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有人来报:“真的卖了人,人牙子刚才把人全都领走了。有些是一家分离,哭得什么似的。”

联想到自己分离的女儿,花婆子有些感慨:“这立刻就要过节,多数人家就算是真要卖人,也会让他们过了节才走,方显仁慈。如今不等过节,就迫不及待地卖人,这是真的被逼得厉害了么?”

二十多号人,多留一天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些日子以来,二房的钱流水样的散去,就算是秋收上来,还是不够花的,能不卖人吗?明菲抬了抬眉,“去请薛总管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薛明贵比刚来那时候又胖了一圈,人也白净了许多,笑眯眯地同明菲问了安,道:“不知奶奶有何吩咐?”

明菲请他坐下,又叫金簪给他上了茶,方问他:“我们庄子上似乎还差人?”

薛明贵笑了笑,道:“的确是差人。”

明菲道:“依薛总管看,隔壁卖出的这些人中,可有合用的?若是有,便挑几个出来,家生子最好。”

薛明贵恭敬地道:“小人这就去同牙婆说,若是有那不错的人,便先留下来。”立刻亲自去寻了牙婆,捡那还有骨肉留在二房的,聪明伶俐的人留了几个,当天就送到了乡下庄子上。

薛明贵去后,花婆子立在廊下看雨,道:“这天气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听说隔壁的稻谷还没收完,还有一多半在田里,若是这雨再不停,只怕要吃大亏。”

二房这些日子心思全在龚中素和龚远秩身上,没有人去管庄子里铺子里的事。庄子里的庄头们固然知道农时,但每年收获季节都会请人打短工,需要花钱,而今年的钱却迟迟不见拨下去,自然也就耽搁了。

王天保家的快慰地道:“幸亏奶奶安排得妥当,咱们家的稻谷都收了并晒好了,若是碰上这样的天气,可怎么好?可不是一年到头都白忙活了?”

丹霞抱怨:“奶奶前几日还说,咱们今年湖上赏月过中秋,如今下着雨,想必是不能赏月了。一大群人躲在屋子里吃了饭就睡觉,真是无趣。”

金簪笑道:“天公不作美,又能奈何?”

白露抱着花婆子的胳膊撒娇:“妈妈,您看明日能放晴么?”

花婆子笑:“我又不是天师,怎知明日是晴还是雨?小丫头就这么贪玩?你若真的想要晴,去烧两炷香啊,看看老天爷能不能听你的。”

正说笑间,龚远和撑着一把青布伞从院门外走进来,见几人都在廊下观雨,笑道:“这雨有什么好看的?”

明菲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青布伞递给白露,挨着他一道进屋:“她们都巴巴儿地盼着放晴,明日好湖上赏月呢。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了?”

丹霞很有眼色地去拧了热帕子递过来。

龚远和擦了两把,笑道:“京里的人十六就到,明日我只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不能陪你,故而今日特意早点回来陪陪你。”

明菲有些失望:“那你不在家中吃饭了?”这是她和他一起渡过的第一个中秋节,若是不能一起,实在令人失望。

龚远和脱掉已经湿透的靴子,换了明菲做的青布鞋,笑着将她拉过去,柔声道:“怎么不吃?你忙了那么久,无论如何这顿饭我都要在家里吃的。只是有些晚,怕你等不得。”

明菲笑道:“我等得。大不了我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明日你想吃什么?我先让他们给你准备好,你也垫垫肚子,莫要饿着了。”

“只要你念着我,什么都好吃。”龚远和见明菲一双眼睛笑成弯月亮,里面满是喜悦,先扶着她的肩头在她两只眼上各吻了一下,方道:“我刚收到岳母托人带来的信。”

算算如今已经是走了二十多天,明菲不以为意:“她们到了哪里?”

