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农忙已过,一年已休,只能待来年有了收成才能立税换银,这时候国库所剩无多,该如何是好?”

“哟,这问题可是考倒我了。”他这右都御史往日里指着参文参武吃饭,梁幸书身为当朝太傅更是靠着满腹经纶平步青云,这发放粮饷从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背的是律法条例圣贤著作,卖弄的是笔杆子,可要论起这些务实的铜臭杂事,他们还真是一问三不知。

“虽然我是回答不了你,不过有一个人,他精通此道,如若你愿意,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谁?”见他有推荐人选,梁幸书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人你也是认识的。”

“我也认识?”

“可不是。”他抿唇淡笑,回身瞥向虚掩的窗外,“我家新来的丫头的老相好——齐世子爷,认识吗?”

“……”

“喂,我那可是前朝楠木精雕的四角桌,你可不能掀啊!”

要他梁幸书去请教一头牲口!绝无可能!他就算硬着头皮也要想出办法来。

他也知道太皇太后是故意刁难自己,她就是瞧不起他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觉得他吃的是闲饭,干不了实事,皇帝跟着他学不着东西,这才编派这么个差事给他,他若认了输,不但三小姐不能回来,连身为人师的尊严都会丢了去。

硬邦邦的数字排列组合,迷了人眼,时间转眼滑走,他不知什么时候枕着手臂小寐了片刻,再抬眼,白龙马已不在屋里,夜幕也开始渐渐垂降。

耳边传来茶杯瓷器碰撞的声响,他怕茶水泼污了账册,所以才不让人上茶伺候,想到此间,他警戒地转眼望去。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被一双女人的手托住,搁在他手边。

“把杯子拿走,休要多事。”

“咦?可是白公子他让我给你上茶……”

想念中的声音让他眼眸一亮,他急忙伸手擒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拽到自己面前。

黑乌乌的团子头,乌溜溜的眼珠因惊讶瞪得老大。

她只知道白公子今日有客来访,他让她上茶,她便端着茶水颠儿颠儿跑过来了,她怎会知道坐在这儿的会是让她如此尴尬的人?

她本能地要挣脱被他钳制的手臂,他见她一看到自己就要逃,更是怒火中烧,蛮力将她搂紧怀里。

“我真的就差他那么多吗?你愿意同他苟且,看见我却要逃?”

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像个书呆子,不如他会干实事?他拿这些账册束手无策,却听说那姓齐的早已和文雅之士高谈阔论了。齐天笙能做好他的活儿,他却不能代替齐天笙,连白龙马都说他不是这块料。

“既是三小姐在这里,我便省了这些杂事,不如他便不如他,我不争便是,但三小姐你现在就要跟我走。”

“我不走!”

他听不进她拒绝的话,低下身就要咬住她的唇,她歪开脖子拒绝他的贴近,他倾近她的脖子却不肯退开。

妒火中烧。

越是靠近,心里有个声音越是告诉他,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属于别人。他眉心一蹙,张唇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地让含在嘴里的部分属于自己。

敏感的触碰让她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慌乱地伸手要推开,他却纹丝不动地揽住她的腰身,侵犯着她的颈子,甚至抬手失控地扯开她的领口。

不能继续下去,她要让他停下来,马上……

“我喜欢他。”

黑暗里她轻声说出的话语在他听来格外清晰,他手指一僵,快要剥下她衣裳的手顿在当下。

“我喜欢他,打从心底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越来越喜欢。”

“……”他不想理会,关上耳朵继续亲昵地舔吻。

“我愿意同他苟且,只要他开口说要我,我就愿意。”

“……”他想要继续往下,可胸闷难耐。

“就算他有多乱七八糟,就算他根本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他。”

他终是再也下不去嘴,无法说服自己再去触碰她,他僵直了身体。

他想开口问她,他要怎么办。

他那份不亚于她的喜欢,那份不亚于她的偏执该怎么办?既然当初耍他,为何不彻底一点,索性把真心也赔给他?可最终,全数的话都卡在喉间吐不出去。

他不想同她再多说一句话,被撕裂的伤口叫嚣着痛楚。

门被打开,再被摔上。

像一扇心扉。

梁幸书飞快地消失在夜幕里。

唐三好沿着桌角滑坐到地上,哆嗦着拉回有些破损的衣裳,鼻头涌起淡酸,呆坐了片刻,她突然站起身,也冲出门去。

夜已经完全黑透,凉意甚浓。

齐南王府门外,灯笼高挂,虽是红艳逼人,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唐三好缩在门外的石狮边搓着手,一辆马车从大路上“嗒嗒”而来,那响声让她伸长了脖子。

