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彧凝视了一会儿她那好看的侧影儿,倏尔弹开指尖的雨珠,起身离去——

在廊道转弯口、灯火阑珊处,曹彧的脚步渐渐放缓——他听到了那女人的脚步声嘴角不禁上扬——看来眼下她们还是找不到比曹家更好用的棋子,想用不敢用,不用又没办法。

“等一下——”她喊停他——

曹彧停下脚步,转回身,等她走近。

“这个交给你父亲。”将一封密信递给他——

轰隆隆——雷声?!

樱或的手微微抖一下,但很快稳住。

轰隆隆——确实是雷声——正月天居然响起了雷声

“我以为你很有信心。”曹彧看着她迟疑不定的手,低道。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她也不清楚自己在犹豫什么,从王后把密信送来,她就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给曹家,这曹姐到底能不能用?

曹彧把信接了过去——

“你那侄子的亲事可有着落?”拉帮结派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联姻,那曹重既是曹家的嫡长孙,理应由他来负担。

“没有。”曹彧。

“那就好。”如果已经定了亲事,还要想办法把对方“劝退”,“詹家能出嫁的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孙女。”詹家是王后的娘家。

“”曹彧眉毛微蹙一下,这年纪似乎小了点。

她理解他的意思,“实际上,她还不满十三。”为了能做到快速联姻,已经多说了两岁,“王后已经让人在詹氏宗族中遍选适龄女子,没人会要求他对妻子忠实。”只要他有能力让詹家女儿诞下一儿半女,便功德圆满了,“这一点,你尽可以让他放心。”

“”侄子的事,他不方便做主,他能做得就是回去让父兄抉择,“这件事,我会告诉他们。”

“去吧。”对他摆摆手,就像对待小孩子——她也确实一直把他看成男孩,而非男人,大概是因为他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稚气吧。

曹彧没有走,视线从廊外的雨帘逡巡至她的脸颊,他清楚她一直把他当孩子看,之前他无所谓,因为他们之间没什么利益关系,现在不一样了,曹家站到了王后这边,以后两家关系可能会越来越紧密,他可不希望她继续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因为那意味着他可能会失去很多机会,“”身躯微前倾——出于某种俯视弱小的目的。

樱或下意识后倾,并看向他那双幽深而略带戏谑的眼睛,低道:“无礼可不是多情。何况——对男人来说,权势之后,才是女人。”尤其像她这种女人,没有相当的权势,还真没办法让她服从。

对于她的讽刺,他没有一点羞耻,却笑了——

为什么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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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忙碌的人来说,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昨日还是春花谷雨,今天便已是大雪纷飞了。

王上是十一月初驾崩的,五七忌日恰逢腊月初八——也即两天后,过了五七,便不用再披麻戴孝了。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忠,但披麻戴孝的日子实在难捱,尤其在这种隆冬季节。披麻戴孝是小事,孝衣底下毕竟还可以藏棉,可脚上不行,一块白布、一双草鞋,怎么藏都是四处透风,尤其轮到守夜时,简直能把人冻成冰芯。

芙蕖躲在祭拜的竹帘后,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嘴里还小声咕哝着——姐姐们先前都说好了,一人一个时辰,这都快半夜了,也不见有人来替她——

“祭坛怎么会没人?”竹帘外有人出声问。

芙蕖听见有人说话,赶紧整理一下孝袍,怕被抓到偷懒,顺手从圆斗里抽出一炷香——假装刚刚进去拿香了。

抱着香对祭坛下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个宫礼后,对着烛火把香燃上,再恭恭敬敬地递给来人——咦?这不是秦侯府的刚想认,却又想到这里是先王的祭坛,乱说话是要治罪的,赶紧低头。

只等来人祭拜完,离开祭坛,芙蕖才敢挪过去——

“怎么?做错事情被罚了?”问话的是曹重,“居然被派到这里来守灵?”

