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城回来后,曹彧没有直接去燕岭,而是回到秦川处理南郡和燕岭的税印事宜。

自从樱或离开秦川后,他极少到老宅下榻,一般都是在平顶大营落脚,或者到平顶坡暂住,这次也不例外。

“将军,朝廷对开通南北通道一事可有松口?”董牧如今也在秦川置宅安家,而且刚续娶了孟娥为妻,新婚燕尔,所以一得空闲便往秦川跑。

“武秦灾民涌入,北防吃紧,朝廷暂时没有余力开通南北之道。”曹彧仰头饮下杯中酒。

孟娥把烫好的酒壶放到丈夫董牧手边,示意他再给曹彧倒上一杯。

董牧抬手给曹彧斟满,“眼下军械和马匹都配不齐,增了这么多军士,开春之后该如何配发?”难呐。

“吃饭就吃饭,怎么又提起正事?”孟娥微微瞪一眼丈夫,“在营里谈还不够啊?”

董牧叹笑,“是是是,又提这事,我该罚。”给自己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孟娥看一眼眉头仍然紧锁的曹彧,“二哥,他们母子可还好?”自然问的是樱或母子。

“嗯,都很好,”小家伙虽然调皮,礼仪却学的不错,她教的很好。

“宏儿的事,你跟嫂子提过没?”二哥将南郡那个被处死的邱大人的儿子收为了义子,这事按说应该跟嫂子说一声。

“忘了。”这事他还真没当成大事来看。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忘了?!”插话的是一旁正跟孩子们玩耍的惠颖,“你知不知道,现在秦川上下都以为曹宏真是二哥你的儿子,那个曹宏的娘天天上山,真把自己当成是秦川女主人了!”想起来就气,那女人算哪根葱蒜,敢到老宅去横行!

曹彧捏捏眉头,“谁放她进去的?”他只是认了邱义的儿子为义子,仅此而已。

“是你说要好好照顾那个曹宏,她们想进老宅,难道我们还能把她打出去不成?”惠颖。

“以后不让她进去就是了。”知道曹彧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小事,未免惠颖那丫头吵吵个没完,孟娥赶紧转开话题,“对了,胡子家的小子明天过满月,胡管事刚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要在平顶坡办喜宴。”

哪知惠颖听到这个喜讯却是一记冷哼,“嘴上说不愿意娶妻,孩子哪来的?亏了芙蕖没跟他回来!”

孟娥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一脚惠颖,这丫头就是收不住脾气,什么话都往外说,她这么一说不要紧,岂不让二哥知道她们跟芙蕖有联系?

“别踢了,二哥早就知道咱们跟芙蕖有联系,你以为他当真对秦川的事不管不顾啊?”惠颖叹气,早在夏初,她们跟芙蕖通信中断的那段时间,周律就找上门来主动帮她送信,这不是二哥的意思,难道是那个冰窟窿自己闲着没事找事?

因为被拆穿了小把戏,孟娥尴尬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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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董府吃过晚饭,因为多喝了几杯,途经平顶坡时,曹彧便宿在了坡上的竹楼里。

三更时分,一抹红影被拦在了竹楼外——

这名穿红袍的女子十分倔强,一点也不在意周律的刀刃是否横在她的脖子上,“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见他。”面带笑意的为难周律。

这女子不顶美,笑起来却透着一种诡异的魅惑——她就是邱义的妻子。

邱义出身官宦之家,妻子过世后,却续了一名年轻的歌女为妻,还为他生了个儿子——邱宏。

“从他那儿,你捞不到任何好处。”周律深明这种出身的歌女想要的是什么,以为生了一张美丽的脸蛋,便能让天下男人都为她驱使。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趋近周律,让利刃在她的颈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两人都倔强着各自的坚持,丝毫不肯放松,直到这坚持被屋里的人出声打破——

“行了,让她进来吧。”曹彧坐在楼梯踏板上,头微微垂着,醉意未消。

周律收刃,红衣女子笑的得意,袅娜着跨进门,来到楼梯下,向坐在楼梯上的曹彧微微福身,“侯爷。”

“说吧。”深夜造访,必然有事。

“民妇胭脂特来感谢侯爷照顾犬子。”说话时,双眸直直瞅着楼梯上这个俊拔的男人,如此形貌,再加上手握重权,平常女子若不动心,委实说不过去,即便是她这种女人,也会忍不住贪恋,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民间对侯爷的流言可谓繁复,不知侯爷打算如何应对?”

