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黑色的眼睛里滴答地掉出水珠,我只能说:“你别哭,你别哭,你想到什么了?”

她说:“我很害怕黑夜,我怕想念,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那些古董街吗?因为在那里,我能感受到我爸爸的气息。他死了两年了,我常常想,我永远都不能忘了他,他喜欢古董,是个收藏家,小时候家里都是爸爸的古董。你知道我爸爸最后留给我什么东西吗?他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给了我一本他这辈子收藏的纪念册,里面全是结婚证,由古到今,那是我爸爸毕生的信念。”

她决定带我去看那个信仰。

我从未去过季雨的家,但是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她居住的地方,也许会是清洁的、素白的,那些颜色才匹配她。

她走在我的前面,我们绕过花园小区的黑铁绕花围墙,绕过一片低矮的平房,再走过一个公共厕所和垃圾回收站,她停了下来,一栋七层的大厦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些陈旧。

我问她:“你怎么搬到这么糟糕的地方来了?”

她苦笑着说:“不为什么,就为了省钱。”

我突然间心痛起来,我随着她在狭窄的楼道里前行,楼道里的墙壁一片灰暗,乱七八糟的涂鸦写满了墙面,办证和修理下水道的小广告比比皆是。她穿着深黑色的毛衣走在前面,楼梯里没有暖气,很冷,我只觉得这里的供暖设备很糟糕。我问她:“这里冷吗?”她双手抱着自己说:“冷,常常半夜里被冻醒过来。”

其实寒冷可以忍受,只是住在这里的人少得可怜,有时下班晚了自己一个人走回来,就会觉得有些害怕,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孤独又吓人,我知道她不愿意对我说这些。

开门的时候房子里有水声,我问:“你是不是忘了关水管?”她说:“不是,我记得我关了。”打开门,客厅湿漉漉的一片,瓷砖地面上流着肮脏的水。她拿着包蹚过水,很无奈地对着愣在门口的我说:“进来吧,你不是说要来看我的生活吗?”

“天啊!”我对着一地的水感叹,“怎么会这样?”

她把包随意扔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是一张泛黄的白色沙发,被水浸湿了一些。屋子是很小的一室一厅,她脱掉鞋子,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先坐一会儿,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踮着脚跟着她走到卫生间门口,马桶堵住了,水哗哗地往外冒。卫生间很小也很残破,地上的瓷砖缝里是黑黄色的污垢,墙上是斑点状的霉污,热水器的喷头有厚厚的水垢,洗浴用品和一些脏衣服躺在一个脸盆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子了?我问她:“你还好吧?中国人其实最顾家了,家里被水淹是个大忌讳,家是最不能被破坏的东西,家是港湾。”

“对。”她一边收拾着脏衣服一边说,“很脏,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这样子。很糟糕,卫生间经常漏水。”她戴上手套往抽水马桶里掏,捞出来混着头发和浓痰的污物。“楼上的住户似乎非常喜欢把脏东西往抽水马桶里倒,我说过他们,可是没有用。”她把手套摘了下来,马桶的水开始往下流。

我回到客厅,把西装外套扔在泛黄的沙发上,卷起裤脚擦地上的水。我人高马大,整个人蹲在地上很吃力,但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她突然间哭了起来,抢过我手里的拖把说:“不要这样,不需要这样。我对这个屋子本身就不抱什么感情,这只不过是一个暂时落脚的草窝。”

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在这个艰苦的环境里,她会想起以前的家,那座城市里最大的别墅小区里位置最好的三层小红楼,流水潺潺,落地窗透着淡淡的阳光,摆着她爸爸各式各样宝贝的家。

“你知道吗,所谓的家是family,而不是house。房子再好,或许也没有家。”我说。

“不用安慰我了,我没事。”她点点头。

我握住她的手,问她:“你打算在这里住下去?”