芙蕖微微嘟嘴,她是受罚了,但不是因为做错事情,而是受排挤的缘故,“将军、侯爷。”分别向曹彧和曹重行个宫礼。

一年没见,她还是个小侍女,虽然从殿外变成了殿内,但因为资质欠佳,一直处在受排挤中,眼前这两位可就不是了,一年前她还可以指着他们的鼻子颐指气使,一年后,人家一个成了统兵的将军,一个是受赐封的忠义侯,都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这才一年,她就飘到河外去了,连岸边都够不着。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这话是曹彧问的。

“再有两天就过五七了,各国的使节早就走了,各郡官员也回去了大半,妃嫔们不是生病就是怕冷,也都住进了附近的别院,每晚按照人头,由各宫轮流值夜,今晚是我们未央宫,不过殿下和小公主都着了风寒,王后和大人都去照顾她们了,守夜的当然也就没什么人了。”再加上那些因怕冷而躲起来的姐姐,所以就成了眼下这样。

曹彧低声交待一句身后的人,“胡子——去看看门房。”再怎么偷懒,不会连侍卫都没有,刚才进来时就觉得奇怪。

胡子应声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匆匆回来,“将军,没人。”

曹彧、曹重对视一眼——

出事了。

“先去把你的亲卫营调过来。”曹彧对侄子道——他的亲卫营一直驻守京畿,是王后准备应付叛乱用的。

这一年来,曹家总共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与詹家联姻,二是取代张威,成为齐国第三大兵权拥有者。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听从王后詹氏的驱策,为她马首是瞻。

曹重一走,曹彧便拽了芙蕖的衣领去往王后的宫苑——

怎奈宫苑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梅园,大人可能在那儿!”芙蕖突然记起来一件事——小公主今日不愿喝药,大人说带她去梅园住,她才喝了药——她们大人一向说话算话的。

可惜梅园仍旧是空无一人

“将军!”胡子将游廊的宫灯微微转向一侧——在游廊栏杆外的梅树旁,有一只浅浅的脚印——

顺着脚尖的方向,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堆梅树枝

胡子缓缓从腰间摘下佩剑递给曹彧,自己则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曹彧接过佩剑,长腿一抬,轻松地跨过游廊栏杆——

芙蕖帮不上忙,只能乖乖蹲到廊柱后,双手堵嘴,在角落里看热闹。

两人沿着梅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啪——

东侧的胡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梅枝——

但见一个白影儿从西侧飘出,被守候在那儿的曹彧逮个正着——

他掐住的是死穴,不过没用力,因为那白影儿身上的香味他闻过,因怕被她手中的金钗插到,他不得不把她压在自己的胸口,“是我!”低道。

反应过来的白影儿,终于停止挣扎,脸贴在他的胸口暗暗松口气,“小公主在里面。”她把小丫头藏在了梅枝下。

没错,这白影儿便是御官樱或。

曹彧对胡子示意一下梅堆。

“松开。”樱或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一下。

曹彧松手,并扶她站直身子。

“你也有这种时候?”趁着微弱的灯光看下来——她披头散发,发丝上还粘着梅瓣,只穿一件睡袍,两只脚光着。

“王后那边怎么样?”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从睡梦中惊醒后,能做的只有把小公主带走,根本来不及做其他事。

“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不是被带走,就是已经逃掉了。”把剑插入剑鞘,扔给胡子。

“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一个月前就去了三百里加急,让他和曹参赶回来,曹参倒是回来了,却只有一个人。

“秦军在西线新增了八万人,将帅都回来了,仗谁打?”

冷哼,“现在仗倒是有人打了,家却没了!”她一直不同意同时开那么多条战线,偏偏他与曹参一直写奏折鼓动王后,如今外面战况正隆,王城却陷入易主的危险,依她看,这就是他们曹家的策略,想借着拉长战线的空当,让王后与长公主相互消磨,这么一来,他们曹家的兵权便可以就此稳固了,“你带了多少人回来?”中卫军现在在詹家人手中,但尚不足两万,如果长公主真打算破釜沉舟,兵围都城,还真得需要他们曹家的支援。

“”曹彧没作声。

樱或停下脚步,歪头仰视他——从他眼中她得到了答案——他没有带人回来,“那你回来做什么?”如果只是需要他一个人回来,还用得着三百里加急吗?

