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承让承让,刹土上的精怪都不敢惹我,真冤枉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很善良,很顾全大局。”

  她凉笑一声,把伞从他头顶上移开了,“下着雨呢,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万一琉璃珠失效了,你的满城偶人可就要淋坏了。”

  他说不必,“淋坏得花三五十年,断了灵力供养,他们只能活三个月。”

  最后连威胁带纠缠,无方再次败下阵来。令主跟她上山,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替她背筐。鲜红的一道身影,出入山林尤其扎眼。

  良好的关系,要靠不断共处建立。他一手在眉前搭起凉棚,笑着说:“娘子,你看雨好大,我们进金钢圈躲躲好么?我给你变戏法,你喜欢看什么?放烟花好不好?”

  他这是尝到甜头了,天天肖想着进金钢圈干点什么勾当。无方断然拒绝,“金钢圈是佛界法宝,不是让你拿来耍把戏的。”

  令主不满,悄声嘀咕了两句,这东西不就是提供这种便利的吗。他知道它还能助她遁逃,总有一天他会算计了它,因为留着实在太危险了。

  雨下得滂沱,山精野怪都不出现了,她还在林间寻寻觅觅。医者采药是必做的事,令主在旁陪伴着,觉得枯燥乏味得很。她想找什么呢,好药材生长的年数要长,越老越有价值。比如人参,没有个千儿八百年,得吃多少才奏效?

  他觑了她一眼,一尘不染的人,走在泥沼里,照样半点污浊也不沾身。这尔是山是他的地盘,不能让她做无用功。他放眼四顾,看见前面坡上有一支上千年的首乌隐藏在枯草里,于是装模作样指了指,“去那边看看吧,背风的地方植被茂盛,说不定有好东西。”

  她提裙随他过去,在杂草从中发现一株缠绕的藤,叶片葳蕤,形状颇像吉祥山。褐红色的根茎,看样子很有年头了,她轻轻叹息:“这何首乌大概已经修成人形了。”

  令主说那不一定,“刹土虽然利于聚养精魄,但也不是个个适合修炼,我看这支首乌就是野生瞎长的。”说着掏出短刀晃了晃,“把它挖出来,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刚要动手,听见不远处有呜咽声。无方忙拽住他,咫尺之遥的大树后面露出半张脸,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惧又怕不敢哭出声。两只手塞在一张嘴里,那嘴的容量,让无方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看来不是瞎长的。”她喃喃说,扬声招呼那只首乌精,“别怕,我们不动你。”

  首乌挪了半步,不说话,知道能活命了,大张开嘴开始尽情嚎啕。由于他的本体是黑色的,因此整张嘴像个黑洞,看上去十分不美观。加上他嗓门很大,那哭声简直让令主怀疑人生。

  “别哭啦,哭得好难听。”令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叉腰暴喝,“再哭,把你根挖出来,切块晾干,拿去洗头!”

  总算把他吓住了,令主刚要和未婚妻说话,不知哪里又触到了他的机簧,他收势不住,复哭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令主一个弹指,封住了他的喉咙,世界终于清静了。然而首乌却不甘,他压着脖子作奄奄一息状,看得无方很不忍。

  “你答应不哭,就让令主放开你。”

  首乌点头不迭,令主才不情不愿地撤回了咒。

  不看嘴,光看他的身形,穿着黑色的肚兜,扎着一根冲天揪,虎头虎脑的样子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无方撑着膝盖弯下腰问:“说了不挖你,你为什么还哭啊?”

  首乌是个直爽孩子,他一语道破天机,“刹土上流传着一句话,令主要你二更死,先要玩你两下子。小妖怕令主去而复返,最后还是把我挖了。”

  无方回身,同情地望向他。他以前究竟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事,才把自己的名声糟蹋成了这样?

  令主很气愤,“是哪个混蛋抹黑我?”

  首乌沉默了下,“小妖听祖辈说过,当初令主大战蠪侄①,抓抓放放二十多次,最后把人家弄疯了。所以小妖很怕,怕令主也这么折磨我,倒不如现在就把我挖了。”

  无方明白了原委,但认为他应当没有虐杀战俘的意思,不过玩性比较大,一不小心把那九头狐祸害了。处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很多时候极细微的动作,也会被人放大千万倍来解读。于是令主就成了他们口中不上道的大魔头,上至冥君,下至幼年的妖精,无一不对他心存忌惮。

  令主郁闷不已,无方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这时雨停了,她收起伞放进他的背篓里,“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

  一路上令主都没有说话,大概被这首乌精打击坏了。无方看他落落寡欢,笑道:“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再坏能坏成什么样,何必生气呢。”

  令主立刻看开了,“对啊,我只对我娘子好,外人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他心情好起来,赶到她前面,倒退着说,“娘子,再过两天中阴镜海上的红莲就开了,我打算再捏一批泥人,扩充一下城池,你陪我一起上镜海好吗?”

