,损失一个人的部分利益,成就大部分人的利益是合算的。龚远和的家产多,才一个人,又有功名在身,少一点没什么大的损失,但对二房这么多人来说,少了就是少了,自然是能多一点是一点。

假如没有龚二夫人在其中乱来,钱还在,兴许龚中素还会把钱全都还回来,可现在这个样子,叫二房拿什么还?他自己就是个花钱能手,总不能叫二房的三个儿子一起喝西北风去吧?所以明菲以为,龚中素随信带来的那张清单,实际上是他结合家中所有来信,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二房能拿得出来,也必须拿出来的数目。

他不来,是不敢来,因为他来了以后,许多事情就无法掩盖过去,还不如装糊涂。他以为只要不见龚远和的面,不当面说那些话,就还有一丝余地在。假如不出她所料,龚中素给王老爷子写的信,一定更是痛哭哀求的。蔫不知,他这种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行为,却是更伤龚远和的心,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第二日,龚远和登门拜访了王老爷子,明菲则登门拜访了洪夫人,将得自朱姨娘那里的账册并一个盒子给洪夫人看了一遍。

与此同时,龚二夫人这里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十万两白银,她疯了才会拿十万两白银出来。邵家大爷和大奶奶,在龚二夫人那里一连住了几天,中间虽然爆发了小争吵,但总体表现还算和谐,毕竟大敌当前,必须一致对外。邵大奶奶出面,通过许多七拐八弯的关系,终于攀上了洪知府家的总管,送了一只匣子。邵大爷则寻上了王老爷子家的邬叔,也送了一只匣子,还马不停蹄地奔走在龚家各大管事之间。

分产这日,龚家开了正堂,请了洪知府上座,王老爷子和薛大舅坐在他两侧,龚远和与明菲二人代表大房坐了左边,龚二夫人为首,领着二房的人坐了右边的椅子,其余作见证的亲眷则坐了后面。各个铺子田庄的管事统统立在堂外听着。

明菲觉得今日的龚二夫人显得格外兴奋,兴奋得有些不正常。而朱姨娘,一双眼睛明媚得如同春水似的。

在座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洪知府,洪知府长得又高又胖,紫亮脸皮,络腮胡,一双牛眼,穿着件枣红色的圆领宽袖常服坐在正中,先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目光落在龚二夫人身上时,停了停。接着声如洪钟的说了开场白,大意是,他受龚中素所托,来主持此次龚家两房清算产业之事,既是父母官的身份,又是龚中素的同僚朋友,也是龚远和的上司,于公于私,都不敢徇私,定然要不偏不倚地主持公道。

接着又说了一通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又表扬了一通龚二夫人这些年教养龚远和有功,教导龚远和与明菲将来分产之后,孝义礼节不可废,要孝敬婶娘,体恤弟妹。

龚二夫人脸上显出得色,假模假样地谦虚了几句,龚远和与明菲亦好生应下。洪知府话锋一转,便说到了人情归人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该分清的还是要分清,不能违例。

话音刚落,就有皂衣衙役奉上当年龚家二房协议由龚中素兼祧两房的相关文书和财产明细来,龚二夫人见是那婚前的事,久远得很,不由悦色更甚。只因在那个时候,龚家长房并没十年后那么富裕,有许多田亩产业,都是后来慢慢发展起来的。

薛大舅假装不知龚中素随信附了单子,非常好心地拿出一本账册:“大人,这是我姐姐还未嫁入龚家之前的事了,后来情势又发生了变化,这里面有些产业多了,为公平起见,当以后来龚老太爷过世之前的财产明细为准,我这里有当时做见证留下来的清单。”

龚二夫人死死瞪着薛大舅,她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明细清单?分明就是假的!当下便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本账簿?你可否拿给我看?”

“当然能。”薛大舅笑着把那账册在她面前晃了晃,“二夫人,这是何等大事,这上面每一页都盖了龚老太爷和我那姐夫的印鉴,做不得假的。”笑眯眯地伸手招了龚远秩上去:“好孩子,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爹的印鉴?”

