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翁怔了怔,马上微笑道:“原来是这老狐狸,我一直很奇怪,玉儿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撑到现在。”

陈靖仇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了?”

然翁叹了口气道:“玉儿姑娘的伤很重,你的方子只是寻常刀伤药,治不了她这么重的伤。若非先前服用过地稔草,伤势更要恶化。”

小雪突然“啊”了一声,叫道:“那…那回那人,原来就是古月先生!”

陈靖仇亦是恍然大悟:“一定是他!”

然翁被他们说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陈靖仇便原原本本地将先前曾有人在神农鼎中加了点什么的事说了。然翁听罢,捻须一笑道:“老狐狸故弄玄虚,明明早就在帮你们,却一直瞒着我。”

陈靖仇听然翁口口声声称古月仙人是“老狐狸”,不由笑道:“然翁,您叫他‘老狐狸’,岂不是把他叫老了?”

然翁道:“不老不老,他年纪比我要大。”

古月仙人模样清雅,看上去就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人,听然翁这般说,小雪诧道:“然翁,古月先生年纪比您还要大?”

然翁道:“万年老狐,岂是易与。”

第十八章 十八枰上诡道

陈靖仇呆了呆,道:“老狐?”

然翁一直称古月先生是“老狐狸”,他只道是两个老友脱略形迹,顺口打趣,然翁却说古月仙人是“万年老狐”。小雪亦怔道:“然翁,古月先生他…真是狐狸?”

然翁道:“是啊。他是通天老狐,万年清修,天眼天耳,驻颜有术,不像我这老朽,不把外表当回事,结果老成这样。”

陈靖仇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每次与古月仙人相遇符鬼都会有所感应。虽然古月仙人为人十分冷漠,但在他心中,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仙人。现在知道古月仙人是妖属,大大出乎意料。然翁明白他在想什么,道:“陈公子,你觉得意外吗?”

陈靖仇有点尴尬地说:“然翁,我从小就听师父说,人妖殊途,势不两立,真有点不敢相信。”

然翁道:“世人眼里,人是人,妖是妖。但陈公子,你想过没有,人中有没有比妖更坏的?”

陈靖仇还没说,小雪已脱口道:“当然有!当今皇上就很坏!”

然翁道:“然也。人有人的修行,妖也有妖的修行,所谓众生平等,只在一心之转。人心坏了,远不如妖。而妖持心若正,亦成正果。”

小雪道:“是啊,陈大哥,救你回来的,不就是阿榆吗?”

陈靖仇他们刚进天外村时,阿榆曾出来迎接。那时陈靖仇只道出来了妖物,拔剑出来,吓得阿榆直发抖。这一次陈靖仇从山上摔下来,却是阿榆将他背了回来。陈靖仇默然不语,心知然翁说得有理。可自幼师父就这么跟他说,他又一向将师父的话当金科玉律,虽然有时觉得师父说得并不尽然,可这回和师父所说的根本相抵触了。

然翁见他沉思,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道:“陈公子,我已将血露蟠桃找回,玉儿姑娘的伤定能痊愈,只是…”

陈靖仇听他话中又有转折,急道:“然翁,您说,只是什么?”

“只是那饕餮,以老朽现在之能,只怕难以对付,只有去请老狐狸出手。可老狐狸这样固执,恐怕很难。”

小雪在一边插嘴道:“古月先生其实也很热心,为什么现在这么固执?”

然翁叹道:“老狐狸当年可不是这样。昔年曾有人来请他救治一个垂死的童子,老狐狸见那童子骨骼清奇,却身患绝症,动了恻隐之心,花了百余年功力将童子救回。谁知这童子有了老狐狸的百年功力,长成后却恃此横行天下,滥杀无辜,戕害生灵,让老狐狸极感内疚,所以发誓再不出手救人。”

听得还有这种内情,陈靖仇对古月仙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能理解了。他叹道:“然翁,这正是您说的‘人心坏了,远不如妖’的写照吧?”

然翁道:“正是。本来我也对救你师父之事感到棘手,只是听你所说,老狐狸的心还不曾冷透,应该尚有可为。等治好玉儿姑娘的伤,我拉下这张老脸,和你一块儿去求他救你师父。”

陈靖仇闻听此言,更是感动,屈膝向然翁行了个大礼:“然翁,大恩不敢言谢。”

然翁扶起他道:“陈公子不必如此,你和小雪姑娘为了玉儿姑娘不惜性命,才让老朽感动。你好生休息吧,明天玉儿姑娘的伤便可好了。”他说着,一眼看到边上的神农鼎,又道,“原来神农鼎在你手上?”

陈靖仇道:“是啊。”

他大略将得到神农鼎的经过说了,然翁捋了下胡须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与此物重会。只是这东西狼犺难运,你是怎么把它带来的?”

