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彧问:“想不想吃?”还没等白露答复,他就拉着她过去。

如今的糖葫芦也多了花样儿,除了山楂,还有橘子瓣山药猕猴桃,白露每样挑了一串,交给程彧拿着,她自己握着一串山楂的,问他要不要,他摇头。

她咬下一颗,立即皱眉,“还是那么酸。”

酸得她迸出泪花。

程彧好笑,“这么严重?”

白露点头,用手背抹了下眼睛,继续吃,走了几步又别过脸去,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出涌,真的好酸,可是这酸酸的味道也许再也吃不到了。

行程定的是三天。

对于程彧这种大忙人来说,抽离三天已属不易。

到了后两天不时有电话打来,这边信号不是很好,他有时要去院子里接听。白露就坐在窗前,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大姐在一旁打趣:“这么一会儿都舍不得?”

白露没听到,她刚看到他不经意侧过脸时,眉头紧蹙。

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

返程飞机上,白露手中摆弄着一件红彤彤的迷你小褂子,是母亲利用两晚上时间赶制的,老说法是小孩子出生后第一件衣服一定要红的,还要有几道缝,这样孩子会聪明,有好运。

程彧听着她絮絮地讲述那些老传统,好笑而又窝心。

等她抱着衣服睡着时,他脸上的柔色渐渐敛起。

昨天得到消息,市委常委又召开一次会议。

会上针对这一问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既然有重大犯罪行为,就要彻查,严惩;另一派考虑到启程集团在本市的经济作用,如果灵魂人物被定罪判刑,对这个企业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两派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最后在罗书记的极力主张下,立即成立专案组,由公安局的陈副局长牵头。

虽然目前阶段的调查属于秘密进行中,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青城市乃至省内的风云人物,甚至全国

想及此,程彧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

罗飒在家中书房对父亲动之以情,“爸,您就不能放他一马吗?您明明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罗长浩皱眉,“这是关乎城市建设百姓安定的大事,怎么能把你的个人感情掺和进来,真是不像话,再说,你们不是早就没关系了吗?”

罗飒闻言眼神一暗,恍若叹息道:“恐怕,我这辈子都跟他脱离不了关系了。”她一狠心,抬头迎向父亲的视线:“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罗长浩大骇,“你说什么?”

罗飒神色决绝,低头从包里翻出病历本递过来。

只见上面笔迹略潦草地写着,“血HGG呈阳性,妊娠期五周”等字样,罗长浩怒气勃发,抬手就是一巴掌,“胡闹。”

他怒喝一声后,又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自重?”

罗飒难以置信地捂住脸,然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胡闹,谁让我有娘生没娘养,从来就没人教育过我该怎么自重。”

一提到亡妻,罗长浩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和悔意。年轻时他一心扎在工作上,远赴外省任职,妻子一天天病重,等他接到病危通知风尘仆仆赶回时,妻子已闭上眼,旁边是吓傻了的还不到五岁的女儿

他一时浸在往事的悲恸中,忽听噗通一声,一回头,见女儿竟然跪在地上,眼里含泪。

罗飒声音发颤,“爸,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今天就算我求您,放过他吧。”

罗长浩叹气,“他犯了错误。”

“可他也做过好事,他为这个城市做了多少贡献”

“这是两码事。”

罗飒苦笑,“两码事,这世上的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谁没犯过错,爸这辈子就一次错都没有过吗?您就能拍着胸脯对谁都问心无愧吗?”

一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在罗长浩心头。

砸碎了尘封的记忆,露出埋藏于心底的一桩往事。

他痛苦地闭上眼。

“我知道您把为官的清誉看得最重,这大半生兢兢业业,可是您为此都付出了什么,是您的家庭,如果您心里还有对我妈妈的亏欠,还有对我的,就这一次偿还了吧。”

“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就算您不想要我这个女儿,跟我断绝关系,我也没一句怨言。”

罗长浩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他痛心疾首地一甩手,“你真是无可救药。”

罗飒跪在地上凄然一笑,不知不觉中沉溺,发觉时已病入膏肓,她的确是无药可救。

和父亲不欢而散后,罗飒又疲惫地去赶赴一个约会。

高级西餐厅安静的一角,用餐至一半时,宋明亮拿出一只小小的绒布盒子推到罗飒面前,眼神熠熠道:“飒飒,嫁给我。”

罗飒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还没准备好。”

宋明亮脸色温柔,“给你考虑时间,二十四小时,还是七十二小时?”

“不,”罗飒斟酌着措辞,“现在不适合考虑这个。”

“哦?那什么时候才适合考虑我们的事?”

罗飒心下一狠,抬眼正视他,“明亮,我们之间,还不到时候,如果你不愿继续等,那就这样吧。”说罢拿起包起身就走。

回到公寓,心力交瘁的她立即奔向浴室,不多时便在熏香缭绕中靠着浴缸打起瞌睡,醒来时手脚已泡得发皱泛白。

她穿上浴袍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床边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表情阴冷。

她蹙眉,“你怎么来了?”