马车在府门外停了下来,她清楚地听到车上笙歌正响,是男女嬉闹的声音。

他没有因为上次被她撞见而有所收敛,他还是当他的纨绔子弟,齐家世子,她还是唯唯诺诺的无盐豆腐。

他们之间就像一夜荒唐的误会,迷迷糊糊的欢愉之后,便各回各位。

齐天笙从马车上跳下来,微有红晕的脸泛着烧,他吊儿郎当地朝马车上还在闹腾的男女挥手,打发他们快些离去。他转过身来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抬脚便要进府。

石狮边突然多出来的人影,让他怔在原地。

他盯了她好半晌,见她并不开口说话,便撇开了眼眸,当作没看见她似的从她身边擦过。

酒味,胭脂味,轻狂味。一并刷过她的鼻尖。

她迟疑了一瞬,终究开了口。

“我喜欢你。”

她不能这样一直胆小下去,更是受够了随波逐流。她可以面对梁幸书说这些话,为何不能告诉真正该听这些话的人呢?

“……”他僵直了背,回过眸来睨住她。

“打从心底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越来越喜欢。”是啦,她今天才知道,才承认这个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依旧沉默,盯着她的眼神开始由淡转浓,焦灼得快要让人化开。

“只要你开口说要我,我就愿意。”她不要把借口推给那碗春药。

“……”

“就算你说不准喜欢你,就算你嫌我麻烦,我也……”

话未说完,也不需要说完,她已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那力道仿若要把她抱进身体里面。她满是酒臭的怀抱,她不推拒;磨痛她的脸颊,她不介意;冰凉透心的龙玉耳坠钻进她的脖口,她不在乎;他不够温暖香软的怀抱,她愿意钻。

贴近的呼吸裹着白雾在彼此间流窜,她自动去寻找他脸颊上那两片微微张开的温暖热源,试探性地靠近,贴吻,轻舔,再退开。

“这样就够了吗?”他低首戏谑地调侃她。

不待她有反应,他单手扣上她的后脑勺,热烫的舌将她的唇缝探开,张口牢牢含住她说可爱话的嘴,辗转,吮吸,仿佛想要摄取还能让他支撑下去的能量。

他蛮横地将她一把抱起,抬脚踹开府门,贴在她胸口的呼吸有些微喘:“说了那样的话,你应该没指望我今夜会放你走吧,嗯?”

“唔!”

“答应得很大声,是不是被人灌药了,又想拿我当解药?”他故意开她的玩笑。

“才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呀。”

“证据呢?”

“……我有穿那个……”

“哪个?”

“你送我的肚兜哒!”

“……”

“不要在大门口脱别人的衣服呀!”

他不满地眨眼。

“到……到屋子里,给……给你检查。”女子无德便是才,没什么好害羞的。

火眼金睛开始光芒四射。

他等不及熄灯吹烛,他等不及扯下幔帐,讨好他的肚兜比不上她本身讨喜,早早被他踹下床去,他拉着她陪自己胡闹,沉沦,上不了岸。

再睁眼,沉沦后的餍足好席卷着他,他正想转身换个舒服的姿势。

可身上被压着一块好重的豆腐,他忍不住停下翻身的动作。

她趴睡在他的胸膛上。“陪睡”的功夫何其一流!拉着他作“陪”,“睡”得不省人事,睡相奇差,嘴儿扁鼓着,丑丑的睡脸让他哭笑不得,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在他胸口流了一摊口水玷污他曼妙的肉体。

他歪着脑袋贴近她的鼻梁,亲昵地蹭了蹭,想起之前被她咬痛的耳朵,惩罚性地张口咬住她光裸的肩头,轻轻地磨吻着。她不堪受扰,一把拍开他多事的手,身子一转,滚下他的胸膛。

这个重量,这个温度,还有那些在他耳边呢喃的沁人心扉的话。说什么要找人代替她,这一刻变成了最可笑的天方夜谭,他要到哪里去找人代替她?

她根本早就肆无忌惮地挤占了他心口重要的位置。他抽不开身,赶不走她,更赶不走对她莫名其妙的依赖。

如果有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那到底有多危险?

这块白透晶莹的豆腐,会嫌他脏吗?

“我想把你藏起来。”

“我想你老实地窝在我身边。”

“我像每天回家就听到你对我说,要吃饭,要洗澡,还是……要我?”

撑着下巴闷闷不眠地对糊涂的女人说情话,这幅丢脸的模样根本不像他。他这是怎么了?