龚远和摇头:“没到,她们在半途耽搁了。”

“出了什么事?”明菲紧张起来,陈氏是跟着商队走的,就算是她想留下来,商队也等不得她,半途耽搁必然是遇上了大事。

龚远和见她紧张,忙抚着她的肩头道:“莫慌,她们只是遇上了江匪,现在已经没事了。”见明菲松了口气,方又一字一顿地说:“你三哥死了。”

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当时船行江上,即将弃船换车,所有人都精神抖擞,谁知那晚却遇到大雾,接着遇上了江匪。所幸邓关等人长期跑惯这条路,准备得充分,人又多,自是不惧,血拼一场之后,两方各有伤亡。陈氏同陈家借的武师、蔡光华的乳母,都受了伤,而蔡光仪则在被砍了一刀之后坠落江中,邓关等人寻了三四天,才在下游一百多里处的河滩上找到他的尸体,已是泡得面目全非。出了这种事,一行人只得停下,等官府判定和处理死者的身后事。

陈氏在末尾处反复感谢龚远和,多亏他给她们寻了那两个女镖师,又让她们跟着邓关的船队走,不然真是要死在江里,成孤魂野鬼了。言辞之中,不乏感激后怕之意。

明菲看完信,不由后怕:“怎会有如此大胆的江匪?去年我们去京中,一路前行安全得很。”太平年间这种事算是大事了吧?她转念一想,就闭了口。武师受伤不奇怪,奇怪的是蔡光华的乳母竟然也受了伤,而蔡光仪偏偏就死了,这也太巧了吧?

龚远和淡笑:“正是呢,实在是太过胆大包天了。所以你三哥的运气真不好。”

明菲沉默片刻,道:“官府那里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龚远和挑挑眉:“会有什么说法?发了一个布告,江匪胆大妄为,给过往客商提醒,要结伴而行,注意安全。然后再上报,择个合适的时机剿匪就是了。你别担心,他们现在已经重新上路了,邓关他们无论如何一定会将他们平安送到登州的。”

明菲皱眉:“我得先将这个消息和族里说。”

龚远和道:“等过了节后,我亲自去一趟,你约三姨娘一道去看看二姨娘,至于明姿那里,通知邵家就行了,至于邵家告不告诉她,那是他们家的事。”

“那我二哥呢?”

龚远和道:“管他呢,二姨娘知道,他也就知道了。”

明菲沉默,良久后,方抬头看着他:“那些人真的是江匪?邓关真的是茶商?”

龚远和一愣,抬眼看着她,慢慢展开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官府出了布告的,真是江匪。而邓关他们也真的是茶商。你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肯定要查清楚的,不是茶商,不是江匪,能瞒得过去吗?”

明菲盯了他两眼,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多亏你。”以后陈氏睡觉都要安稳几分了吧?

龚远和按了按她的手臂,笑得自得:“说这个就见外了。”

第205章 秋寒

到了晚间,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到了天将要亮时,方又小了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明菲觉着被子有些薄了,八爪鱼似的紧紧地吊在龚远和身上,两只脚紧紧贴在他的腿上,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气。

龚远和就着晨光,好笑地看着她贪睡的样子,轻轻拍拍她的脸颊:“菲菲,放开,我要去衙门了。”未满十六岁的小妇人,还在长身子,一如孩子般的贪睡。昨夜不过多耽搁了些时辰,她今早就醒不来。

明菲皱着眉头,不满地睁开眼,看见他贴近的俊脸,朝他绽放出一个快乐的笑容:“晴了没有?”不光是白露她们记挂着湖上赏月过中秋,她也记着的。

这个时候的她,乌发素颜,脸颊粉嫩,双眼迷离,就像三月里最先开放的那朵粉嫩桃花,龚远和嘟囔了一声:“晴了。”低头吻住她的唇,挤开她的唇瓣,找到小舌开始掠夺。她亦抱紧了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着,不忘在他腰间摸几把,察觉到他身上某处的变化,她吃吃地笑起来,轻轻推他:“早些去,早些回来。”

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低低喘气,不忘追究她:“你不是嫌我太热,不喜欢我挨着的么?怎地这样死死缠着我。”

还记着刚结婚时的事情呢,明菲白了他一眼:“小气鬼!夫君做什么的?就是冷天暖被子的。”

龚远和一愣,随即闷笑:“对,夫君就是冷天暖被子,夏天赶蚊子的。”

明菲也笑:“快起了吧,不然迟了,花妈妈又要唠叨我。”回头看向窗外,灰蒙蒙地一片,不由嗔道:“你又骗我,明明在下雨……”

回头正好撞上龚远和专注的眼神,他的瞳仁很黑,犹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水,里面有两个她,明菲一颗心怦怦直跳,脸热:“你看什么?我这么好看?”

他只笑不语。

明菲抿抿嘴,利索地翻身,穿衣,下床,正要溜下床,龚远和一把拉住她:“菲菲,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又娇又俏,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头,“这里,睡觉的时候也没从前那么皱得厉害了。”

明菲一怔,认真地望着他:“想必以后会更好?”

