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里是小白给我的照片,与我想象中的一样,她不是很漂亮的女孩,染着棕黄色的头发,烫成小卷发,穿着红色大衣站在圣彼得堡的海港口微笑着。

我笑不出来。对着电脑,我给小白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告诉她我遇到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在对她的日思夜想后我主动约了她,我第一次被女人拒绝,我很郁闷。

后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给季雨打电话。春天是干燥的,天空常常是阴郁的颜色,像是工厂里很脏很脏的棉花团。

小白仍然坚持给我写邮件,她用很轻松的语气劝我不要气馁,要加油,对于爱要争取。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说她在圣彼得堡的事情,有时候一星期一封,有时候一天好几封。小白说她在圣彼得堡的很多东西,人、事、物、天气的好坏、建筑的风格、功课的难易;也说她在北京从小长大的事情,推荐我去逛潘家园旧货市场、798工厂等等;她还说人在异乡的感受,这一点与我是一样的。小白的信里还说到了我的家人,她告诉我父母的身体状况和工作情况,信上甚至能看出她与我的父母相处愉快。我偶尔给小白回信,说一些我自己的事情,寥寥几句。

我还是一个人住,我开始结识一些朋友周末去酒吧喝酒。工作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没有生存的压力。

小白是个好女孩,但我不爱她,我爱的是季雨,可她在哪儿?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现实。

季雨

白晓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在清晨八点的阳光里,我想象着她在圣彼得堡的黑夜里哭泣的样子,她说天马行空爱的人原来不是她,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哭。

爱情来了,就连一向坚强稳重的白晓也甘拜下风。白晓问我:“小雨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为了安慰她,我说:“白晓同学,你要显得大度,显得善解人意,你要一如既往地用你温暖的心去关怀他、照顾他,对他的父母还要更好。”

白晓说好,说着说着又哭了。

挂了她的电话,我突然间特别忧伤。何止是白晓,我现在不也值得悲伤吗?找不到工作,找不到事情做,没有钱的时候就把以前比较新的名牌衣服拿到网络上低价卖出。我就这么一直半梦半醒地活着,梦里我还是那个骄傲的公主,醒的时候我是被现实踩在脚下的小人。我现在也是北漂一族了。其实闻佳才是最坚强的,女人如果不独立,谁也救不了。

我又和何铮吵架了。这一次,是因为我哭着说希望他能回来住,我知道他不会不爱我的。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神经质地活着,他求我不要再哭了,我知道我的情绪不对,但是这一切只因为我爱他。比如我对感情的不确定,各种多愁善感的情绪,经常性地顾影自怜,当一切都不确定的时候,我自然会觉得,生活总是这样摇摆不定,原来自己的情感总是得不到很好的归宿或者照顾。

我问他还有钱吗,实际上是想把一些钱给他。我现在有钱了,我把怀表卖了我当然有钱了,可是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把信用卡扔给我就匆匆而去。在那一刻,我突然间怀疑他不再爱我了,但爱这种感觉到底是怎样的呢?

是习惯特定的某个人的言语、微笑、眼神、生活方式和一举一动,甚至可以猜出他下一句话会是什么,对吗?

我希望何铮能回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地生活,我会快乐起来,一定会。

但是我错了。

我给他打电话说,服装店的场景已经找好了,过去只要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他在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声里说:“哎,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你爸爸的朋友真厉害。”他并不知道为了他我放弃了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就像是现在他并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一样。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断吵架的?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就像是《过把瘾》里的王志文和江珊一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吵架的理由。

我应该妥协,真的,研究生考试就要来了,我要妥协,也许等他考研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何铮

我的电影结束了。杀青的戏是在学校的车棚里拍的,秀秀演的女主角在车棚里看着男孩离去,然后号啕大哭。她真的演得很好,歇斯底里地哭着,像极了京剧里悲切的唱腔。我坐在监视器后面,感动得泪流满面。

晚上大伙儿一起在田园饭馆聚餐,大家都哭了,我抱着全剧组的人又哭又笑,这整整二十天,是属于我何铮的,不,是属于《凡·高与旦》的,属于我心爱的女主角秀秀的。妈妈给我来电话祝贺我的成功,爸爸给我发了短信,他说:“儿子,咱们都相信你能行。”

我听着妈妈的声音,体内的酒精燃烧着我的灵魂,妈妈说:“累了吧,妈妈知道你不容易,你考完研究生了就回来,姥姥姥爷都等着你呢,有空多回家看看。”我说:“好。”

妈妈又说:“你和季雨处得好吗,还吵架吗?”