她说:“我无所谓。”

我说:“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她摇头:“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就不是为了自己,没有什么能让我为自己高兴的事情。”

季雨

那个考究的本子现在就躺在天牧和我的面前,自爸爸死后,我就没有再这样看着它。爸爸是希望我婚姻幸福的,因为他的不幸让他觉得我一定要幸福。

但是,现在我也变成一个人了。这些鲜红的爱情证书,看起来真的很扎眼。

天牧翻开来,每一页上都很小心地装订着一张又一张的红色纸片,很精致。

第一页是一张绢面的结婚证,上面用繁体字书写着“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手写的墨迹已经渲染开来,名字也模糊不清,按年代来看应该是明朝时期的。

“百年好合是什么意思?”天牧问。

“就是相爱一百年,不离不弃。”我说。

接下来的几页婚书都是明清时期的,质地有宣纸、硬本、绢面、毛边纸等,以手书居多。

从第五页起婚书是1914年后的,开始改用油墨印刷,辞藻华丽优美。

其中有一张民国三十七年的结婚证,上面还有当时南京市市长的签名,婚书上介绍人、主婚人、订婚人、结婚人以及祖父母,甚至是曾祖父母的名字排了长长一串,好像联姻的关键不是男女当事人同意,而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很有趣。”天牧指着这一大堆名字说。

越往后翻,婚书的体积越发小巧。1950年的结婚证是只有两个巴掌大的薄纸片,上面除了结婚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签名以及证婚人的签名外,没有任何绚丽的图案,只是封面有这样一段话:我俩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之精神,自愿结为夫妻,平等相待,互爱互敬,互相帮助,互相扶养,和睦团结,劳动生产,抚育子女,为家庭幸福和新社会建设而共同奋斗。

一张1954年的结婚证上,醒目地印着“自主自愿”四个粉红色的大字。

下一张1961年的结婚证上出现了鸳鸯戏水、并蒂莲、梅花等传统图案。我说:“这是吉祥物,象征着人们期待社会稳定,风调雨顺。”

改革开放后,结婚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法律文书,由奖状式变成了护照式。

“真独特,每个年代都的不一样,真是太让人激动的东西。”天牧感叹,“你爸爸真是一个不一般的人,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收藏这些吗?”

“因为信仰。”

天牧仍然兴奋异常地看着这些爱情的证书,一边看一边沉浸在古老中国的爱情幻想里,津津有味,他问道:“你父母的结婚证没有收藏吗?这才是最珍贵的不是吗?”

“他们没有结婚。”我说。

天牧突然说:“我理解你爸爸,这是男人的感觉,从未拥有的东西永远值得珍藏和纪念,你的爸爸收藏这些爱情的证明,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向往,释放他心中对你妈妈深爱的方法。”

我看着天牧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纪念册,仿佛记忆被偷偷推开了一扇门。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爸爸的书房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永远上着锁。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没有进去过一次,爸爸从未对我说过那里是禁地,但也从未让我进去过一次。终于有一天,爸爸的书房没有锁,他着急地离开了家。于是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好奇地潜入爸爸的书房,我记得我失望地翻着每一本厚厚的书,枯燥的文字和老旧的瓷瓶吸引不了我的注意,直到我爬上高高的书架,打开了一个抽屉。我仍记得翻出这本册子的感觉,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我带着偷窥者的胜利心理翻阅着,最初是惊讶,而后是着迷。我一边看一边想,心里十分感动,究竟是什么让男女结合并最后依靠这薄薄的纸片来证明爱情呢?一张又一张火红的证书,见证着爱情由古到今走来,我的眼睛被染成了红色,灼热、燃烧。人生啊,就浓缩在这小小的纸片里,很奇妙。我爱上了这本纪念册,并且期待着在最后一页,看见昭示爸爸和妈妈的爱情的结婚证,那将是最完美的一刻。

但我没有发现他们的爱情证书,我难掩失望地走出了书房。

终于,在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的某一天,我忍不住敲敲门,倔强地闯进去,打断了正在阅读的爸爸,指着那个抽屉问他:“你收藏了这么多结婚证书,为什么没有你和妈妈的呢?”