陈靖仇道:“这个是用我师门一件宝物拿来的。”说着,从身边取出了九黎壶。然翁接过来看了看,叹道:“原来炼妖壶到了你身上。”

然翁拿着九黎壶看来看去,陈靖仇见他眼里竟有些闪烁,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心中极是好奇,忖道:“然翁和九黎壶大有渊源吗?”

他自不知道,然翁正是这九黎壶的第一个主人。许多年前,当然翁还是个少年时,妖魔横行,少年何然仗剑走遍天涯,为天下苍生奔走。多年过去,然翁自己都没想到还能见到这炼妖壶,一时百感交集,想起了当初与几个好友一起闯荡的少年时光。

好半晌,然翁才回过神来,将九黎壶还给陈靖仇,笑道:“既然神农鼎在此,那我就有十成把握,玉儿姑娘的伤连条小疤都不会留。”

然翁说着,便唤阿如过来帮忙,从身边取出一个血红的蟠桃放进神农鼎中,道:“在这儿守着吧。三个时辰后赤玉晶炼成,玉儿姑娘的伤就能好了。”

这三个时辰可当真难熬。陈靖仇一会儿看看丹炉,一会儿看看熟睡的拓跋玉儿。明知然翁说得不会有错,可他还是坐立不安。待时辰已满,然翁过来灭火启鼎,从中取出一颗赤红丹药递给陈靖仇,道:“大功告成,去给玉儿姑娘服下吧。”

陈靖仇手捧丹药,急匆匆地赶到拓跋玉儿和小雪的房间。此时拓跋玉儿已经醒来,小雪正在和她闲聊,见陈靖仇进来,小雪站起身道:“陈大哥,丹药炼成了?”

“炼成了,小雪,快拿点水来给玉儿姐姐服下。”

拓跋玉儿接过陈靖仇手中的赤玉晶,道:“好香啊,有桃子的香味。”

陈靖仇道:“这是由然翁老先生采来的血露蟠桃炼成的,当然有桃子味。玉儿姐姐,你快服下吧。”

小雪已倒了杯水递过来,拓跋玉儿吞了下去,忽然以手支颐道:“好困。”

这时然翁也已走到门口,听她说犯困,便道:“然也。陈公子,小雪姑娘,让玉儿姑娘歇息,好让药力走遍全身,半个时辰后就可以解开纱布了。”

陈靖仇和小雪闻言都走了出来,小雪轻轻掩上房门,让拓跋玉儿歇息。他们在外面和然翁说着话,然翁现在一直不涉足人间,听陈靖仇说当今皇上荒淫无道,不禁叹息,说道:“苍生苦难,总是无穷无尽,怪不得老狐狸说活一人,杀万人,救人之功不抵伤人之罪,不如不救。”

闲聊了一阵,然翁道:“行了,去看看吧。”

他们走到拓跋玉儿房前,小雪敲了敲门道:“玉儿姐姐,你醒了吗?”拓跋玉儿道:“进来吧。”声音有点儿颤抖。他们走了进去,见拓跋玉儿已坐在床上,脸上仍包着纱布,一双手不住轻颤。然翁笑了笑道:“小雪姑娘,给玉儿姑娘解开吧。”

小雪答应一声,走到拓跋玉儿跟前,轻轻给她解开纱布。随着纱布一点点解开,陈靖仇连眼都不敢眨,又有点不敢看。待全部解开,却听小雪叫道:“哎呀!玉儿姐姐,你全好了!”

拓跋玉儿仍然闭着眼,根本不敢睁开。听得小雪的声音,她颤颤地道:“小雪,真的吗?你…你别骗我!”

小雪道:“我没骗你!陈大哥,你快跟玉儿姐姐说啊。”

纱布解开时,陈靖仇也没敢看,此时抬头一看,只见拓跋玉儿的脸上,刀痕已经完全消失,肤洁胜雪。他又惊又喜,叫道:“真的!玉儿姐姐,你真的好了!”

然翁在一边呵呵一笑道:“说半天也没用,让这爱哭的小姑娘自己看看吧。”

小雪当即拿过铜镜:“玉儿姐姐,你看吧,全好了,一点都看不出来。”

拓跋玉儿还在害怕自己的眼睛不曾复原,听得小雪的声音,一睁眼,看到镜中的自己已全然恢复当初相貌,喜极而泣,捂住脸痛哭起来。小雪见她哭了,也流下眼泪,嘴里却道:“玉儿姐姐,别哭啊,你别哭。”

拓跋玉儿抹去泪水,忽地跳下床,在然翁面前跪下:“老仙人,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然翁笑道:“老朽倒没什么,你该感谢陈公子和小雪姑娘。这两天他们不眠不休,陈公子为了你还从山上摔了下来。”

拓跋玉儿看了看小雪和陈靖仇,低低道:“小雪妹妹,阿仇…”她还没说完,陈靖仇已道:“别说这些了,玉儿姐姐,你刚好,还要休养,先歇息吧。”

然翁道:“是啊,爱哭的小姑娘,你先好生歇息,让身体复原再说。”