狠狠扔掉手中的金钗——她真得生气了,“芙蕖——”喊一声。

蹲在廊柱后的芙蕖一听是大人的声音,马上答应。

“备马!”说来说去,靠自己是最实在的。

曹彧没让她继续嚣张下去,因为她颐指气使的样子看着很让人不舒服。

“不要以为王后不在了,你们曹家就能高枕无忧。”被他抱起来时,她没有挣扎,而是顺手拽了他的衣领,语出威胁——这次宫变实在太突然,王上驾崩时,因怕出事,她就一直防着,直到昨天,她还在陵寝周围部署了近卫军,哪知今日王子殿下和小公主突然病倒,连她也染了风寒,昨夜烧了一宿,王后这才急调开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回京,结果在这当口出事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有个不争气的身体。

对于她的威胁,曹彧没回应,而是继续走他的路,顺便把视线调向前方——非礼勿视,她现在的衣着,比歌楼画舫里的女子好不了多少。虽然她不把他当男人看,但他始终是个男人。

就在曹彧一条腿刚跨过栏杆时,园门口传来了动静——曹彧厉目看过去,过眉头很快又松开,因为来人是曹重——

看见曹重以及曹重身后穿盔带甲的士兵,樱或的心放下了一半——还好他们把亲卫营带来了,不需要她亲自去想办法。

“放我下来。”她推一下他的肩膀。

曹彧觑一眼她肩头半露的装扮——

樱或晓得他的意思,叹气,“芙蕖,去把衣服拿来。”

“是——”芙蕖本来是提着裙子打算备马的,这会儿又改成了拿衣服。

“姑姑”年仅五岁的小公主在胡子的肩头揉揉双眼,盈盈欲哭,“姑姑”大半夜的,又在病中,连着被搅醒两次,怎么可能不哭闹。

樱或看一眼曹彧——曹彧弯身将她放下,让她哄孩子去。

小丫头倒也算乖,在她怀里哭了两声,揉揉眼又继续睡了——睡到是睡了,不过从这儿到她们房间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又赤脚赤手,孩子再轻也四五岁大了,让她抱回去似乎有些困难。

曹重望着小叔抱孩子的背影,凑近胡子道:“小叔跟那女人到底什么关系?”

胡子摇头,“不知道。”他只知道将军不喜欢这种女人,可是又跟她走得很近。一年未见也没听他提及,见了却又像熟人。

第八章一年天下(下)

胡子姓胡,秦侯府的家将,二十出头,却留了一脸胡须,自幼便跟着曹家叔侄俩,他们出将,他也跟着拜官,他们得兵权,他也跟着得势,他只服从他们俩,从小如此,连老侯爷说话都不管用,更别说一个小小的侍女了——

芙蕖愤愤地回屋——大人临走前交待她照顾好公主殿下,门外那根木头比茅坑里的石头都硬,一步也不让她出门,连厨房都不给去。

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想着从窗户爬出去——不行,装肚子疼——也不行,折腾了一上午,她都快筋疲力尽了,愣是一步也没能跨出房门,倒是把小公主逗得前仰后合——也不失为一种收获。

“你去开门,我跟他说。”小丫头终于玩够了,也饿了,对芙蕖如此交待一句。

——那木头居然真得同意了——看来还是有权有势的好,五岁孩子的话都比她的有分量。

“你不用要担心,姑姑说下午来接咱们,就一定会来。”小丫头一边吃饭,还一边安慰起她来,“父王就只有我哥哥一个嫡长子,只有他才能做齐国的王上,一当了王上,齐国就是我哥哥的了,你是未央宫的人,自然再没人敢对你无礼,现在,你就先忍忍吧。”

芙蕖对这番话并不惊奇,惊奇的是它从一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这王室的子女,果真不是常人能做得说到永和宫,也不知道大人她们有没有找到王后与王子,这场宫变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结局就是——平分秋色。

长公主没能杀死王后,王后也没能灭掉长公主。

——长公主发动宫变的当下,王后和王子便在内廷侍卫的保护下离开,樱或携公主也逃过一劫,长公主最终只掳走了几名妃嫔,以及几位庶出的王子、公主。

腊月初十,年仅十岁的小王子正式登基,尽管内有叛逆,外有强敌,但他始终还是成了齐国王上,生母詹氏晋为贤太后——主幼母少,齐国进入詹太后的时代——

太后的娘家开始掌权——

除夕之夜——

秦侯府终于搬回了都城,难得一家能聚齐,曹参心情大好,一改往日节俭之风,参茸海鲜的铺张了一次。

孟府宅院因遭乱军烧抢,正在修缮,曹参特意派人将孟家人接来一起过节——

曹参的夫人郑氏与孟府庭的妻子是远房姐妹,如此一来,更拉近了两家的关系。

原本孟老夫人是想将二女儿许给曹彧的,可如今曹家兵权在手,她们孟府却家道中落,曹家既不开口,她们也不好意思提及——而曹参,原打算年节时向孟家提亲,可前日太后召见时,似乎有意给次子指婚,他现在就是想提也不敢提了,一桩好姻缘就此被搁浅。