“因为,因为…”爸爸放下手中的书,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追出去,着急地问:“丢了吗?不会吧,爸爸你保存着这么多。”

“爸爸喜欢收藏,想收藏一切美好的东西,但是唯一不能收藏的东西就是这个,我没有和你妈妈结婚。”爸爸像是卸下重担一般回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伤感,“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与你妈妈结婚。”

我几乎都忘了当时自己的表情,应该是很诧异,没法用语言形容的失望,甚至是彷徨。我最初对爱情的全部理解都来自于爸爸对妈妈的眷恋,爸爸珍藏着妈妈中学时期与他一起编辑过的报纸,把它们装在烫金的纪念册里。我童年时最常见的画面就是爸爸躲在书房里,在黄色的暖暖的灯光下,靠着沙发翻着一页一页已经泛黄的报纸,并念念有词,我甚至还看到过他用手指一字一句地抚摸妈妈写下的句子。他把妈妈最美丽的照片挂在自己的床前,放在客厅的柜子上,他常常对我说起妈妈,眼中闪着对她的眷恋、爱惜,还有思念,并且他始终未婚。听到这句话之前,在我心里,爸爸对妈妈的爱情几乎是一个神话,由不得人去亵渎、颠覆。

天牧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季雨孤傲难以接近的性格,从小就养成了。她现在无依无靠,日子肯定过得很艰难,我决定帮她,帮到底。

第二天,季雨的桌子上就摆了一份合同书,她终于可以正式拥有一份工作,享受和同事们一样的待遇了。

我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站在她身边说:“高兴吗?”

“高兴。”季雨对我笑,笑容如同春日的阳光般灿烂。

“那赶快填好,把证件复印后交给我签字。”我说,“你正式成为我的员工了,季小姐。”

“好。”季雨低头开始填起来,她很用心地填写着每一个空格,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学历、英语能力、外语能力、婚姻状况…

婚姻状况?

季雨的笔停住了,笔尖晃动着半天写下去,我在一旁发现了她的异常,刚要出声问她,她突然站起来说:“不,我不想当正式员工,让我一直这么干下去吧,挺好的。”

我反问她:“为什么?你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吗?正式员工能享受很多福利待遇,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女孩子住的地方吗?”

季雨说:“我无所谓,小时候我把该享受的东西都享受遍了,后半生就是用来吃苦的。”

“季雨,你怎么能这样想?”

“想住好房子,可以傍大款,根本就不用工作。我不在乎。”

“不是这个意思…你…”我觉得她荒唐极了,我拉住放下笔的她,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未知的荒凉,我拉着她问,“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季雨推开我:“没怎么,不用你管。”

我说:“你作践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你妈妈为了爱你的爸爸生下了你,这是我昨天听到的很动人的故事,你作践自己就是对不起你妈妈,你知道吗?”

季雨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她是个脆弱的女人,却在表面上固守着可笑的坚强。她无言的眼泪总是让人感觉到无助。

“你不要哭,不要每次都用哭来回答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我拉着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办公室。我拉着她往外走,坐电梯出了大厦的门,走到街心公园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季雨一直没有反抗我,她等待着我的质问。

“你究竟怎么回事?连正式合同都不签,你在想什么,这个对你有什么损害吗?我知道你工作不努力,但是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你是为了拒绝我吗?我告诉你季雨,我爱你,但是我不会逼你,更不会伤害你,你不需要因为害怕我而不敢留下来工作,你知道吗?”

“不…不是。”季雨说话了,她抬起头,满眼的泪水,“你很爱我吗?”

“对,我爱你,非常爱你。”

“爱我的结果是什么?”

“我们结婚,然后拥有属于我们的天地。”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会和你结婚。哪天你不爱我了你可以离开我,不需要理由。”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再和任何人结婚。”

“再…”我重复着这个字。

“我结过婚。”季雨说,她扬起左手,张开五根手指,无名指的地方有一圈白色的痕迹,那是戴过戒指留下的痕迹。

我的脑袋瞬间有炸裂的感觉,我不相信,这么年轻的季雨,她不是刚毕业吗?

“不可能,我不信,你才多大。”我说。

“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二十岁的时候我嫁给了一个男人,三年半之后我们离婚了。这半年时间我在北京辗转奔波,直到遇见你,这就是我的故事。”

季雨

海子在一首诗里吟唱过这么一句:“我站在高高的天梯上大声地喊,这里还有人吗?”我现在站在这里,仰视着我的二十岁,我对着回忆像海子一样大声地喊:“还有人记得那个夜晚吗?”