陈靖仇欣喜万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从怀里摸出那颗氐人女王给的夜明珠:“然翁,一点小礼物,请然翁收下。”

他拿出这夜明珠来,然翁怔了怔,接到手中看了看,微笑道:“原来是氐人送你们来的,怪不得能到岛上来。”

陈靖仇道:“是啊。”

然翁笑道:“老朽居于荒岛,这些身外之物也没有用,陈公子到时还是还给氐人吧。”说着,将那夜明珠还给了陈靖仇。陈靖仇见然翁不收,正自迟疑,然翁却道:“对了,爱哭的小姑娘,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拓跋玉儿犹豫了一下,道:“是这样的。”她将自己听信了敖墨的鬼话,误摘下崆峒印,破坏了氐人青春不老的符咒,深感内疚而毁容谢罪的事说了,然翁听了道:“原来因为这事。其实这算什么,再布一次便是了。”

拓跋玉儿道:“可是,女王陛下说,那位云游剑仙行踪不定,又事隔几百年,谁也不知他的下落…”

然翁道:“那些小鬼头,也是没见识。七百年前,正是我给他们布下的结界,再布一次也不难。”

陈靖仇大吃一惊,叫道:“然翁,您就是那位云游剑仙?”

然翁道:“是啊,那个时候我还没这么老,尚属好事之际。只是爱哭的小姑娘,以后要再碰到这事,你可别再急着往脸上乱划一通了,这皮肉之苦可不好受。”

听得连氐人族之事然翁也能弥补,拓跋玉儿更是欣喜。她涨红了脸,低头道:“是,老仙人。”

让拓跋玉儿在房中休息,然翁和陈靖仇、小雪走出房来,说道:“一事已了,接下来就该解决陈公子师父之事了。陈公子,老朽这就和你去央求那老狐狸出手。”

陈靖仇见然翁如此古道热肠,更是感激,低低道:“然翁,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然翁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唉,这事你先别急着谢我,老狐狸脾气倔得很,只怕没那么顺利。”

“然翁,古月先生他会不会答应?”

走到了山道上,陈靖仇心里又有些惴惴。然翁道:“本来我也有点儿担心,但这老狐狸既然肯暗中帮你们,只怕他的心还没有冷透。”

陈靖仇默然不语。古月仙人前后已帮了自己两次了,但都不曾正式出面。昨天自己竟然敢向古月仙人动手,回想起来也有点奇怪。古月仙人以一根松针落到他身上为名,告诉自己要添加一味百年地稔草。但陈靖仇记得很清楚,自己以太乙奇门亦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音,虽然激下了一大片松针,但这些松针全都被古月仙人逼出身外三尺许,似乎并不该有一根漏网。也许,正如然翁所言,其实古月仙人的心并不曾冷透…

他正想着,前面忽然又传来了几声琴音。这支曲陈靖仇从来不曾听过,他道:“然翁,这是什么曲子?”

然翁也站住了,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是《广陵散》,走吧。”

陈靖仇一怔:“嵇中散临刑前所弄的《广陵散》?”这曲子大为苍凉,陈靖仇不知为什么然翁听了却似颇感欣慰。见然翁已走上前去,他连忙加快步子跟上,心道:“古月先生的琴技真是妙绝天下,只怕不逊于当年的嵇中散。小雪不会什么乐器,若她能学会古月先生的抚琴之技,我们三人来段合奏,那该多好。”本来小雪和拓跋玉儿也要来,陈靖仇说拓跋玉儿刚复原,小雪还是在家照顾她为好,所以只是自己一人跟了过来。但古月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想求他救师父都很难,求他传小雪琴技这种事,当然更是无从谈起。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琮”一声,却是这段《广陵散》终曲了。待琴声终了,然翁朗声道:“老狐狸,好兴致,此调不弹已久,难得听到啊。”

古月仙人道:“然翁,你可是还不服输,仍要来寻我下棋吗?”

然翁道:“下棋的机会有的是。今日我来,乃是代陈公子求你这老狐狸出手,救他师父。”

古月仙人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淡淡道:“对付饕餮,确实不易。然翁你早几百年自然行有余力,但现在只怕要有点麻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

然翁道:“正是。老狐狸你的剑术医术都在我之上,不来求你,又能求谁?”

古月仙人道:“然翁,你自承剑术医术不如我,却不说棋术,看来确是不肯服气啊。”

然翁心道:“这老狐狸果然了得,我心里想的事他还当真都料到了。”然翁向来自诩棋艺已臻国手之境,古月仙人的棋艺纵然极佳,但以往下棋往往要恶战连番,自己才略输一着。可不知为何近来古月仙人闭目与他下棋,居然胜得大为轻易,让他大不服气。他哼了一声道:“哪里能服气。棋术亦关天分,十岁前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我自认棋术比你要高一点,可从不能赢你,多半是你在捣鬼。”

古月仙人道:“当面对弈,黑白分明,我又能用什么手段?然翁若不服气,不妨再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