我说:“偶尔。”

妈妈说:“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也不反对你们的事情了,你快毕业了,以后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吧,我和你爸爸都不再干涉你们了。”

我说:“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在饭桌前哭了起来,李瑞把我架到卫生间里问我:“哥们儿,你怎么了?”我伤心地看着他说:“我妈太好了,我难受。”

是的,我难受,我想起当初季雨说要和我结婚时我的样子,我是怎么样不顾爸爸和妈妈的反对跟着季雨去登记的,我想起在家里我当着姥姥姥爷的面,对着爸爸妈妈大声说:“我爱她,她需要我,我必须娶她,而且是现在。”

妈妈流了很多眼泪劝我:“你们可以以后结,为什么非要现在呢?你们还在念书啊!”

爸爸黑着脸说:“季雨,你怎么能这样,你家里也同意你这么胡闹吗?”

我记得我当时抱着季雨,大声地说:“我的事情你们管不着,我答应了她就要现在娶她。”之后我整整一年没有回家,整个大四都和季雨泡在一起,以至于我那一年没有好好复习研究生考试继而落榜。

我现在才知道,为了我,爸爸和妈妈什么都能承受,我突然发现我错了,我为什么会这么任性,我发觉我和季雨的结合是错误的。

我平静地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季雨来了,我给她发短信的时候,她说今天要去面试,一定准时赶回来。可她迟到了,她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女人。但是我看见的她是什么样子?今天是我的毕业电影拍摄结束、大家一起高兴的日子,她就不能稍微打扮一下再来吗?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脸上总是那么忧郁地笑着,很可怕。

当我从卫生间出来的瞬间,我看见她在秀秀面前摔杯子,她背对着我,指着秀秀的鼻子骂:“贱人!你就是个唱戏的贱人。”

我穿过所有人诧异的目光走到她面前,她看着我,眼里是委屈的泪水。若是换了以前,我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她。但是现在我不能这么做了,我的理智告诉我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季雨拉着我的手说:“何铮,她说她和你上床了,这是真的吗?”

秀秀无辜地看着我,沉默又委屈地说:“不,何铮哥,我没有,我没有这么说过。”

季雨拽着她的手,脸上扭曲地说:“不,你说了,你刚才过来给我敬酒的时候在我耳边说的。”

秀秀刚要开口,季雨一巴掌甩在我的女主角脸上。在场的人脸上都是尴尬和惊讶,而在季雨出现之前原本大家都在深情痛哭,大家在共同怀念属于我们的这二十天的美好时光。

“季雨,够了。”我对她说。

她又哭了,她哭着说:“不,何铮,你告诉我你没有和她上床,你说啊。”

季雨疯了,我当时只有这个感觉,我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尊重,我说:“季雨,你先回家好不好?”

“不要,我不要。你跟我说,你没有跟她上床,你说啊,你心虚了是不是?”

我忘了我是怎么样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的,我只想让她停下来,但是我也失去理智了。今天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爸爸给了我差不多八万块钱准备我的毕业电影,我自己添了两万,还有这么多哥们义务帮我,今天是我请大家吃饭的日子,就算我们有再多的不愉快她都不应该在这里搅我的局。季雨太让我心寒了,她是我老婆,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冷落她!好啊,我还治不了她了吗,她活该了吧?

季雨站在那儿看着我,脸上是红印子,她愣了三秒,然后像一个母狮子一样冲过来抓着躲在我身后的秀秀,扯着她的头发。李瑞拉住季雨喊着:“小雨姐,小雨姐…”

我知道我要让季雨走,于是我对她吼了一句:“你给我滚,你该去你的成姨那儿,别在这儿撒野。”

季雨走了,她凌乱的长发带着她离开了我的视线。

季雨

何铮,你打我了。

当我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的时候,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狰狞的脸,那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很傻,可是我错了吗?我只是爱你,这样有错吗?我不愿意离开你,你每一次冷落我,我都告诉自己不要放弃,就像是我告诉白晓不要放弃一样。