我的何铮,此刻我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的细雨,想起你,想起那个你说要和我结婚的夜晚。或许此刻应该飘起淡淡的雪花,才能映照出我的情绪。可是6月没有雪花,只有透着热气的风,伴着细雨吹在我略施脂粉的脸上。我看见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是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着霓虹,那些灯光的颜色在一摊一摊的水里游离,像是斑驳的油画色彩。而这座城市像是一张大大的画布,上演着野兽派、抽象派、现实派的各种剧情。细雨天是适合怀旧的,我想起你轮廓分明的脸,想起你孩子气的香吻,想起你像个低号的小野兽一样赖在我的床上,还有夜半时分你给我的拥抱…

是的,想念就像我喜欢的聂鲁达的诗歌一样充满了哀伤,像王菲唱的一样,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请允许我用女字旁的“她”来称呼我的想念吧,因为“她”真的是有生命的,我的想念像我的孩子一样长在我的心里,我用忙碌与奔波去哺育她…

此刻,我想起我的生活是如何渐渐被你的爱情染上颜色,想起我曾经想要把一切情绪编成一条无限长的手串送给你。我又想起,我们还没有一同去过聂鲁达的故乡,那个狭长的像我的裙边一样的南美国家,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想起关于你的一切,它们像遇到水的压缩饼干一样膨胀,在我的脑中回旋着…

Chapter 07 沾衣欲湿桃花雨

何铮

季雨,我永远记得1999年的夏天。

夏天的阳光照在你纯白的脸上,我看见你鼻尖上淡淡的雀斑,还有在日光下泛着棕黄色的睫毛,我是那么喜欢你那张带着小女孩神态的脸。

“你…那天给我打的电话是认真的吗?”你站在老西门的红房子下看着我的眼睛。

“真的。”我结巴地说,“真的,季雨,是真的。”

“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真的。”

“不会吧?”

“真的。”

然后你就不再问了,仰起脸来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我也是。”

我记得你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幸福就写在你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神态。这幸福是我带给你的吗?当我默默地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甚至激动得想哭,季雨,我真的是认真的,我爱你,宝贝。

我的手指有些麻木了,那是一种僵直的感觉。我一把将你搂在怀里,你柔软的头发扫在我的脖子上,软软的,你的身体也是。我想我再也忘不了你,再也离不开你。那一瞬间,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我不敢抬头看,只想这样闭着眼睛,我甚至害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我的手轻轻搭在你的肩上,你好瘦,我的女孩,我亲爱的女孩,如果我们能这样一直拥抱着,不再离开,该有多好。

那天我们一直是牵着手的,我们坐在学校的木椅子上聊天,我把我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个遍,你咯咯地笑着,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我轻轻吻了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白皙的皮肤有些冰凉,但很柔软。

“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爸爸,我爸爸人很好。”你说。

“你爸爸…会不会很凶,我都是在电视上看见他的。”

“不会,我爸爸脾气很好。”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我就见到了你的爸爸,你说你爸爸到文化部参加一个古玩的座谈会,抽空要过来看看我。那天,我一早起来,在宿舍里忙碌着,特意穿了一件西装,那种很正式的深蓝色西装。我把头发弄得安分又服帖,摘下了戴在左耳朵上的耳钉。

中午时分,他开着一辆考究的黑色宝马从学校北门的路口拐进来,车身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车停了,你拉着我迎上去,车窗慢慢摇了下来,你说:“爸爸,这是何铮。”

你的爸爸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就转了方向,一直停在你的脸上:“小雨,你成姨要到北京来出差几天。爸爸过两天就回去了,她可能会过来看看你。”

“知道了。爸,这是何铮。”你又一次这么介绍。

“你好。”你爸爸终于下了车。他穿着一件毛衣,有些胖,很富态,跟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那个古董专家完全一样。