宋明亮举起手中的病历和检验单,“这是什么?”

罗飒一愣,随即气恼,“你怎么随便翻我东西?”

“我看你状态不好,不放心就来看看,刚才你电话一直响,我怕吵醒你。”他冷笑着说,然后抖了抖病历,“这是谁的?孩子是谁的?”

罗飒心中骤冷。

“你因为这个所以拒绝我的求婚?”宋明亮一挑眉,“还是因为那个人,听说他要被调查了,要被搞垮了,所以又心疼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鸷,“还是说,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他的?”他一张白脸已经发红,镜片后一双眼里闪着怒意,还有隐隐的耻辱感。

罗飒愣怔片刻,忽地冷笑,“没错,这孩子的确不是你的,至于是谁的,跟你没关系。”

宋明亮腾地起身,像要动手,随即又点点头,“我就知道,我特意选在这个时候求婚,就是想看看你心里还有没有他,果然”他眼圈发红,“那之前的几个月算什么?罗飒,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罗飒逼退即将涌出的泪意,声音冷清:“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走之前,别忘了把钥匙留下。”

刚跟女儿大吵一架的罗书记心里也不好受,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不由想起多年前一家三口欢乐融融的情形,可惜早就物是人非,而那温暖的一幕幕更因为太过短暂而珍贵得不敢轻易碰触。

他叹口气,打电话让司机备车,决定今晚加个班。

想想这些年的勤恳工作,除了尽职尽心,似乎也有逃避现实的因素在里头。

他心事重重地走到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

门却一推即开。

他狐疑地走进去,只见办公桌上台灯开启,桌后坐着一个人,那背影竟有些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看着那人转过身,手中拿着一张黑白照片时,罗长浩心头一紧。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然后就听那人慢条斯理道:“那次在您家里没见到,原来放在这里了。”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照片,照片上四个身穿军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

那人面带微笑,“罗叔叔,好久不见。”

罗长浩声音微颤,“你是谁?”

“我是俞悦。”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 后天晚八点!

551

这是一个年代略久远的故事。

七十年代末,四个战友从部队转业。

他们本是同乡,又在战火中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便以兄弟相称。回到青城市后,兄弟几个都分配了工作,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连死神都不畏惧的年轻人,换了个战场自然不甘落后,很快就在各自的岗位干得风生水起。

适逢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浪潮,许多体制内的人纷纷下海,四弟王唯仁是个脑筋活泛的人,看到别人赚了大钱不由心动,也毅然辞去公职投身商海。他很快便挖到第一桶金,生意越做越大,但由于一次决策失误,让他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巨额债务。

当时的青城市正进行市区规划改造,市财政拨了一笔拆迁专款,其中一部分就存入大哥俞思远所在的支行,此时他已升至副行长。所以,走投无路的王唯仁便把目光投向这笔专款。他特意拉了另外两兄弟做说客,声称一定会在款项启动之前补上缺口,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这一提议却被素来正直的大哥严词拒绝。

几天后,俞思远接到王妻带着哭腔的电话。

他赶去时,看到四弟站在自家楼顶,一脸的绝望,楼下两个年幼孩子嘤嘤哭泣,八旬老母跪地哀求,俞思远终究不忍,决定铤而走险。

王唯仁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给他两三个月时间就能翻身,而这笔专款要在半年后才正式启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月后上面突然下达指令,拆迁工作提前进行。事情败露,难辞其咎的俞思远被公安机关带走

“我父亲为了保全兄弟,没有交代实情,只是让人传口信给王唯仁让他尽快还钱,当时公安局的人念在我父亲战功在身,同意网开一面宽大处理。可是姓王的却人间蒸发。找宋存义,他以出差为由迟迟不现身,而那笔钱他也从中拿了三十万,给她先天残疾的女儿治病。

我和母亲接到消息,连夜从老家赶来,还没等见到父亲的面,就听到传言,说父亲与银行一个女临时工交往过密,而这个女人最近家中有老人病重,亟需巨额手术费。在看守所与父亲见面时,母亲问起这件事,两人发生争执。

父亲被兄弟陷害,被妻子误解,可这一切却百口莫辩。

一个月后,法院判决下来,父亲被判无期。他在转送监狱的前一夜,在看守所用一根皮带把自己吊在铁架床头。”

故事戛然而止。

讲故事的人面色冷冽,眼里却难掩悲痛。

罗长浩站在门口,身体像一根木桩一般,无法动一下。

程彧冷笑,“这件事,宋王二人谁是主谋谁是从犯,或者根本是他们合谋,对我来说都一样,而罗叔叔你虽未参与其中,未分得那笔钱,但这一切你都知情。”

罗长浩脸色煞白。

程彧眼里流露出一丝困惑,“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从十三岁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闭上眼想象一下父亲最后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度过。他这一生,宅心仁厚,从不曾害过人,他有三个好兄弟,作为大哥,无论是谁有困难他都会出手帮助,哪怕为此违背做人原则,可是,当他身陷囹圄之际,当他需要时,他的好兄弟都去哪了?”