“”曹彧头疼的很,见她没什么大事,便不想再废话,欲起身上楼。

见状,女子也不敢再拐弯抹角,“侯爷一代枭雄,自然视这些贩夫之语为无物,但——与君王之妻有染,的确会让侯爷背上欺国败民的罪名,不利于侯爷将来统御齐国,可是与声名狼藉的寡居妇人有染却不同,那些贩夫走卒最爱这些风流韵事,完全可以盖过前面的种种流言——从而解决侯爷的心头之患,侯爷以为如何?”

曹彧双肘后撑,“你的目的。”这女人一看便知功利心极重,没有利益不会跑来他这里找不自在。

女子也不遮掩,“民妇只想请侯爷赐民妇的儿子曹姓。”如此一来,儿子才会真正成为这秦川之首的义子,再不怕将来无所依靠。

“你不是已经将他改姓曹?”

“民妇想让侯爷正名,将其写进族谱!”大言不惭。

“”曹彧微微扬眉,女人若是贪恋起权利来,同样会执迷不悟。

“侯爷放心,民妇敢说出这些话,就一定有本事做到。”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任何事,性命都可以不要,身败名裂简直是小事一桩。

“”点头,眼下流言越传越广,的确对今后的局势有影响,用风流韵事盖住这些流言,不费一兵一卒,倒也算巧妙。

女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点头,激动之余,双膝跪地——

曹彧没让她继续说那些没用的感激之言,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睡上一觉。

满以为事情就此结束,谁也没想到这女人当真以为“有染”便是真的有染。

曹彧用指尖挡住女子近在咫尺的脸——

女子轻笑,并不为他的拒绝而羞耻——天下间的男人都是食色的,但他们都不傻,什么女人适合自己,他们心里清清楚楚,瞧这男人眉头皱的,当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都一样,天下间的男人都一个样!

“不要再有第二次。”曹彧出声警告,不是他嫌弃她的歌女身份,也不是他要为谁守贞——年少时,他也曾在那种地方留宿过,并不在乎女人的身份,但——这个女人不行,因为她是邱义的妻子,名誉上可以狼藉,身体上不行。

掩去眼中的冷笑,女子起身福礼,退出小楼——

曹彧的视线从门外转回自己的指尖,因为刚才的阻挡,指尖上染了一点猩红的胭脂

不知道“她”若点上胭脂,又会是何等模样仰头倒在楼梯上,想着燕岭,想着都城,想着父亲、儿子,以及她——

他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艰险,的确该开始着手五载、十载、甚至十载之后的事了。

谋逆——对他来说是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本打算再等等,不过眼下——外有诸国远交,内,太后和那个女人又相当擅于敛财,王城积淀渐深,继续等下去,恐怕机会将越走越远——兵行险招,该出手的时候绝对要快,“告诉刘潭,让他准备好——渔网要提前收了。”

因他的话,周律惊诧半下,不过很快低头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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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远在都城的汤泉行宫——

一封加急信件搅醒了太后的清梦。

樱或跨进寝殿时,那封信连带装信的竹筒,一并躺在墙角。

侍女们则静悄悄地跪了一地——

樱或看一眼地上的信件,再看一眼太后,挥手,让殿内的众侍女先退下。

众人鱼贯退出寝殿,合上门——

樱或这才弯身捡起地上的信——是西北的三百里加急,南岳关的守将投诚羌王,率三千子弟兵攻打北郡的潼关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连老祖宗的家业都能拱手送给别人!”太后扶额,南岳关的守将是她去年新封的,还赐了他一块镀金的“精忠报国”的匾额,想不到转眼间居然投诚了羌王!