今天是你的电影拍摄完毕的日子,其实不只是你感到激动,我也是。我从广安门的招聘会赶回来的路上,差一点掉了眼泪,老公,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虽然这一次掏的是咱们自己的钱,但我坚信有朝一日你会实现你自己的梦想。

其实那也是我的电影不是吗?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一直等待着拍摄的机会,这个剧本还是我们一起讨论出来的不是吗?你知道我爱里面的那个旦角,你把她写出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很喜欢她,她跟我很像,为了你,我也愿意付出我的一切。那时你搂着我说:“傻瓜,我才不要你付出什么呢。”

你把这个角色给了方秀秀,在最初我就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她。你知道吗?她妈妈曾经是我家里的阿姨,负责照料我奶奶的生活起居,奶奶死后爸爸仍然把她妈妈留了下来,负责清洁工作。但是后来爸爸怀疑她妈妈偷了我家的一块民国时期的手表,把她辞退了,那一年我刚好上大学。

我第一次见到方秀秀就知道她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我到北辰大学的第二年她也来了。从我在你的记事本里翻出她送给你的照片开始,我就不喜欢她,她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相信我何铮,她知道你和我结婚了还这样千方百计地接近你,这样的女人我讨厌极了。我看得出来她很有野心,她不止一次出卖过自己,她多肮脏,这样的女人你为什么还要用来玷污这个角色呢?

我知道我怎么说她不好也是徒劳的,我从来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为此我们争吵了很多次,最后我妥协了。你说电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好吧,我理解你,你说你只是为了角色需要,我相信你。可是今天,当我姗姗来迟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我看到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她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眼神走过来的你知道吗?她在挑衅我,她递给我一杯酒说:“何夫人,敬你一杯。”我接过酒杯的瞬间,她在我耳边说,“他跟我睡过了,他不回家就是跟我睡在一起。”

我看着她笑着说:“我不信。”

她还是那样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们在片场的角落里,在天台,在化妆间,他说我…”

我非常生气,我忍了她很久,我知道我今天不该来打扰你们美妙的庆功会,但是我真的太激动了,你能理解我吗?我想你会懂我的,如果我告诉你她是怎样挑衅我,你会理解我的,我承认我就是这么傻,明知道她是故意的,我还是这样上了她的当。

你出现了,可是你并没有维护我,你甚至不相信我的话,你打了我,何铮,这个世界上你是第一个打我的你知道吗?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爸爸说:“小雨是我的宝贝儿,谁也不能欺负她。”可是爸爸死了,爸爸死了,爸爸死了!他这辈子都没有打过我你却打了我,那个瞬间,我突然发觉自己崩溃了,我不相信你会跟她上床,我的何铮不会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打我呢?

何铮,我知道我今天很冲动,当我在你的巴掌下清醒时,我知道,我的确太冲动了,我太单纯了才会让那个女人得逞,可我堵在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今天我太冲动了”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你叫我滚,你让我滚到成姨那儿去。

我的成姨现在是个疯子,你觉得我疯了吗?

何铮

饭局结束的时候,大家都过来劝我想开点,我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我知道我和你完了,季雨我们完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忍了你一整年,你知道吗?你这一整年的情绪有多糟糕你知道吗?现在的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成熟,你让我心寒,你千方百计地挖苦和讽刺别的女人,这样的你让我很失望。

李瑞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别这样,小雨姐可能是情绪一直没缓过来。”

“你不懂,我们的事情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我可是看着你们一路过来的,小雨姐对你怎么样大家都知道。”李瑞说,“小雨姐就是太在乎你了,你这段时间也确实太冷落她了,你想想你们以前可是天天黏在一块的,小雨姐这段时间肯定很难受。”

“我也难受啊,谁理解我啊,你们都理解她,那谁来理解我啊?”我说。

“小雨姐本来就很单纯,你想想她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她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大家都捧着她。现在她爸爸去世了,她什么都没了,她只有你,而且你们还结婚了…”

“借口!她现在跟一个抑郁症患者一样,我天天跟她在一块儿我都要疯了。”

“多和她沟通,小雨姐是个好女孩。”李瑞说,“我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指着他的头盖对我说,“我是用这儿看出来的,准没错。”

大家陆陆续续走了,临走时都不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家好好跟季雨说说。我这才发现,三年的时间,大家已经把她当作了我的一部分,如果我真的要离开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而我真的是要离开她吗?我真的舍得她难过吗?我曾经那么爱她,我对她说过“季雨永远是我最爱的女孩”这句话,我其实并不是要离开她,我只是太累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害怕了。我应该回家,她还在家里等我,今天晚上如果我再不回家,估计她会失眠一整夜吧,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谈谈了。

