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不是应当气愤于乾坤即将被颠倒,罗刹鬼即将青天白日招摇过市吗,气成这样,难道就是因为明玄和他撞衫?所以令主的思维,他们永远跟不上,你也不要试图去解读他的心理,因为正常人最关心的,也许正是他最不关心的。

  让令主不忿的,其实还有另一桩。他气涌如山,叉着腰道:“一再强调自己不傻,把两个人质放在一起,不怕他们合起伙来逃跑吗?那个叶振衣,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算他是意生身,老子也不买他的账。虽然落了难,有人做伴是好事,可本大王就是有情绪!我娘子这么美,万一他心生邪念怎么办?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啊。像我这么品行高洁的人存世不多了,俗话说相由心生,他长得那么难看,扫把眉,小对眼儿,一看就是个欺师灭祖的面相!”

  尽量诋毁假想敌,完全不顾他们之间命运上的牵绊,令主绝对是个站稳了立场不动摇的人。他想了很多,想得脑仁儿都疼了,璃宽和大管家爱莫能助地站在一旁,他移到东,他们便跟到东,他移到西,他们便跟到西。

  令主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脾气都快被磨光了,“别傻看着本大王啦,想个办法好吗?”

  大管家拿肘顶了下璃宽,意思是他聪明,他先说。

  璃宽舔了舔唇,他是蜥蜴,舌头伸缩之快,即便人形的时候也改不了,“当初收服妙拂洲的是莲师,现在罗刹王跑出来了,证明莲师工作失误,他应当负全责。主上的职责是入世保佑明君,明君下落不明,还保佑个球?所以属下的愚见是要求莲师出马,先拿下罗刹王,然后咱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救回魇后,皆大欢喜了。”

  听上去真是无懈可击,令主却白了他一眼,“你不怕他鬼急跳墙,我还怕呢。真要弄死他,用不着找莲师,本大王就可以。可是刚才那个镜像你们也看见了,我起先以为是铁围山,但再三细看,又不太像。如果没有料错,应当是罗刹王化现的小世界,这小世界是依附他而生的,如果他完了,那个小世界也就消失了。到时候里面的一切都找不回来,我就真的要失去娘子了。”

  说着抽抽搭搭又要哭,璃宽忙和大管家上前安慰他,“罗刹王是死的,我们是活的,别着急,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令主沉默,盘腿坐在重席上,那浓浓的一双剑眉负载了千钧,一味紧蹙着,看得璃宽茶和大管家心里都七上八下。

  他把两手对掖起来,扣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眸中清亮,即便高墙四起也不能撼动其心智。沉吟良久,眉心逐渐冰雪消融,“就他会幻化,难道我不会吗?两万年前莲师能变作他,两万年后本大王也可以如法炮制。我暂且不动他,还需要他供养那个小世界,但小世界怎么进入……城里夜行的那些罗刹鬼肯定知道。到时候找个由头遣人回去办事,咱们悄悄跟着他们,还愁找不到方向?”

  令主突来的妙计,让璃宽和大管家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令主竟然变得靠谱起来了,以前他办事糊里糊涂,并不是因为他傻,而是不愿意较真罢了。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就像取经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扶植一位君王,麒麟也是需要费点心的。否则在百姓头顶上飞一圈,再去大殿上冲帝王点点头,任务就完成了,那这瑞兽也太好当了。

  既然计划已经拟定,就开始干吧,三个人坐在栏杆上,眼巴巴等天黑。

  一轮红日渐渐坠下去了,最后的余光把天幕染成了赤色,像姑娘染布,着完了色漫天一扬,飘飘的红绸覆盖了半边苍穹。

  大管家对插着袖子长吁短叹:“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日落。”

  璃宽瞥他一眼,“算上昨晚,你这辈子就见过两回日落。”

  大管家不理他,“这么美的景色,如果能抽上两口就好了,主要是我心情不太好。”

  令主怜爱地看看他,“照柿啊,你担心魇后的安危,一片孝心本大王都知道。”

  大管家闷下了头,半晌道:“不是,我难过的是主上要拿我们换魇后。我们为您出生入死,您却选择插我们两刀。”

  令主颇感意外,没想到他还记仇了。多大点事,伤了彼此感情不上算,令主叹着气感慨:“看来本大王的足智多谋,你一点都没遗传到啊。如果真的能用你们换回她,她不就知道那地方怎么走了吗,到时候我再去救你们,易如反掌。我这是有预谋的,你们竟没看出来吗?”