  她点头说好,其实对他捏泥人的过程很好奇,有这个机会也愿意见识见识。

  令主偷偷高兴,盘算着前面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了,只等镜海上最后的亮相。到时候她不知多惊喜,肯定庆幸自己运气好,找到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男人。

  他一个人琢磨得眉飞色舞,脚下也轻快异常,飘飘的,几乎腾起云来。刚要离地,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吓得他慌忙回身,定睛一看原来是璃宽茶,他老大的埋怨,“你站在本大王身后干什么?”

  璃宽心说您倒着走,也不能怪我呀。嘴上当然不敢辩驳,哈着腰道:“我叫您好几声,您没听见。”言罢悄悄扯他袖子,压着嗓子说,“主上,出大事儿了!”

  令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多大的事都不算事。他不以为然,“天塌了?”

  璃宽吸了口气,张嘴欲语又停住,看了魇后一眼,估摸着她听不见才道:“也差不多……您还记得那十五份聘礼吗?属下原准备今天出发去钨金刹土的,刚出城就遇见雨师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者,他们带来了两位美人,据说都收了您的聘礼。主上,恭喜您,你又多了两位未婚妻。以后再也不用找偶人凑牌搭子了,您四位坐下来正好一桌麻将,太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  ①蠪蛭(lóngzhì):《山海经·东山二经》中的怪物,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第44章

  看来是真的要出大事了,令主惊慌失措,“怎么办,本大王不喜欢打麻将啊。”

  璃宽劝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过多纠结了。当初送十六份聘礼出去,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龇牙笑了笑,“其实主上很渴望享齐人之福吧?这也没什么,妖界三妻四妾的多了,何况您这样的刹土霸主!您可以把这三位一起娶进门,剩下的十三份聘礼也别收回了,隔三差五来个有缘人,您的后宫就可以不断填充进新的血液,如此常来常新,想想都很美。”

  美吗?美他个大头鬼!当初广撒网,是因为自己被甩,想找梵行刹土以外的姑娘重新开始新生活。婚姻方面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名声不好,加上这里没有日照,有追求的女孩子根本没谁看得上他。他不信邪,想出这么个办法,虽然霸道了点,但不得不说好刺激,而且卓有成效。他没有野心,处处留一手是怕没人上钩,并不是为享齐人之福。而且说实话,那些聘礼他本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某一天接到青鸟传书,说阎浮的灵医撞上了。他偷偷的,单方面相了一回亲,满意非常,娶到艳无方,就成了他日夜奋斗的目标。

  缘分要么不来,要来就扎堆,令主咧着嘴,笑得十分苦恼。

  “唉,城主们派人送嫁吗?那些姑娘知道嫁的是我,还愿意来,是不是脑子不好?”他冥思苦想,“就拿你家魇后来说,我差点没跪下求她了,她到现在还没松口。我为了讨这个媳妇花了多少心思,那些姑娘却老老实实送上门来,这也太容易了!”

  璃宽茶的五官都打结了,“那么主上有何高见呢?毕竟聘礼是您留下的,您现在反悔也不合适。属下的意思是不如先看看人再说,要是长得合您的眼缘,都留下算了,多几位夫人,您可以多生几百个孩子,何乐而不为呢。”

  令主觉得这不行,“我已经有无方了。”

  璃宽啧了一声,“魇后虽好,可她到现在还没答应嫁给您,您剃头挑子一头热,属下看得真心疼。既然眼下有这个好机会,您就相看相看,如果魇后想通了,咱们也讲先来后到,可以让她做大,其他夫人做小。”

  令主摇头,“我不要别人,就要她。”

  璃宽发现自己的老板是个死心眼,“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得靠抢的,有竞争才有美好的生活。属下的意思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她的心意,假如她在乎您,听说又来了几位候选人,一定会很着急的。如果她不在乎您,那别说两个了,就是您娶十个,她也会无动于衷。真要是这样,属下觉得您就不必再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捂不热的石头,您还揣在怀里干什么,让她回十丈海办门诊去吧。以后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开开后门挂个急诊,料她也卖您这个面子。”

  令主被璃宽说得伤心起来,不敢想象无方要是真的不在乎他,他应该怎么办。他这一万年攒起来的热情,基本全用在她身上了,第一次的真感情有多宝贵,投入之巨万,说出来自己都害怕。

  他吸了吸鼻子,“阿茶,你知道初恋的力量吗?”

  璃宽茶愣了一下,“初恋?不瞒您说,初恋的力量确实大,大到我现在想起她,都想烧死她。初恋不是用来憎恨的吗?”