李瑞喊我一起走,他说:“何铮我送你吧。”我抬起头看见整个饭桌上只剩下了我和秀秀两个人,这时候我才发现,秀秀一直都在,而大家劝我的时候她也一直在场。她今天被季雨打了,可是没有人安慰她,一句也没有,我想起季雨对我说起过的她,也许那是真的,大家都很排斥她。李瑞当秀秀不存在一样,对我说:“快走啊。”

我说:“还有她呢,你也送送她吧。”

李瑞看了她一眼,冒出一句:“我不送,要送你自己送。”

我有些生气了,即使秀秀真的作风不正,至于这么当面羞辱她吗?我说:“好啊,我送她,你先走吧。”

说完,我对秀秀伸出右手。秀秀看着我,把她的左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拽着秀秀往外走去。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这辈子做错的事情并不是在大二的时候疯狂地与季雨结婚,而是对秀秀伸出了手。

季雨

何铮,我想你会回家的。我捂着还有些疼的左脸想着,固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睡,我要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等到外面一片寂静,你还是没有回家。这是我们的小家,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年我爸爸给我们买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学校附近的花园小区。客厅的沙发是我们一块儿去宜家挑的,你说你喜欢白色的沙发我们就买了,可惜它现在已经脏了;窗帘是我买的,现在它也很脏。最近我们忙极了,谁也没有心情收拾这个家,门上还贴着你写的两句话,当时我们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闹翻了,你就乐呵呵地写了一个纸条“老婆话语有理,好似诸葛之亮;老公忠心耿耿,恰如关云之长”,我笑着骂你不正经,你就扑过来用嘴把我的嘴给堵上了…

正当我发愣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脚步声不像是你的。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我隔着门问:“谁啊。”李瑞的声音传过来:“小雨姐,是我。”

“你怎么来了,何铮呢?”

“他…他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他…”

“他去送秀秀了?”

“这个…这个…我不太清楚。”

我记得我整个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顿时发了疯似的开始哭起来,号啕的声音甚至让李瑞不知道该怎么劝我。其实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们的爱没有离开,他还爱我。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但却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我还爱,他就不会走,我还不断回味他对我的承诺。可是今天,我突然发觉我的幻想破灭了,这么硬生生的。

这一夜,何铮一夜未归。

我哭了一夜,清晨时累得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何铮和方秀秀结婚了,他们把印得鲜红的结婚证贴在墙上、地上、天上,整个天空都是那血红的颜色…

我睁不开眼睛。

何铮

当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盖着舒适的被子,季雨在我身边熟睡,我感觉我的腰被她环抱着,她的身体压着我的胸口。当我恢复意识后我突然发现,这不是季雨,她没有这么丰满,她是瘦的;她的手没有这么粗糙,她有天生细长的手指;她的头发不是这个味道。

我发现我躺在秀秀的床上,赤身裸体地与她抱在一起。

我想起昨天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似乎是要送秀秀回来,之后她哭了,委屈地说:“铮师哥我对不起你,给你惹麻烦了,小雨姐肯定特伤心吧。”

后来我们在天桥下面喝酒,秀秀告诉我她是一个下岗女工的女儿,从小被送去艺校学唱戏,登台赚钱。更令我吃惊的是,秀秀说她之所以知道北辰大学并立志要到这里来,完全是因为季雨。秀秀的妈妈在季家做事,季雨上大学的那一年她洗了两个月的碗,每天都有络绎不绝来吃饭送礼的人,庆贺季雨金榜题名。秀秀哭着说,那时候她才知道她必须要上大学,妈妈才不会继续做这样下贱的工作。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很懂事,至少她比季雨懂事多了。

季雨只是幸运地生长在那样的家庭而已,现在她父亲去世了,她应该脚踏实地地活着,可是她没有。在那个瞬间,秀秀的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她说:“师哥,人生怎么会这么难呢?”