龚远秩的压力很大,最终冒着冷汗,硬着头皮在龚二夫人要吃人的目光和龚远和信任的目光中走过去确认了那方印鉴。薛大舅又招手叫了几个当年的大管事,现在已经退居二线被打压得差不多的老人出来鉴证龚老爷子印鉴的真假——这些人,他养了多日,等的就是这一刻。

确认无误后,薛大舅又将这账册交给了王老爷子,言道:“王老爷子最是公允,说是就是了。”王老爷子瞟了两眼,没吭声,直接将账册交到了洪知府手里。

自己的儿子不得力,对方人证物证一串一串的冒出来,龚二夫人气得很,见洪知府低着头翻看账册,立刻道:“我虽是妇道人家,但我也知道,不该侵占的就不能拿,该还的一分一粒也不能少。只是也得符合事实才是,这账册随时可以做,只要印鉴在手,完全可以事后盖上去。且我这里也有一份清单,乃是我家老爷亲笔写来。还请大人明鉴。”说着将龚中素随信寄来的那份清单也送到了洪知府手中。虽然龚中素拿来的这份清单她也不满意,但总比薛大舅手中那份清单容易对付得多。

邵大爷趁机道:“大人,时过境迁,做生意有亏有损,田地里旱涝不定,产业会发生变化,或是多了,或是少了,甚至没了,而且那东西,乃是一个外人拿出来的,做不得数,当以我妹夫最近的这份清单为准。”

“你是什么人?”洪知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邵大爷歪着头指了指自己,这么快就认不得了?人才送了他一匣子东西呢。

忽听洪知府冷冷道:“他是外人,你不也是外人么?”言毕根本不理睬他,沉着脸翻着三份清单。

薛大舅微微一笑:“大人明鉴,我可是好心啊。当年我外甥被交给邵氏抚养的时候,我那位姐夫,可是和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将来孩子成了家,便要将家产尽数归还的。我那姐夫长期在外做官,不管家事,又有些糊涂,我怕他记错,让二房吃了亏就不好了,比照比照不会错,我这个最详细,还是以我这个为准吧。”

龚二夫人冷笑道:“薛大老爷,你近十年不上我们家的门,又如何能得知我们的家事,又怎知我家老爷糊涂,记不住这些事情?你莫不是与旁人商量好了,趁着我们老爷不在,要来谋算我们的家产吧?这账册,是真是假还说不一定呢。”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龚远和一眼。

薛大舅抚掌笑道:“是,是,你家老爷不糊涂,所以他这种事情都不回来处理,反而请了洪大人我们三人来谋算你们的家产。也不知我能分得几何?洪大人又能分得几何?王老爷子又分得几何?你儿子又能分得几何啊?你别慌,这册子里的东西你要是没动过,怕什么?”

龚二夫人气得倒仰,颤抖着手,白着嘴唇,眼睛瞪得老大。邵大奶奶发现不对,狠劲二掐了她一下,疼得她一哆嗦,恢复了几分清明,回头看着洪知府:“大人,我可没那个意思,我最是信服您的。看他胡言乱语的。”

洪知府抬头问王老爷子:“还没问过您老人家的意思?您老人家最清楚当年的事实,认为当以哪份清单为准?”他这个话,明显的偏心了,既然龚中素随信寄了清单来,意思便是要以后面这个清单为主的。

王老爷子推道:“我老了,听着就是。若是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开口也不迟。”他还是倾向于以龚中素那张单子为准的,对于薛大舅突然冒出来的这本账册,他不想表态。

龚二夫人闻言,心中又安定了些。心想只要王老爷子关键时刻不作梗,后面还有的是机会。她瞥了薛大舅一眼,跟她斗?哼哼!谁想却看到薛大舅轻蔑鄙视地回了她一眼,于是她又开始生气。

洪知府问龚远和:“你的意思呢?以哪份为准?”