他郑重点头:“一定会更好。我保证。”

外间传来花婆子的声音:“大爷,奶奶,可要摆早饭了?”家里没有长辈,她总怕年轻人贪欢不懂事,误了正事,到点不见二人起身,就要来催一回。

“摆吧。”明菲忙应了,下床取了新做的夹衣给龚远和。旖旎的气氛被打破,龚远和不满,低声道:“她越管越宽了。倚老卖老。”

明菲见他不高兴,忙道:“她其他方面并不出格。只是总记着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开开玩笑而已。”龚远和见她当了真,捏捏她的鼻子:“你给岳母写信,问问她那个女儿如今在哪里,主家可愿意放人?若是愿意,咱们多出点银子多花点心思也不要紧。骨肉团圆,她想必更尽心,有她在身边,将来有了孩子,你也轻松许多。”

明菲笑道:“若是能成,她待你必然比待我还要好。”

龚远和道:“怎么可能,老婆子老奸巨猾。”他见明菲穿衣,不动声色地起身比了一下,道:“你重新做几身衣服吧?你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许多,已要到我的肩头高了。”

明菲对自己这段时间的生长发育状况感到很满意:“不用做了,母亲那时候给我准备的衣裙本来就要偏大些的,穿着正好。”

龚远和正色:“女人本来就要经常有新衣的,咱们又不缺银子,等过些日子,我给你挑几身好衣。”

送走龚远和,派去接三姨娘来家过节的人来回话:“姨娘说,谢奶奶美意。只是家中的人本来就少,她若是不在,只怕更加冷清,她还是留在家中陪着他们一起过好了。”

明菲想想,索性决定冒雨先去蔡家陪三姨娘吃一顿饭,把过节的意思带到,不叫三姨娘一人孤单过中秋,顺便把陈氏等人遇险,蔡光仪死了的消息告诉三姨娘。

三姨娘先时见明菲过来很是欢喜,待到知晓此事,不由惊诧万分,沉默半晌,连呼冤孽,又追问蔡光仪的尸骸去向。

明菲道:“因为泡得太过,坏得厉害,不能远行,夫人便做主买了块地,同另外几个一道埋在了那里。若是老爷要将他起运回乡,也是将来的事。姨娘帮忙给他设个灵位,自家人祭一番也就是了。”

三姨娘点头:“只能如此了。三公子是四姑奶奶的胞兄,他们感情向来不错,不能不叫她知道,今日过节,天气也不好,我明日再派人去邵家说,只是二姨娘那里,还要烦劳三姑奶奶陪我走一趟,我一个人出门不方便。”

“姨娘太过小心,老爷和夫人都是极其相信你的。不然也不会把这么大个家交给你管。”明菲先前还想着若是三姨娘怕事,不肯出面通知明姿,那便只有她叫人去通知,既然三姨娘愿意代表蔡家出面,那是最好。

“正是因为老爷和夫人信任我,所以我才更要小心谨慎才是。”三姨娘微笑,她别的本事没有,只是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个人生不能说完美,但有个贴心的女儿,不错的女婿,宽厚的主母,嫡子嫡女们也还算敬重她,想来晚年会过得很舒坦,相比二姨娘,她已经很完美了。

辞过三姨娘,马车顺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碌碌前行,行经天星街时,只听一阵鞭炮声响,却是一家铺子新开张,披红挂绿的,只是天气不好,行人缪缪,虽然店小二在外极力招揽顾客,也是门可罗雀。

金簪笑道:“这店家请谁看的日子?挑来挑去,选着这么个时候。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停,谁有心思逛街?”探头一看,捂嘴笑道:“奶奶,是一家金楼呢,叫金玉满堂。金玉满堂,这是来和花满楼打擂台的么?”

明菲按按她:“店小二说得一口好官话,似乎是从京里来的。”

金簪仔细一听,点头道:“正是,就是店小二的穿着打扮,也比花满楼的人讲究。从京里来的,乍看着挺讲究,想必款式比花满楼新鲜,奶奶要不要进去看看?”

说话间,一张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店门前台阶口,两个婆子先跳下车来,撑起大伞,丫鬟扶下一位夫人并十六七岁的少女来,缓缓往店子里去了。

明菲看得真切,不是袁二夫人与袁枚儿又是谁?想来是袁枚儿将要出嫁,嫌弃花满楼的东西不够新式,趁着新店开张,忙忙地选几样称心的首饰罢?