“我们去吃饭吧。”你爸爸又说了一句,随后转身上了车。我很纳闷,你和爸爸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冷漠得多,你们之间似乎没有那种父亲与女儿的亲昵,但是你好像已经习惯了,对这样的冷漠习以为常。可我能感觉到你爸爸是爱你的,那一路,我时常看见他从车前镜里偷偷看你,眼神是父亲特有的温柔,而你只是依偎在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胳膊。

我突然间很心疼你,季雨,我觉得你的成长过程中真的缺失了太多的情感。让我来补偿你吧,让我好好地爱你。

你说你爸爸每次来北京都住在华润饭店,就是想离你近一点,多一点时间过来看你。在华润饭店的包间里,我和你坐在一起,你轻轻握着我的手。然而气氛却不温不火,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紧张的情绪里,你爸爸一直没有看我,只是看着你,显然他没有特别重视我。

接着就开始上菜了,你雀跃地说:“好开心啊,都是我喜欢的。”你爸爸真的很爱你,点的都是你喜欢的菜。他偶尔会用一种看不出感情色彩的眼光打量我,遇到了他的目光我就会礼貌地笑笑。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指着我的左耳洞问了一句:“你的耳钉呢?”

“这个…”我整个人显得很愚蠢地后缩了一下,你接了一句:“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你爸爸的话停住了。

等到你出去上卫生间的时候,你爸爸突然对我说:“这是我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来见我,其实我和你一样紧张。”

然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难以表述的笑容,像是面对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小雨有了喜欢的人,其实我很开心。但你需要承担很多责任,要对她好。”

“我知道,放心吧叔叔,我会好好待她。”

爱过不伤心,最近我常常需要这么对自己说。导师去上海出差,参加上海电影节的研讨活动,把我也带去了。住在上海国际大酒店里,看着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我想起了你的爸爸。在与他短暂的接触中,他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清楚地看见你爸爸那双慈祥又严厉的眼睛。

他曾经说过要给我的毕业电影投资,还说过要带我们一起去欧洲旅游,他曾经拉着我去参加他的酒会,和我喝得酩酊大醉,靠在一起。我一直觉得你爸爸是个成功的男人,即使是你那天哭着打电话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一幕以后,我仍然这么想。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不可能没有女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你太单纯。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中年男人,拥有财富的背后是他付出的无数心血。而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

可惜,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了。

季雨

成姨被公派到北京出差,我和何铮去接她。在首都机场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成姨,她还是那么美,穿着长裙,拿着一个大拖箱,暗红色的藏式大披肩随意地搭在肩上,大流苏在腰间摇摇摆摆。

她也看见了我,朝我挥手。走近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见到的那一幕,她和爸爸仓皇失措的那一幕,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厌恶感,我不想见她。但是我又想起,她是我的成姨,我最亲爱的成姨。

没有成姨之前,我是个封闭的女生,没有妈妈的女生总显得比旁人内向一些。所以当白晓说她有多么羡慕我的时候,我心里也很羡慕她,有什么能比家庭幸福更重要呢?我羡慕她能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想起来就觉得很暖。我很需要那样的一个拥抱,可我没有,我缺乏安全感。

高三的时候,我突然迷上了安妮宝贝的书,常常在晚自习的时候捧着她的书看个不停,对钢筋水泥的小资生活感到好奇。那是我最压抑的一段时间,我常想,如果我妈妈还在,她会发觉我的不对劲,然后慢慢地把我从那个泥沼中拉出来。

是成姨扮演了这个角色。尽管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她完全取代了母亲的角色。

我像往常那样跑向成姨,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抱着她说:“成姨,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

“小雨!”她喊我的名字,把我搂在怀里。

“这是何铮。”我在她的大披肩里探出头来说。

“哦,你好,听小雨的爸爸说过你,电影男孩。”成姨还是微笑着说。

“你好,我是何铮。”

“听说你对电影很有研究。”成姨一边走一边和何铮说话,气氛很快就融洽了起来。

“还好了,比较有兴趣。”

成姨的宾馆在南礼士路附近,我和何铮决定逃课三天迎接成姨的到来。安顿好行李之后,何铮突然问我:“你还那么恨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