龚远和低着头道:“百善孝为先。舅舅说的对,爹爹发的话我也不敢不听。但既然婶娘认为当以爹爹随信来的那份清单为准,便就是那份清单了吧,多点少点,我不计较,都是一家人。”他话一出口,就得到了龚远秩感激的一瞥。

“好!”洪知府将手中的茶盅重重一搁,不容置疑地道:“那就先将田亩房舍清算清楚。把房契地契拿出来,当场交割。”

龚二夫人还没发话,龚远秩已经很自觉地将存放着房契地契的匣子抱了出来,一对之下,竟然少了八九处,其中许多是上等良田。洪知府淡淡地看着龚二夫人,龚二夫人早有准备,道:“这些是因为铺子亏损,所以卖了。”

洪知府点点头,吩咐先将龚中素单子中所述的十万两白银拿出来。龚二夫人却只肯拿出一万两来,理由是,四时修葺装饰大房的房屋,龚远和这些年读书花钱如流水,早就把钱用光了,这一万两,还是她看在是骨肉至亲的份上匀出来的,至于支用账簿什么的,也被明菲给一把火烧了,烧了的房子和家具、重要凭证等物价值不菲,她也不要大房赔了。虽然烧了,但她也还大致记得一些,比如说龚远和一件皮裘,就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双靴子也是用米珠串了花的……

她话说了一半,就看见洪知府、王老爷子、薛大舅三双眼睛同时落到她身上。薛大舅的眼神自不必说了,就如同当年被她抓到那个丫鬟上了他床的时候一样;王老爷子浑浊的老眼里,闪着一种叫她心寒的东西;而洪知府那双牛眼里,竟然有狠厉,还有很古怪的一种情绪。

忽听薛大舅道:“你说的,是在春和押当了二百五十两银子的那件皮裘?”

龚二夫人打了个冷战,梗着脖子道:“正是!”管它多少价值,她说是就是!

薛大舅叹了口气:“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不会算账啊!难免被人骗。来,我帮你算算这些年来,这些铺子田庄进账多少?不说庄子里的出产,几个绸缎庄,香油铺子,药铺,米铺都是最赚钱的,十年了吧?怎么也得有个十来万两银子?那么这点收益也够他用了吧?王老爷子,您做生意最在行,您觉得,有没有?”

王老爷子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当年我那老朋友还在打理这些产业时,一年怎么也有个四、五万两的收入。但他是做生意的好手,其他人做不到这个份上,一两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龚二夫人若是聪明,就该顺着台阶下,偏生她极倨傲地道:“谁说我不会算账?我从小就打得一手好算盘!什么铺子田庄?还不够亏的,就算是赚了点,也经不住他那般花用。这水城府里谁不知道他吃酒赌钱,眠花宿柳,出手千金,阔绰得很?”

搞人参公鸡?薛大舅被惹毛了,“总不能都亏损吧?若是都亏损,为什么只亏损大房的,不亏二房的?说不出来?我帮你说。”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账簿,坏笑着挑着念了几条,然后递给洪知府:“我这里刚好有一本这些年来夫人所说的这些开销,请大人过过目,物价真的很贵。还有大小姐的嫁妆也是极丰盛的,你好像还卖了点田地给大小姐?”

“嗡”地一声,龚二夫人的脑子突然一片混乱,她以为账房烧了,龚中素也顾念夫妻儿女之情基本站在她这边,她是完全有胜算的。这个账簿又是从哪里来的?她回过头,狰狞地瞪着她的亲哥,这些事情,只有她哥嫂最清楚了。

她的眼睛血红吓人,邵大爷吓得连连冲她摆手,龚远秩拼命拉她的袖子,也拉不回头。

洪知府略略过了过目,面无表情地道:“既然中素兄交代的十万两白银拿不出来,那我就是有负所托,我看,还是看看铺子和田庄的收益吧。请管事们上来说说话?”

管事们就在外面候着的,只要叫上来一问,一吓唬,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龚家二房的脸要丢得干干净净。再看龚二夫人,半点退让悔改的模样都没有,更是着魔一般,只顾瞪着她哥嫂,竟然仿佛是没听见洪知府的话一般。

要坏事,龚远秩急中生智,站起身来道:“大人,学生有事要禀。”

他才一站起,几双手就同时拉住他,有邵大爷的,邵大奶奶的,还有突然惊醒过来的龚二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