“时局动荡,难免会有心性不稳的人做错决定,太后息怒,身体重要。”把信塞回竹筒,轻轻放回桌案上。

“北郡骚乱不止,如今再加上这个小人投诚,恐怕要生大乱子,图城的那一万兵马一定要调过去——”太后道。

“图城那一万人马是用来防备武秦和赵国的,轻易不能动弹啊。”大布局已基本完成,不能轻易调换布局。

“北郡——绝对不能乱。”太后语重心长,她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她一直在帮齐国布局将来的大战,可是不能因为将来未知的事,而不顾眼前的危险,“北郡危,则都城危,再不能重蹈先王的覆辙,让都城再次陷入危机——”

“可是——图城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难如登天。”她不只是防备武秦和赵国,还有东郡的刘潭,家贼更难防。

“我明白你的苦心,不过眼下不是他们谋逆的好时机,先除掉北郡这边的心头之患再说吧。”她把亲生女儿都送出去了,这成亲还不足一年,刘潭不至于现在造反吧?

“太后”还想再劝,却是忠言逆耳。

为了都城的安危,她们不得不拆掉东墙去补西墙——希望东墙外的刘潭不会趁虚而入。

52五十谋逆

几乎是前后脚,图城的兵马调动刚刚完成,刘潭的人马也顺道迁居至此——占据图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太后被自己的女婿摆了一道——而且是狠狠的一道,就在腊月初八的一大早,腊八粥刚盛到桌上。

这一天对樱或来说似乎是个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诅咒,国破家亡是这天,所有的坏消息仿佛说好了一般,都集中在这一天同时爆发

——刘潭攻占图城。

——曹彧在秦川推举先王的三王子为齐国新君。

——李炎前一晚到秦侯府见病重的曹参,然后一夜之间,秦侯府的所有人全部人间蒸发——他们曹家果然只在乎骨肉亲情。

“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玉婆带着几名侍卫扑到芳卿阁,像是终于捉住她的把柄,可以一雪前仇了一般,“你要是不知道曹彧造反,怎么会把儿子送到秦侯府去?”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将樱或拿下。

樱或揉揉眉心,今天是继笸箩亡国后,第二个让她愤怒的早晨,没空跟这个蠢材争大比小,她还有正事要做,对吕松道:“带出去,不要弄脏屋子。”既然曹彧他们都已造反,相信太后也不再需要这个女人来监视她,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早早除去才不会制造更多麻烦。

玉婆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自己,曹彧造反了,该死的应该是她梅樱或她想不通,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想通,为什么死的会是自己。

“传孙捷到正乾殿——”樱或跨出芳卿阁的大门,一边往未央宫走,一边交代一系列紧急措施。

“是。”侍者甲领命而去。

“通知御林军统帅詹耀,控制住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朝廷的大小功能必须马上收归太后手里——战时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是。”侍者乙领命而去。

“通知陆千和魏荀,杀掉张佐康、姜同、秦杜、柯建通,从今天开始由他们守卫四门!”跟曹家暗通的那些将领,不论大小,一个不都能留。

“是。”侍者丙领命。

“传张田,封锁六街,都城今晚开始宵禁。”外面再乱,都城不能乱!

“是。”侍者丁领命。

“传太尉詹旭,未央宫待命。”太后需要做最坏的打算,詹旭老成持重,又是太后的亲哥哥,如果是作最坏打算,他必然要在场。

“是。”最后一名侍者领命而去。

此时,未央宫的大门也近在眼前,在进门之前,樱或回身看一眼芙蕖,“通知丁叶,她报仇的机会来了。”没错,那个在东都害她中毒的叛国贼丁叶,她没杀,如此心思缜密又嫉恶如仇的奇女子,她怎么可能舍得要她的命!

芙蕖点头,也领命而去。

未央宫大门吱呀呀打开,她抬腿进去后,又“砰”一声合上——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二十二年前,面对国破家亡,樱或只能眼睁睁看着,今天不一样,她可以努力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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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偏殿,太后正坐在餐桌前,并没有十分慌张,反而一脸祥和,见樱或进门,唇角微微上翘,“来啦。”

“嗯。”樱或微微颔首。

“坐吧。”示意樱或坐到桌前,并对一旁的侍女道:“再去盛一碗粥来。”忽然想到樱或不过腊八节,又道:“算了,拿点别的吧。”