我内心的某个部分被触动了。整整一年,因为要对季雨负责,我没有考上导演系的研究生;为了照顾她和成姨,我延迟了毕业电影的拍摄,以至于现在连学位证都拿不到。我还要哄她,她情绪不好时我要随叫随到,这是我的责任我知道。我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发过誓,我要照顾她一辈子,但是一辈子原来这么长,我觉得很累很累。

我是怎么跟秀秀回家的呢?似乎是我们都喝多了,秀秀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于是我就去了她的家。她住在一间地下室里,虽然小但是很整齐。我记得我昏昏沉沉地进了门,然后秀秀就抱住了我,她说:“师哥,其实我喜欢你,真的。小雨姐那么完美,我比不上她我知道。”

“不,她不完美,她跟你一样。”

“跟我不一样,她是千金,我不过是野花罢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秀秀一直在哭,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容易,本来这条路就是崎岖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

而我的理想在哪儿,我注定要这样照顾季雨一辈子吗?那将意味着我要浪费许多本来应该执着于梦想的精力和时间,我需要一个好妻子,而不是一个洋娃娃。

秀秀她吻我了,我知道自己有些晕,伴着酒气我没有拒绝。我太累了,这一年多来我真的太累了,我也太寂寞了,季雨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不能勉强她,而我没时间的时候她又总想我回家跟她在一起。秀秀伸手关掉了灯,黑暗中她抱着我。她比季雨胖多了,季雨很骨感,弱不禁风。我抱着秀秀在黑暗中找到了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放松…

秀秀看着我,她的皮肤有些糙,跟季雨细腻的肌肤不同,她说:“哥,你该回家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背叛了季雨。这是我的第二个女人,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刺激,但很内疚。

这一年多以来我和季雨总是争吵,有时她情绪不好也会闹着不跟我过,怀疑我背叛她,在外面有女人。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会故意承认说:“对,我就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季雨会哭得一塌糊涂,然后我就哄她。

但事实上,我没有碰过别的女人,这是我一直坚守的道德底线。虽然刚上本科的时候大家说男生学影视就是有机会泡美女,但我从来没有把女人当作我的目标。特别是我和季雨在一起以后,我知道我更不能背叛她,季雨太脆弱了,她对婚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我能理解因为父母残缺不幸的婚姻而给她带来的阴影。

但是,当我踏出这一步之后,我突然觉得,我和季雨真的要结束了。

季雨

我真的好想好好爱何铮,像最初那样美好,是不是要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真的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遇到何铮之前,我喜欢过三个人,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

初三的时候我第一次对一个男生有感觉,那是一个台湾男生,随父母在南方做生意,他永远穿着很白的袜子,穿着这座城市里所有十五岁的男生都不穿的白衬衣。我上的是我们省里最好的英华中学,是集中了各种大官和富商子女的贵族学校,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淹没在自以为是的人群中,只有他永远那么出色。我喜欢他软软的台湾腔,喜欢他的白袜子,一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篮球场边,和所有的男生一样脱下袜子把脚晾在一边,我对他的好感才宣告结束。

第二次我喜欢上高中的体育老师,他在一场运动会上站在高高的发令台上鸣枪,我看见黑色的枪口冒出淡淡的白烟,看见他深蓝色运动服下健硕的线条,像《无间道》里那些所有持枪的男人一样,枪绝对是配角,拿枪的人才是王道。后来我常常躲在操场后面看他打球,在饭堂排在他后面看他打饭,跟阿姨说与他要一样的饭,找一个看得见他的地方心安理得地吃着和他一样的饭。后来,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忘记他的,好像是他调走了,我也慢慢忘了他。

最后一个人是我爸公司里的前台接待,我高考以后突发奇想地要去看看爸爸的公司。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站在大厦的旋转门前,我看见他嘴角微微露出的笑意,于是我学着淑女的样子对他点头。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对面的星巴克喝着没有味道的咖啡,隔着玻璃看他,看他笑着迎送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我,可怜巴巴地求我让我爸给他换个工作,才结束了我对他的喜爱。

“白痴!”我记得闻佳听我说完这些的时候,蹦出了这两个字,“你这不叫喜欢,叫好奇,只是你看见不同的男人对他们产生了好奇心,这不叫喜欢。”

“你放屁。”我和闻佳总是对彼此毫不留情,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算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吗?好吧,有时候我想,就算是我的初恋降临得比较晚吧。我不喜欢跟人扎堆,奉行对谁都视而不见的原则,或者喜欢我的人本身就不太多。有时候我会想起我喜欢过的那些男人们,他们真的像是那些花儿一样,在我生命的角落开放着,偶尔存在但并不永恒,我不会为他们奔天涯,他们也不会为我变得荒草丛生。对,闻佳说得对,那不是爱情。