  令主白了他一眼,爬虫就是爬虫,果然禽兽不如。他说:“初恋当然是用来怀念和爱护的啊,本大王不想将来有遗憾,所以必须一次命中,把初恋娶回家。”

  璃宽似懂非懂,哦了半晌,忽然想起来,“您的初恋不是金刚座前守灯小仙吗,怎么又变成魇后了?”

  他有点气恼,“你废话真多,我说谁是谁就是。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那个添灯油的我连面都没见过,她何德何能当本大王的初恋?”

  璃宽给骂得狗血淋头,只得认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解决难题,他壮了壮胆道:“主上总得有个决断,那两位城主派来的使节还在魇都恭候呢。人家姑娘也来了,主上就算不要人家,起码给人家一个说法。”

  令主不胜其烦,“都怪你!”

  璃宽张口结舌,怪他什么呢,当初预备那么多份聘礼的主意可不是他出的。但老板遇到不顺心了,总得找个人发泄发泄,顺带推卸一下责任,作为绝对的心腹兼智囊,忍辱负重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他躬着身子,把姿态放得极低,“是是是,是属下无能,没能为主上分忧。”

  令主再想继续骂他,乍然抬眼,看见未婚妻停在檐下,正狐疑地打量他。他心下一惊,到了舌尖上的话又咽了回去,响亮地清了清嗓子,负着手,挺着腰,踱着方步进了草庐。

  璃宽茶那副心虚的样子全做在脸上了,经过她眼皮子底下的时候直缩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瞿如端了果子出来,絮絮叨叨说:“没有太阳,连果子都发育不全……嗳师娘,四脚蛇,你们吃罢。”

  令主心不在焉,转了两圈忽然抚掌:“我想起来了,还有点小事等着我去办,那我就先回去了。”脚下磋了两步,缠绵地叫了声娘子,“我今晚再来,给我留个门儿,啊。”

  无方蹙眉看他,“昨晚你来过吗?”

  令主摇头,“昨晚上我忙着染布呢,没抽出空。今晚上一定来,说好了量尺寸的,别忘了。”

  他搓搓手,嘿嘿笑着出门,奸诈的样子让人痛恨。

  瞿如啃着李子目送他,“令主还会有正事?我以为他的精力全花在师父身上了呢。”

  无方想起昨晚那个梦,只是缄默不语。刚才他和璃宽在谈什么?她隐约听见一点,似乎是关于另外十五份聘礼的……看来这回的小事不小,能够让他自愿从这里离开,必然迫在眉睫了。

  倘或真是那些余下的聘礼出了问题,他会怎么处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没成算的,没想到自己的桃花运汹涌而至了吧!这样也好,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彼此都会感觉轻松些。她什么都不用做,置身事外就行,反正她不着急。

  然而趺坐蒲团上,气息全乱了。朏朏走过来,团身伏在她腿上,她垂手抚了抚,不知怎么弄疼了它,它惊叫一声跳起来,委屈地看她一眼,从窗口跳了出去。

  瞿如蹲在重席旁看她,“师父怎么了?有心事吗?”

  她摇头,腕上金钢圈依旧缓慢转动,今天有些异常,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瞿如再想同她说令主的事,突闻外面传来咚咚的跺脚声。推窗看,一个身穿轻裘,头戴斗笠的人到了院外。不过独足而立,那脚像鸟类,有尖尖的爪和嶙峋的皮甲。瞿如咦了声,“那是什么?”

  无方抬眼看,“山之精,孩童样的是枭阳,成人状的是金累。”

  瞿如拍起翅膀飞出去,停在篱笆上审视他。金累默默站在院门外,先前下过雨,脚上沾满了泥浆,爪尖紧紧扣住泥地,不声不响,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瞿如觉得奇怪,扬起一翅微微扇了点风过去,斗笠上的茅草拂动,过了很久帽檐才慢慢抬起来,露出一张半黑半白的阴阳脸。

  “我找灵医艳无方。”他终于开口,很好听的男人的嗓音,斗笠下的发辫轻柔如水,在身后款款摇摆。

  瞿如没有立刻为他引荐,只是歪着脑袋问:“我们暂时没在营业,你找灵医干什么?”

  金累说看病,“我有钱。”

  有钱当然一切好办,瞿如落地化成人形,打开柴扉道:“跟我来。”

  灵医在一张粗犷的原木长几前坐着,几上供着粗陶的瓶子,瓶里插着一支开不了花的梅。博山炉顶香烟袅袅,烟雾后是一张艳色无双的脸,见了他不过轻轻颔首,再没有其他了。

  金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放在她面前,“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魂魄,白天是我,夜晚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