“没关系,就腊八粥。”今天这粥她要喝一碗。

因樱或的话,太后看她一眼,“别弄得跟大难临头一样。”

樱或笑笑,“不是,只是一直以来躲的太烦了,干脆不躲了。”既然该来的还是会来,必须要正面去解决,躲避不能解决问题。

“孩子没给你送回来?”秦侯府的事她刚才听说了,如果说她先前一直对这丫头心存芥蒂,现在也释然了——曹家只带走了孩子,没有管她,“算了,都是这样,他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咱们。”无论史书还是现实,真到了做选择的份上,当然还是国家大事重要,女人算什么东西,好一点的做个烈女,写进野史民谣里,让后人继续祸害后世的女子,差一点的千古唾弃,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想来那十八层地狱里关的应该都是些女人,“吃饭吧,吃饱了再说。”

樱或拿过手旁的筷子,“我让孙捷到正乾殿等信了,是送王上,还是送殿下?”王上父子俩,必然要先送走一个,以防万一。

“”太后夹一粒杏仁,静默半天,“小的吧,大的就算走了,也是个千古骂名。”

“王后呢?要不要跟小殿下一起送走?”

太后微微摆手,“那丫头的脑袋上只长了一包眼泪,还是留给王上感动去吧。”女人,有两种,一种经得住事,一种经不起事,前者可伙伴,后者只能伴伙。

“明白了。”伸手夹一块汤饼,刚想入口,又想到一件事,“到秦川之前,我让人在羊城设了几个粮仓,太后可知道?”

“羊城没太注意。”这些年她们俩在各地存了太多粮草,根本不需要动到羊城的储备。

“要不,这次就让孙捷一并带到西京?”樱或。

“西京的粮草足够了,带着那些东西也嫌麻烦,留着送到前线去吧。”太后。

“不是”樱或有些吞吐,“那些不是粮草——”

“”太后纳闷。

“太后还记不记得先王驾崩之后,查的那几件贪腐案?”

“嗯。”点头,先王那几个宠臣的贪腐案,她的确是让这丫头去办的。

“查封他们府院所得的金银当时都上报给了国库,其他那些宅院、田产和店铺,当时不方便估价,我让人抽卖给了赵、陈两国的巨商,所得的黄金就近放到羊城的储仓,那之后就随王上去赵国赴会,也没来得及跟您说。”樱或。

“有多少?”那些田宅再多又能卖多少?

“”樱或笑笑,随即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个“贰”——能让她用到“贰”字的,都是往十万上数的。

“”太后惊诧,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几乎堪比国库了!“怎么会有这么多!”

樱或让两旁的侍女退出去后,倾身靠近太后,“奴婢与那些巨贾见面之后,方知他们跑的买卖是铁器和盐矿就擅自做主,在西北一带画地为股,与他们行了个方便,所得钱财换成黄金存于羊城,刚刚查看了一下账目,才发现这几年的进项非常不错。”西北沿线太长,铁器和盐矿私买私卖根本控制不住,既然控制不住,她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西北的一些地方当成股,租给各国巨商,让他们进行私买私卖,齐国关卡则给予便利。

“胆大包天!”太后厉目瞪一眼樱或,“盐矿和铁器是各国明令禁止私下买卖的,你竟敢公器私用!”

“奴婢该死。”樱或自责。

“你该死的事也不只这一件。”太后笑笑,“做得干净点,别给人落下什么话柄。”

“是。”这方面她做得还算不错,至少到现在,太后还不知道羊城竟藏了那么多“粮草”。

“如今之势,咱们贵在一个‘守’字,曹家和刘家虽然各霸一方,到底后备不足,咱们就跟他们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太后冷哼。

“曹家在燕岭、南郡以及豫州一带连年征战,对各地军事清清楚楚,手下猛将强兵数不胜数,想守住恐怕不容易——要找到能镇得住三军的将领才行。”樱或愁的就是没有能力挽狂澜的将才。

“”太后也暗暗叹息,这的确是她们目前最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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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齐国都城四门全部关闭。

酉时末,都城开始宵禁。

子时,王城正乾殿灯火通明,文武官员彻夜忙碌——

一连数日,王城派往各地的快马连绵不绝,不论黑夜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