  他这么一解释,璃宽和大管家想想有道理,令主的形象就又树立起来了。璃宽茶说:“到底令主就是令主啊,其实我们早想到了,您这么做,无非是戏耍一下罗刹王。人家罗刹王下这么大一盘棋,要是真照您的话去做,那他就傻得没治了。”

  三个臭皮匠相谈甚欢,红日的最后一道边边在他们的哈哈大笑中沉了下去。余晖散尽,城池的各个角落里缓慢浮起霾,起先是淡淡的黑影,渐次越聚越多,越来越厚重,直到把灯火都覆盖住。从高处看下去,这城已经没了半点生气,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城。

第59章

  罗刹王平时是怎么传唤那些罗刹的,作为根正苗红的令主,当然不会知道。那么如何才能不伤筋动骨钓回一只罗刹来呢,三人合计了一下,无外乎两种办法,一是食诱,二是色诱。

  如果遇上男刹,当然得靠色诱,如果是女刹,勾起了她的馋虫,就等着她来色诱你好了。大家仔细斟酌,还是找个女刹下手比较好,女刹长得好看点,不像男刹那么可怖。假如一个疏忽露馅了,打起来女刹也更容易制服。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到底由谁出面当饵合适呢?

  璃宽和大管家都看向令主,令主老神在在,“本大王有要务在身,回头要幻化罗刹王,你们看我干啥?”

  璃宽说:“其实幻化罗刹王这种脏活累活,交给属下就好了。”

  令主哼笑,“你才活了多大,见过罗刹王吗,你就敢变?”

  “没见过罗刹王,总见过新皇帝,属下可以变成他的样子。”璃宽献媚地笑了笑,“主要是罗刹女的战斗力也很强,属下这些年来光致力于体能锻炼,疏忽了格斗技巧的培养,我担心还没等我开口,就被罗刹女咬掉了头。”

  令主看了大管家一眼,“你去。”

  大管家摇头不迭,“属下只是个偶人,修为还不如璃宽茶。您让我去,摆明了是送死。”

  所以绕了一圈,他就没有坐享其成的命。令主觉得不甚痛快,养了两个手下,一个赛一个的窝囊。他叹了口气,“能者多劳啊,看来只有本大王亲自出马了。”

  毕竟是为救未婚妻,令主觉得任何牺牲都值得。回想刚才她和明玄同框的画面,令主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全感。逆境中,人心是最脆弱的。孤立无援时有人和你相依为命,那这个人就是生死之交,男男可以成为知无不言的好兄弟,男女呢,说不定感情升华,最后就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因此要快,时间很紧迫,救不救明玄是题外话,只要把无方拉回身边,管他谁当皇帝。

  令主跳下栏杆,化作一道清风,落在了长安的街道上。四周围真安静啊,间或传来一阵狗吠,穿插进飘渺的雾气里,伴着忽明忽亮的几盏檐角灯,这名扬天下的都城,在夜里显得出奇的阴森。

  身着襕袍的书生,走在南北纵横的大道上,戴着一顶幞头,腰上束着蹀躞带,小白脸的样貌,是女罗刹最喜欢的款儿。坊院间的围墙都是土墙,建得并不高,他一路走,一路拿余光四扫,结果走了半天,一只罗刹都没遇到,反倒是住户从窗缝里看见他,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

  更暗了,星辉穿不透浓雾,洒不到地面上。令主想了想,可能自己还不够招摇,于是转过一处转角,再出现时手里提上了纸灯笼,一面走一面轻唤:“阿狸,你在哪里啊?”半夜里出来找猫,合情合理多了。

  走得更深一点,往雾气最厚的地方去,终于开始有黑影飞快闪过了。倏地一下,从这头窜到人家的屋顶上,蓬着头,脑门长角,两腿下蹲,两手撑地,罗刹的形象真是千万年不带进化的。