程彧抬眼看向罗长浩,声音极轻地问:“您又去哪了?”

罗长浩满面愧色,“我当时的确犹豫过,后来决定站出来,却没想到大哥会想不开”

“是啊,我也没想到,父亲会这般绝望。”

程彧低叹,“更想不通的是,按照规矩进看守所之前,嫌犯身上的一切危险品都会被没收,为何我父亲身上还能留着那根腰带?”

罗长浩听到此,瞳孔一缩,“你是说?”

程彧看向他,嘴角升起一抹冷笑,“你忘了,宋存义当时就在那个区的派出所,认识看守所的人,收买一两个,绝非难事。”

罗长浩震惊不已,这,这是间接杀人!

程彧嗤笑,“不止这些。我回国后专门找过父亲当年银行的同事,调查后得知,那个谣传根本是有人故意捏造。”

母亲年轻时脾气刚烈,对这种事异常敏感,而她的误解,成为压在父亲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他的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你们找过他的事,我妈立即写了检举信,寄到有关部门。就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又出了事。”

程彧眼神放空,仿佛回到过去。

“母亲的一个老同学听说我家里出事,带着孩子过来探望,那个小男孩,比我还小两岁,我清楚记得,他还让我教他下棋。

那天下午,母亲接到单位电话,让她去处理点急事。眼看天黑了她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出去接应。半路上看到她,原来是又折路去市场买了菜。我们一起回家,快到家时,就见家里火光冲天“

程彧忽地说不下去,抬手掩鼻,眼里水光泛起,许久后才继续:“我们冲进去救人,找到那对母子时,他们已经”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对不久前还跟他说笑的母子面目全非的惨状,他当时被吓到,疯了一样去拉那个孩子,想把他唤醒,然后就听母亲发出一声尖叫,一根烧断了的房梁落下来,砸到他身上

“母亲拼了命把我救出来,我在一家小诊所躺了半个月才醒,醒后见到她时几乎认不出,她瘦的脱了人形。我们回到乡下老家生活,没多久,母亲经人介绍,嫁给一个老头子,那人是个暴发户,赚了钱要移民美国。”

程彧暗暗舒了一口气。

那人是个十足的混蛋,自己花天酒地,对他们母子非打即骂,家底很快被败光,老东西也在一次酒醉中车祸重伤。当时他还在高三,接到电话赶去医院,亲手拔掉氧气管他妈不用再忍气吞声,可是长期的磨难对她身心造成伤害,不到五十岁就患了老年痴呆。

“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你知道的和后来不知道的事。”

罗长浩面如死灰,抬起腿机械地挪到沙发前,无力地坐下去,像是花了好久才消化完这个事实,然后抬头,嗓音低哑地问:“所以,你回来是为了报仇?”

“没错。”

“当年那笔钱,王唯仁和宋存义分了,一个用作原始资金,在生意场辉煌腾达,一个用来疏通人脉,在官场平步青云,他们不仅活着,还活得那么好,我只要想一想,就恨得夜不能眠。”

“王唯仁,我亲手做的。”程彧看着自己的手,自语般地说,“原来那种恶人的血也是红的,原来也怕死,像个窝囊废似的求饶。”

“宋存义狡诈多疑,但他有他的弱点,他的女儿,而且,任何人都有贪念,我要做的就是开发他的贪念。而且,有了王唯仁在前,我发现,用一颗子弹结束他们的命,实在是太便宜。”

他说这话时,面色平静,平静里透着疯狂。

罗长浩心中震惊,同时也心疼,“傻孩子,你这样是玉石俱焚啊。”

程彧闻言轻笑,“都是石头罢了。”

“我不仅报了仇,还用十年时间得到别人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或许从父亲去世时,他就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而妻子的离去,更是带走他生命中最后一抹暖意,万念俱灰中,他启动了这个计划。

只是没想到,白露的出现,让他对人生又有了贪恋。

一想到她,程彧不禁感觉到暖意,仿佛一只轻柔的手抚上他冷硬的胸口然后就听罗长浩略带迟疑地问:“你跟飒飒接触,是为了针对我?”

程彧眼神一滞,“最初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可是,她是个好姑娘,我下不去手,而且,我不想把自己的感情也当作复仇的筹码。”这算是他唯一的一块净土,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抱有一丝期待,空白也意味着希望。而他八年如一日固执地戴着原来的婚戒,大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坚守住最后的阵地。

罗长浩心中却内疚不已,女儿今日的泥足深陷,原来竟是自己做的孽。

也罢,冤有头,债有主。

他心中很快做了计较,明明对他来说异常艰难,却又奇怪地果决,“我会想办法,帮你躲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