金簪见到袁枚儿母女,便知明菲定然不会进去,主动叫车夫赶车归家。到得家门口,二房门口满地扔着些月饼,石榴,绸缎,药材等东西,全都被泥水糟污了,邵大奶奶领着两个婆子撑着伞立在门口骂:“不晓得好歹的东西!已是破落户了,当自己还是官小姐。”

见明菲马车来了,邵大奶奶停住骂,扬声笑道:“大奶奶,您回来啦?您看看你这三妹妹,半点不懂得尊老,要过节了,我好心来瞧她们娘几个,竟不让我进门,还把我送的东西都扔在地上,您给评评理……”

明菲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半闭上眼,金簪笑道:“大奶奶,大过节的,您不在自己家中过节,反站在自家姑奶奶门前这样骂自己的外甥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也想不到您就是三小姐的舅母啊。”说话间,车进了门,邵大奶奶在后面说些什么也没听清。

花婆子在门口接着明菲,道:“奶奶,听说是那几个被一道绑去的小厮如今转过头来攀咬指证二公子,二夫人去探监,正好撞见二公子被行刑的吓得晕死过去,于是也被吓得晕死过去了。醒来就要卖铺子,邵家听说,就赶来低价压着买,被三小姐给赶出去了。”

想是龚中素很快就要回来,洪知府嫌捞到的好处太少,想抓紧时间好生逼迫龚二夫人一番,龚二夫人爱子心切,定然会想法子再弄钱去。明菲想明白其中关键,道:“门口太吵,嚷嚷得难听。”

花婆子一笑,低声吩咐了老马几句,老马嘿嘿一笑,去将四条大狗牵出来,先将门开了一条缝,让狗挤出去,然后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门口的夫人,您赶紧走,我家的狗不小心跑出来了!”

邵大奶奶正在痛恨明菲目中无人,金簪一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忽然看见几条小牛犊大小的恶狗挤出门来,一时吓得腿肚子发软,也不管地上的东西,惨叫一声,由两个婆子扶着连滚带爬地爬上马车,尖叫道:“快走!快走!”

老马哈哈大笑起来。

一墙之隔的龚婧琪将这一切都听在耳朵里,只是扶着墙壁默默流泪。仿佛是突然之间,她才发现,家里可以抽用的现银基本全都没了,地里的庄稼只收上一半不到,许多人追着要工钱,而龚二夫人的首饰,房里值钱的东西,俱都送的送,失踪的失踪。爹不知音讯,母亲病着,胞弟在牢里,一个姐姐和原本堪用的弟弟拿自己当仇人,最亲的舅舅舅母来落井下石,表哥则不安好心。这日子,何时才到头?

争取这两天就让龚老头回来受虐。

第206章 探病

子时,龚远和踏着一地的泥水,疲惫地走进家门,一个小厮早得了明菲的吩咐,坐在门房里候着,听见声响就跳出来把灯笼递给洗萃,自己一溜烟地跑去里面报信。

待到龚远和走到正院门口时,明菲已经站在门口满脸是笑地等着了。龚远和看着大红灯笼下,穿一身簇新鹅黄卷云纹秋衣,配粉红色百褶长裙,乌发高绾,耳垂明月珰,望着自己巧笑嫣然的明菲,全身的疲累顿时散去一多半。他疾步上前,嗔怪:“怎地这时候还不睡?我先前不是让人回来和你说,让你先睡不必等我的么?”

“说过一起吃饭的。”明菲拉着他的手,夸张地在他胳膊上搓了几下,含笑问他,“冷不冷?累不累?饿不饿?”

龚远和笑着摇头:“又冷又饿又累。”才进了屋子,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夹杂着温暖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其中,他眯眼看着被烛光照得明亮温馨的屋子,惬意地轻叹了一口气:“还是家里好。”

明菲递过一杯姜茶给他:“喝了。”

他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眼里却满是笑意,很爽快地将茶喝干净了。

吃过饭,龚远和累得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我们洪大人,舍不得花银子修堤坝,把敕造的道观建的严实点,却恨不得将驿站里全都翻新,换上最好的东西。他这一招,以前一定是屡试不爽的,但这一次,他一定会倒霉。”

明菲坐在一旁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龚远和舒服地翻了个身,将她拉下去塞进他的臂弯里:“睡吧,明日我还要赶早,全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要出城二十里去接人。”

“不是去码头?”