  “阿狸……”令主压着嗓子,叫出了未婚妻丢失的焦急和迷惘,“你在哪儿,快回来……”

  一左一右的屋顶上又各出现了一个黑影,三面呈包抄之势,如果这就扑下来,他打算不玩什么罗刹王现身的把戏了,直接抓回去刑讯逼供。

  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咔嚓作响,他装作不察,暗自等待有鬼上钩。可是那三只罗刹始终没动,一直静静保持着蹲立的姿势。敌不动,我自然也不动,他仍旧步步向前,逐渐走到了一扇门前。古朴的木板门,门上按着狮子衔环铜辅首,门扉虚掩着,缝里透出一丝光来。他停住脚,轻勾了勾唇角,抬眼看,院落上方鬼气森森缭绕。门里的刹终究等不得了,轻俏的一串脚步声传来,那丝光线里露出了人面桃花,娇脆地嗳了声,“这么晚了,郎君怎么独自外出,不知道城里闹鬼吗?”

  罗刹女就是这么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是戏。看见门外汉子生得俊美,不由倒抽了口气,于是笑也笑得愈发卖力了,打开了门,俏生生在门内站着,“郎君是初来长安吗?想必没人和你嘱咐夜里的注意事项。不如进来呀,进来,奴家和你说道说道。”

  她搔首弄姿,为了引人上门,使尽浑身解数。不过罗刹勾人都是单独行动,也不担心门里藏着一窝鬼,于是书生轻轻一笑,“我找我的猫,娘子可曾看见一只狸花猫?”

  鬼灯杳杳,照亮罗刹女精致的眉眼,她说哎呀,“先前那只猫,原来是郎君的么?”说着撩起袖子,露出小臂。那凝脂般的皮肤上赫然有道血痕,哀怨地向前递了递,“奴看它可爱,摸了它一下,谁知它这么凶,把奴抓伤了。”

  换做普通人,大概受不了罗刹女的引诱。但令主连冥后都拒绝过,这么个小小女刹,除了感觉她的臭味比冥后更重以外,没有别的了。

  他很赏脸地垂眼看了下,“我那猫儿娇惯,实在对不住了。”

  “不打紧。”罗刹女背靠着门扉,像一株娇花一样依偎在门旁,“猫在屋里,郎君随奴家进来吧,奴家可是不敢再上手了。”

  于是书生从善如流,在那些罗刹鬼的注视下,迈进了她的院子。

  院子很大,却只有两间小瓦房,看得出这罗刹女要么比他穷,要么破罐子破摔,连经营场所都懒得收拾。从小路上过去,屋舍两旁坟茔累累,每个坟茔前都竖着墓碑。

  “那些都是娘子的亲人?”书生好奇地问。

  罗刹女唔了声,“不是,都是往日相好。”

  吃完了还负责垒坟,真是罗刹中的一股清流。书生哦了声,细数数,大概有二十之众,他啧地一声,“娘子真是个多情的人啊。”

  前面的女刹挑着灯笼,走到花摇柳颤,一面摆腰,一面感叹:“奴家苦命,只想找个好归宿罢了,谁知这些男人都禁不住。”言罢回头一笑,“我看郎君仪表魁伟……”眼波又一转,落在腰下三寸的地方,“想必精力过人吧?”

  书生面上淡然,心里很得意,精力当然过人了,不单如此,腰功还了得呢。不过都是留给他家娘子的,和她没什么相干。

  谁知他的沉默,激发了罗刹女强烈的兴趣,她一个回身忽然抱住了他,调笑着:“找什么猫儿,这么烂的借口,奴家看你倒像个馋嘴猫儿!说吧,想对奴家怎么样?奴家腰软貌好易推倒,什么样的姿势随你挑。郎君快来吧,与奴家耍一耍,莫辜负了这月黑风高。”

  罗刹女的投怀送抱没带来暖玉温香,反而一股恶臭直冲脑仁,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想也没想,拿住了她的命门,略一使劲,罗刹女来不及开口便瘫软下来,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他。书生拿一根手指挑着她,撇唇说:“你这么猴急,不是罗刹,是只猴子精吧?”