我忘不了我和何铮初次遇见的那个夜晚,在那个温暖的病房里,何铮坚持要留下来陪我过夜,他坚持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很暖。

这是独立的病房,我不愿闻佳和其他病人睡在一起,当然价钱也贵些。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担忧,很害怕他们不愿意多付钱,尽管我再三声明会把钱还给他们。但我没想到何铮头也没抬就答应了,二话不说掏出钱来把住院费给交了,男人的宽容和耐心真叫人迷恋。

病房里只有两张椅子,何铮对路过的护士小姐说能不能再帮忙找一把椅子,那个盘着头发的白衣天使用有些僵硬的笑容回答他“好的”,之后有些做作地转身而去。

没有女人可以拒绝何铮,没有女人可以抵抗他提出的要求,他的全部都是让人迷恋的,这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

不一会儿护士小姐翩然而至,她把椅子递给何铮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何铮说:“真抱歉,还要让你搬过来,你领我去就好了。”护士小姐粲然一笑。

那个夜晚,病房里的暖气很足,李瑞靠着椅子沉沉睡去。我把床前的台灯调得很暗,却正好可以看见何铮的脸,他低下头的时候的头发刚好能遮住眼睛,那些栗色的头发看起来柔软得很,他瘦而不单薄的身体在T恤衫里显出一些轮廓,锁骨很明显。

闻佳的酒气差不多已经散去,睡得跟死猪一样沉。

何铮看着窗外,眼神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徘徊,而我的目光在病房里毫无章法地游走着,毫无睡意。这是我第一次与陌生人过夜,还是陌生男人,可他却像百合花那样让人觉得内心沉静。

安静得很。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暗示我该睡了。他的笑容像是彼岸的灯塔,带着每个人都喜欢的光明。

“我想看你们拍的婚礼。”我轻轻对他说。

他很爽快地点头。摄影机的声音被关掉了,那个小小的屏幕里不断地出现不同的人,没有经过剪辑的镜头彰显着真实。酒店里,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和穿着白色西装的新郎都不太好看,透着市井小民的俗气,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想必也不太有钱,才会请学摄影的学生担当摄像。整个婚礼看起来闹哄哄的,但没有声音的画面让人觉得很宁静,新娘脸上的笑容很美,他们不断地接受祝福,镜头的感觉很好,透着开阔和饱满。在平凡的婚礼中,我突然觉得爱情很美,并不是爸爸和妈妈的那般沉重,也不是闻佳所说的那么龌龊。这平凡的爱情,在那个安静的夜晚感动了我。

“想到了什么?”他问。

“生命像一场华丽的视觉盛宴。”我说。

“把芬芳留给年华。”他接了一句,摄影机在他说完的那一刻没电了,屏幕的灯光霎时熄灭。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轮廓分明,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爱情。

闻佳出院以后,不断追问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笑而不答。一切都变得和往常一样,我的生活还是每日清晨与睡神搏斗,凌晨与瞌睡虫捉迷藏,上课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发呆。

闻佳偶尔会好奇地问:“傻瓜,坠入爱河啦?”

我就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或者她会说:“喜欢谁,我帮你看看,老娘的火眼金睛。”又或者她会说,“小心不要陷得太深。”

在爱情里陷得太深,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吗?我不知道。很烦的时候我会去香山的疗养院看成姨,她像个孩子似的看到我就奔过来扑到我怀里说:“小雨你来了,我好想你啊。”然后就心急火燎地拉着我坐下,把她这一段时间做的手工或者画的画给我看,一脸的甜蜜。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因果报应,从前我欠成姨的,现在总要一一还给她。

成姨的病间歇性发作,平静或者激动的时候,她总是会提起一些关于爸爸的往事。她偶尔会自言自语地说:“你爸爸说他很怕你,他很怕你离开他,他怕你会恨他。”

“是吗?”我说。

“是啊,他竟然会怕你。季雨,他其实特别怕你,有时候跟你说话他都会胆怯。”

我在不堪回首的那些一个个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那些我也不知道的往事,那些我不知道的爱情。但我明白得太晚,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爸爸和成姨的时候,他们都已然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