看着被自己折腾了整夜、累得呼呼熟睡的女人,他嗤笑了一声,打定了主意。他下床起身,替她盖好被子,出门进宫。

“狗腿我不当了,你换别人好了。”

这是他对高位上的太皇太后撂下的第一句话。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眉头挑了挑,徐徐说道:“你想告病?称假?还是因为我没办了梁太傅,你怀恨在心,在同我闹脾气?”

“我想把我的女人要回来。”

“我要她老实地待在我身边,只准伺候我一个人。”

“还有……我打算要只小猴子。”

他每一句话都让太皇太后动了动眉头,知道最后一句说完,他无所畏惧地抬眸直视她,她才幽幽地开了口:“你的意思是,你要破坏和哀家的约定?”

“是。”

“……”

“您不用担心我会外戚专权,也不用担心我有了子嗣会对朝廷有二心。咱们两讫吧。”

“荒唐!你现在是要同哀家算账吗?”她终是再也坐不住,一手拍在龙书案上。朝中事务,台面上的台面下的借由他处理,他几乎可以说是她从小培养起来的辅政专臣,之前只是对他小有惩治,他竟想撂挑子不干了!“你当年是如何跪在哀家面前求哀家庇护你的?”

“我要掌权,我要那家伙的爵位,我要在齐家立足,我要每个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哼,你倒是还记得,那你的雄心壮志呢?你要扳倒你爹的年头呢?他韬光养晦那么多年,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只要一个女人就把你整倒?还是你已忘了当年他如何趁你年幼不解男女之事,让自己的侍妾羞辱你的?”

他心一沉,似被勾起了恶心的记忆,喉头涌出一阵吐意。

“当年若非哀家一力保你护你,你早已被你爹泼上脏水赶出了齐家!你以为你这个齐家世子、九千岁是谁给你的?”厉声过后,她的音量放柔,带着劝慰说道,“笙儿,你爹从没打算把他的爵位给你,你不清楚吗?他只当你是他儿子继承爵位的绊脚石,为了踢开你这块绊脚石,他无所不用其极。那个女人若是知道了你十二岁被亲爹的侍妾诱奸的事,该如何看你呢?嫌你脏?奇怪,还是恶心?”

“……”

他还记得她曾问过的问题。

“你……也是这样对姐夫的侍妾的吗?”

他不敢让她知道真相,不敢面对她那时的表情,那份不解伴着斥责,不认同地看进他的心里去。

让她认为他轻佻放浪,总好过知晓里头的肮脏;让她误会他无耻下流,总好过看透压在他心里的伤口。

他的亲爹就是如此对待他的。

在那个府里,他谁都要防,不能不防。

只因他的生母不是他爹最爱的女人。

爱是个什么鬼东西?能让人偏执下作到如此地步?只让他巴不得敬而远之。

女人这种东西,也是玩玩就好吧。

他受够了软弱无能、任人摆布、被人设计的日子,只要能呼风唤雨当他的九千岁,什么娶妻生子都跟他没关系。

他当初是这么想的,如今为什么没办法继续这样想下去?

因为,那块豆腐有够无理取闹。不要小猴子,她会同他一哭二闹,不好好看住她,她会四处乱跑,被人欺负。她对谁都说“好好好”,却独独对他不停地摇头、耍赖、吐舌头。她忍耐过他的坏脾气、他的猜忌、疑心和好多过分的话语,她半夜为他留过饭,也说过要放弃,咬过他的耳朵,可最后又被几句话送回了他的身边。

她说过,她喜欢他,就算他嫌她麻烦。

她的确是个麻烦,麻烦他为她想东想西顾前虑后,麻烦他如此在乎她的想法看法,麻烦他乱了自己的全部规划。

他本该风流成性,放浪形骸,装出大男人的样子给他亲爹看。他犹记得那老家伙淡笑讽刺的嘴脸,轻轻对他说:“犬儿,玩弄阴谋权术我是没兴趣,但你——是没才能。”

他不想被那浑蛋看扁,他指着那家伙的鼻子告诉他,那个肮脏的女人对他毫无影响,他不记得那夜暗透的影子,纠缠住他身体如藤蔓的头发,令人作呕的喘息,令人发指的艳红色的长指甲,他甚至不记得她姓甚名谁,他是男人,才不在乎清白那一套,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从此以后,他小心戒备王府内的每个女人,甚至杯弓蛇影地安排了两名小侍童在他身边,从日常穿衣到上床而眠都见不得有女人的身影。

他以为那浑蛋的陷害对自己来说不痛不痒,不堪一击,不过是落个忘伦背德、不知廉耻的罪名而已,他不在乎。

可他只一句话就轻易地将他压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小姨子若是知道了你的丑事,表情一定很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