  从远处看上去,绝对是缠缠绵绵的步调,他们勾绕着进了屋子。一直隐身跟随的璃宽和大管家很快听见里面传出气急败坏的喝令:“看见屋顶上那几个罗刹鬼了吗,还不去干正事,等着看下半场呢?”

  他们俩对视一眼,吐着舌头赶忙出了院子。

  屋里灯影幢幢,把令主的脸照成了阎罗王。他不愿意再拿手碰那脏东西了,意念化成利爪,扼住了罗刹女的脖子,“说,你家大王把巢穴设在了什么地方,老实交代,还能饶你一命。”

  罗刹女想挣扎,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我并不知道,外面那么多男刹你不去对付,难为我一个弱质女流,你要脸吗?”

  不要脸这种话,未婚妻之前也经常骂,令主都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别人骂,他不太高兴,意念又扣紧半分,“一个鬼,扮什么弱质女流。你要真弱,外面也不会攒下那么多孤坟了。本大王没空浪费时间,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尖利的锋棱已经抠进皮肉,很疼,但尚且忍得住。罗刹女依旧嘴硬:“我不知道!”

  令主脾气再好,面对未婚妻的生死存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黑麒麟嘛,反正不是善类,令主心安理得当起了反派角色。勾勾手指,像剥枇杷一样,罗刹女的头皮支了起来,顺着丝缕一撕,露出了白惨惨的骨头,“快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罗刹女的尖叫都困在了他设起的屏障里,不管怎样惊天动地,院子里照样一派静谧。

  翻滚、反抗、血流满面……最后无力再坚持了,她躺在地上,翕动着嘴唇说:“等活山……在等活山中。”

  令主沉吟起来,“等活山?和等活地狱有什么关系?”

  罗刹女闭上眼睛,痛苦地呜咽,“等活山毗邻等活地狱……在大小两座金刚山之间,是罗刹王创建的第二妙拂洲。”

  令主豁然开朗,难怪他在九洲坛前没能找到这处密境。大小金刚山之间窈窈冥冥,中间藏着十六小地狱。当初罗刹王就曾经被打入等活地狱,这么说来是对得上号了。

  得来太不费功夫,其实他不是不怀疑。但未婚妻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局势又陷入胶着,即便是个局,他比必须入了,否则永远不会有进展。姑且拿这罗刹女的话当真,外面有璃宽茶和照柿,只要他们能调动罗刹返回小妙拂洲,对他来说,至少也算一份希望。

  他收回法力,转身欲离开,身后一片腥风血雨。那个罗刹女不肯认输,化出了獠牙和利爪,向他飞扑过来。他只轻轻一瞥,轰然一声,她的身体燃烧起来,眨眼便化成了灰烬。

  打开门,门外有浩浩长风,把灰都吹散了。大管家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朝里看了看,“罗刹女呢?”

  令主比了比漫天飞灰,“到处都是……”转头看东方,天边晨曦微露,太阳快升起来了,他问,“璃宽茶的事,办得怎么样?”

  大管家道:“很顺利,两只罗刹鬼将信将疑,被他装腔作势一顿脾气唬住了。现在他已经暗中跟随他们,一路会给主上留下记号的。”

  令主颔首,“白天罗刹鬼不能行动,看来没走远。”慢步从屋里踱出来,看看左右两边的坟头,古怪道,“罗刹鬼吃人还能留渣,这鬼吃得很潦草啊。把坟地挖开吧,尸骨晒一晒太阳就不会尸变了,否则走了罗刹,又该来骷髅军了。”

  大管家得令,从檐下摘了把钉耙,三两下翻开了一座坟。结果伸头一看,脸都绿了,根本没有尸骨,棺材里只有一坨大便罢了。

  令主脸上五光十色,摸着鼻子道:“我就说了,罗刹鬼牙缝里还能剩东西?这个……恭啊,也算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埋回去,让它入土为安吧。”

  大管家手握钉耙,灰头土脸。以前在魇都,这种粗活是不用他干的。现在难得做一回体力活,结果挖出一盒翔来,真是出师不利!

  既然第一个坟头是这样,那余下的也不用挖了。大管家把钉耙扔回去,跟着令主走出了院子。回程的时候坊院里慢慢有行人了,晨曦一露,就像阴曹和阳世完成了交接,这里暂时又是活人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