“江里的水位已经涨了,我们这里是下小雨,然而上游的乐宏却是连下了三场大暴雨。京里的人在两天前弃州乘车,改走陆路。”

“会不会冲垮堤坝?”明菲自到水城府以来,从不曾听说过江坝被冲垮的事,但听龚远和前几日同她说的话来看,似乎今年却是有些麻烦。

久久不见龚远和吱声,她探身一看,人早就睡着了。她轻轻摸摸他的脸,洁净如玉,温暖幼滑,看上去既养眼又养心,她微微一笑,替他压紧被角,探身吹灭了灯。

第二天早上明菲醒来,龚远和已经不在身边,早去了衙门。她看着窗外连绵不停的秋雨,不由皱起眉头,这个天气去看二姨娘,也不知路难走不难走。

金簪见她脸色不好看,忙道:“奶奶,大爷临行前说了,若是要去庄子上看姨娘,记得让花妈妈、王天保家的和薛总管跟着。”

明菲应了,换了件玉脂白的衫子,配上鸦青色的裙子,只戴一根镶嵌珍珠的发钗,配同款的耳坠,不施脂粉,叫了花婆子进来:“妈妈备上五十两银子跟我一道去,再去请薛总管候着。”

花婆子看了看天色,叹口气:“这鬼天气。”

少顷,马车备好,明菲带了花婆子、王天保家的、金簪上了车,薛明贵则领了两个强壮的家丁穿了蓑衣另乘了一张车跟在后头。到了蔡家,三姨娘早就候着了。明菲看了她的装扮,同样也是素衣素袜,二人会心一笑,又立刻收起了笑容。

明菲还是第一次去蔡家这个庄子,离城其实并不远,也就是二十来里,路也还宽还平坦,就算是这样的天气,也并不算难行。

三姨娘低声解释给明菲听:“这个庄子出产不错的,老爷当初之所以同意夫人的意见,让他们来这里养病,就是因为这里离城近,行路方便,遇事也能及时照料到,又不至于过苦日子。怎奈,这人啊,不服好。”

其实蔡国栋当初对二姨娘母子几人,的确是很顾惜,如果二姨娘母子几人不要作,未必不能有另外一条路可走。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实乃咎由自取。因涉及到自家兄妹与陈氏,明菲深觉不便与三姨娘讨论这个话题,便问她:“姨娘有没有将此事告知邵家?”

三姨娘道:“说了。本想问四姑奶奶,要不要同我们一道来看二姨娘的,但又想到,她有身孕,身子又向来不好,便罢了。也不知邵家会不会同她说。”她蹙了眉头:“四姑奶奶那个脾气,若是知晓,还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子。我是巴不得不让她知道,又生恐今后她知道了,反而不饶我。”

花婆子道:“姨娘虽想得周到,但这种事情却是大事,若是不告诉四姨,只怕她反而更不喜。”

三姨娘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明菲将话题转到明雅身上去:“二姐生产的时候,姨娘要不要我陪着你去一趟?”

三姨娘的眼里绽放出亮光来:“我正担心这事儿,生恐去了以后,他们家瞧不上我,反而给她添麻烦。若是三姑奶奶肯陪我去,就什么都不怕了。”

明菲握住她的手,笑道:“姨娘说什么话?二姐姐是你生的,二姐夫是读书人,知礼明理,又怎会瞧不上你?你看逢年过节给你送来的这些礼物,哪样不是精心挑选的?”

三姨娘开始抹泪:“我只盼着她母子平安。”

明菲等人少不得安慰她一歇,说着闲话,路却也并不算难赶,到了中午时分,雨慢慢地小了,蔡家的庄子也出现在眼前。比之明菲那个陪嫁庄子,要大了两倍,因为没有提前通知,又是下雨,待到了庄子门前,才有人迎了出来。

马车扯直进了后院,一个国字脸,穿青布夹袍,四十多岁,管事模样的男人并一个干瘦的妇人迎出来,先前表情还有些惊惧,待到看到三姨娘,就换了满脸的笑容:“姨奶奶辛苦了,这天气可糟糕透顶。”

三姨娘“唔”了一声,指着明菲道:“这是三姑奶奶,你们没见过,这次陪我一起来看看二姨奶奶。”又和明菲介绍:“这是赵庄头和他娘子。”

“三姑奶奶好。”赵庄头两口子忙行礼问了好,请众人进屋子去喝茶,又命人去厨下准备饭食。

三姨娘道:“我们先去看看二姨娘,她这些日子的情况如何?”