“我早说过,世易时移,曹家今非昔比,怎么可能再与咱们做亲家,您就是不听劝,前几天姜府找媒人来时,就该答应了他们。”孟家长子摇头叹息,二妹年近双十,哪里还能再等。

“这也怨不得曹家,我听你姨母的意思,你姨夫原本是想在年节提亲来着,聘礼都准备好了,可如今曹家势壮,婚事都在太后手中,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叹气,“当初要是听我的,早早跟你姨夫把婚事定下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偏偏儿子一直想攀附长公主府,结果长公主府没进去,曹家这边也给耽误了。

孟家长子静默不语,确实是他当时欠考虑,可谁又会想到局势变化这么快!

母子俩各自怨叹着往偏院行去——

他们一走,竹林小道上出来两道人影——曹彧和曹重叔侄俩——他们是到东院来陪曹参老两口守岁的。刚才孟家母子的话,他们当然听到了,“知道太后给你定的是谁吗?”曹重问小叔。

摇头——虽然不知道,但能猜到,太后既然要指婚,当然会朝有利于她的方向,除了詹家,还有别人家吗?

“希望不会给你找个女儿养。”曹重叹息,他的妻子还不满十四岁——那哪儿是妻子,纯粹是女儿,弄得他现在特别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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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咱们什么时候能到王城?”小公主月鹄——如今已经受封永宁公主,封地是齐国的永宁湖郡。因为养病,一直没能回都城,如今痊愈,恰好樱或在附近办事,便打算一并带回去。

“两三天吧。”樱或随手将毛毯掀开,小丫头脱去鞋子,钻到她怀里,一大一小,依偎着一同看书。

玉婆掀开门帘,领了三四个女孩鱼贯进来——

“大人,都带来了。”玉婆示意一下身后几个女孩,“这几位便是孙家的小姐。”

樱或颔首,示意玉婆让她们抬头——詹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可以出嫁,只能去找太后生母的娘家朝廷里多个大元的子嗣未娶,正是结姻亲的好机会,时近元宵佳节,太后等着给他们赐婚呢。

“几位小姐请抬起头。”玉婆道。

视线在几个女孩脸上逡巡一番,叹息,实在不合适,那曹彧、佟榕等都是相貌堂堂,让他们接受这几个,恐怕心里会有怨。

玉婆明白这几个不行,只得先让她们退下——

“大人,没几天就是元宵佳节了。”太后赐婚在即,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再去找找吧。”这几个带回去,恐怕太后也不好找说辞。

“是。”玉婆最是为难,孙家子嗣本就不多,都城失守后又散落各地,找人都难,更别说才貌双全的女儿了。

“姑姑,找这么多姐姐来做什么?”小公主好奇。

“帮他们找夫婿。”樱或如实相告。

“”小丫头仰头端详樱或半天,“姑姑,你为什么不找夫婿?”

合上书,“姑姑辛苦这么多年,倒头来再去看夫婿的脸色度日,岂不是本末倒置?”

“为什么要看夫婿的脸色度日?”小丫头疑惑。

“没有钱,没有力气,养活不了自己,靠着别人而活,当然要看别人的脸色。”起身,从软榻上拿过斗篷披上,再帮小丫头也披一件,“跟姑姑出去走走。”

“那我长大也不找夫婿。”

“如果真是这样,等姑姑老了就去陪你。”

一大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踱出院门——

芙蕖跟在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不能接受,女儿家的本分就是出嫁从夫——有男人为自己撑着家,是件很幸福的事,孤苦终老有什么好的?何况她们大人长得如此美丽,男人能娶到她,应该会捧在手心吧?哪需要看人脸色度日——不过听姐姐们提过,她们大人是东笸箩人,那儿与中原的风俗不同,都是女人当王上的,也就难怪大人的想法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