赵娘子忙道:“回三姨奶奶的话,二姨奶奶前几日精神还挺好的,大夫也说多晒晒太阳比较好。不知怎地,从下雨那日开始,就不大好了,约莫是因为天气不好,没晒着太阳的缘故?”

赵管事斥责她:“你懂得什么?尽瞎说。”

赵娘子难为情地笑笑,也不多话,叫赵管事将薛明贵等男人引到厅堂里去,她领着三姨娘与明菲等人去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到了一座种着几株杏树,铺着青石板,一排三间大瓦房的僻静院子里,她推开虚掩的门,扬声喊道:“吴妈妈,三姨奶奶和三姑奶奶来看二姨奶奶了。”

左边那间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吴婆子探出头来,见了众人欢喜地迎上去:“啊呀,姑奶奶,姨奶奶,这天气怎么也来啦?路上想必很难走吧?”

明菲听见她的喊法,有些想笑。赵娘子等人称呼自己与三姨娘,是将三姨娘放在前,自己放在后,而这位陈氏的嫡系——吴婆子,却是将自己放在三姨娘的前面,也太乖滑了些。

吴婆子已经很敬业地开始汇报情况:“自下雨之后,便没什么精神了,药也吃不下去,从昨日便只能喝下稀粥去,此时约莫是睡着的。”

二姨娘住在正中最大的瓦房里,吴婆子才一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一种热烘烘的味道扑鼻而来,三姨娘与明菲都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吴婆子习以为常:“二姨娘的身子不好,月初就燃起了火盆。”一面说,一面将门开得更大了些,让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的情形,也让屋子里的热气和药味散去。

明菲看得暗自点头,二姨娘屋子里的陈设真的不差,样样过得去,而且看上去还收拾得很整洁。任谁看了,都找不到任何话可讲。

一个小丫鬟伏在火盆边打盹,听见人声,忙忙地擦了口边的口水,立起身来,缩到角落里,怯怯地喊了一声:“妈妈。”

吴婆子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当着明菲等人也不便骂她,沉着脸的道:“我叫你守着姨娘,你怎地跑到这外面来偷懒睡觉?”

小丫鬟忙道:“姨娘要睡觉,不要我伺候。”不安地摸着手臂,眼里已是含了泪。

三姨娘道:“罢了,罢了,我问你,你们姨娘这时候是睡着的?”

小丫鬟正要回答,里屋传来低低一声咳嗽,二姨娘的声音低低传来:“外面是谁?”

吴婆子朝三姨娘和明菲使了个眼色,上前打起天青色的棉布帘子,笑道:“姨娘,三姨娘和三姑奶奶瞧您来啦!您可要起身了?”

屋子里顿时一阵沉默,半晌,二姨娘方道:“看我怎么?看我死了没有?”半点请她们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三姨娘看了明菲一眼,沉声道:“姐姐,实在是家里出了大事,不得不来同你讲一声。”既然二姨娘不与她们客气,她也就把那场面上的虚情话都免了,直入主题。

又是一阵沉默,三姨娘却不等她了,直截了当地道:“三公子在去登州的途中,遇到江匪,没了,姐姐你节哀顺变。”

出乎意料的,屋子里半点声息全无,连哭声也没有。

众人对视一眼,别不是气急攻心晕死过去了吧?

第207章 双至

明菲朝吴婆子使了个眼色,吴婆子将帘子挂起,大步走进去:“姨奶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您可别想不开……”

三姨娘与明菲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只见屋子朝南开了一个窗户,迎窗摆了一张妆台,顺着西边的墙壁摆了一张挂了暗红色帐子的月洞门架子床,床尾一个圆角柜并两只箱笼,正中一个亮晶晶的黄铜大火盆,里面的银屑碳燃得通红。该有的都有,明菲不由暗自感叹,瞧这日子,可真是比她当初在吴家村过的日子好太多啦。

正想着,吴婆子已经将床帐掀起,露出里面的二姨娘来。二姨娘穿一件素白的小衣,半倚半靠在床头,头发梳成一股辫子垂在耳侧,消瘦苍白,冷冷地看着众人,面无表情。

竟然没有哭,连悲伤的样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