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知道他伤得不轻,从他背上下来,裙子都染红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自己当初学过医,在心爱的人需要医治的当口,可以不用假他人之手,不会让人看见威风凛凛的黑麒麟,弄得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让他上床,他不答应,怕把漂亮的床单弄脏了,宁愿伏在重席上。可是蒲草很快被身上滴落的血染红,无方只好先给他的伤口施灵力,帮他止血。然后打水来,绞干手帕,替他一片片擦拭鳞甲。

  每擦一片,她心上的裂口便扩张一分,有的甲片都缺失了,底下血肉模糊。他痛,手帕掖过的时候瑟缩一下,也不出声,只是埋下头,把脸埋进腿弯里。

  “阿准……”她热泪两行,手都颤了,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他回过头来,安慰式的伸舌舔了她一下。

  她定定神,咬着牙继续擦拭,等擦完,盆里的水都染红了。

  翻箱倒柜,把最好的金创药找出来,铁盒里的血蝎看着她的手来回忙碌,一双芝麻小眼戒备地盯着她。忽然她顿下了,调过头来看它,它几乎晕厥,谁知道作为一味神药,在这种时候压力有多大!没错,它能拔毒,也能补血。令主失血过多,它杵在灵医眼里,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能……它惊慌失措地倒退,不能这么对聘礼,它可是他们的媒人啊,一言不合就要吃它吗?她的手伸过来了,血蝎绝望地摇头,它果然只是只蝎子,他们从来不尊重它的生命。它闭上了眼,想起先它一步去的同伴,算了,那边应该也不寂寞。

  不过它命大,最后一刻她好像改主意了,拐个弯取了一堆纱布,把铁盒重新盖上了。盒子里的血蝎高兴得转圈圈,等今天的事过去,它打算打申请,明晚开始上屋顶吸收月亮精华,以便早日修成人形。

  因为令主不能说话,屋里非常安静,偶尔听见灵医轻轻的抽泣。忽然哭声变大了,血蝎挣扎着爬上去,扒着盖子边缘的缝隙往外看,令主的肩胛上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啊,伤口很深,如果它落进去,大概都能淹死。

  她哭成这样,令主忧伤地看着她,恨自己不能化形,没法抱紧她。他很想告诉她,封印刚解开时,自己的法力一度非常弱,现在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害她担心,很对不起,等过了这两天,就算明玄不为他解咒,他自己也能冲破,到时候就没有人伤害得了他了。

  她苦闷,絮絮念叨:“这么重的伤,这么多,我该怎么办……”撑着席垫气哽不已,“你怎么伤成这样了,那个天杀的明玄!”

  令主看她气得煞气飙升,很担心她被反噬。什么也不管了,后腿一叉,表示重要部位好好的,别的伤都是小意思。

  无方一抬眼,就看到黑麒麟这副豪放的模样,一时连哭都忘了,呆呆怔了半晌,忽然嗤地一声又笑了。

  这个混账,一身千疮百孔,脑子里还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罡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能把那里保护好,也真是奇迹。可能所有的修为集中起来,能够抵御侵蚀的地方不多,最后没选脸,居然选了那里,足见他对这件事有多看重。

  不过这姿势委实不雅,她腼腆地拨了拨,想合拢他的腿,红着脸数落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死。你四仰八叉的,我怎么给你背上上药?”

  实在不可描述,他上次变幻真身,她没有想去看一看那里,现在这样暴露在她面前,乍看吓人一跳。他摇头晃脑,她有点羞涩,慌忙移开视线,看见他蒙蒙看着她,痴呆的样子,鼻子底下水光四起。

  她瞪了他一眼,“你又在想什么?”

  那里升起了炙红的旗帜,越升越高,与人无异。

  红云一直漫过了领口的皮肤,她不再看他卖弄,转身取纱布来,结结实实把他受伤的地方都包扎了起来。

  黑麒麟变得黑白相间,身上缠裹得太多,惹他很不自在。但那地方却精神,直撅撅的,不因身受重伤而颓靡。她无奈地看着他,“白准,你不在,我想你想得厉害;你在了,这么不要脸,我又想狠狠揍你,你说怎么半?”

  他听后呜咽一声,扭头舔舔纱布上隐约的血痕,表示他受着伤,她不能这么惨无人道,虐待动物。

  她爬过去,搂住他的大脑袋,就算他现在是兽,只要在身边,她也莫名心安。

  “我去见了莲师,照他话里的意思,明玄并不是简单的意生身。你以后同他共事,千万要小心,恐怕罗刹王和他都是一伙的。”她枕在他肩头,麒麟的鬃鬣看着飞扬跋扈,其实很柔软,软得像水一样。她舒服地蹭了下,兀自喃喃,“他怎么自甘堕落成那样,命里注定当皇帝,那就去当好了,都助他威加四海了,还要怎么样?我看他野心勃勃,昨夜说什么归位……夺光持上师的位么?”

  谁知道呢,令主心里也很迷茫。一个意生身,当然不可能有那么深的法力。当初他在梵行刹土来去自由,又能逃过所有眼睛隐藏起来,对那片土地应当很熟吧!他没有和他正面交手,但对他的手段似曾相识,脑子里蹦出一个猜想,那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不可能,他心乱如麻,不可能是他……令主晃晃脑袋,把那个念头甩了出去。闭上眼睛长长叹息,在外流浪了一天一夜,现在格外珍惜和娘子在一起的时间。他用麒麟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幽香阵阵,赛过天界的花香。

  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在他鼻梁上亲了一下,“昨夜有人冒充你回来,我同他打起来了。还好有你儿时的朋友在,钓星和照花帮了大忙,否则现在我和璃宽、照柿他们,怕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变成他来干嘛?光是找他们打架吗?一定是觊觎他娘子的美貌,想趁虚而入。他气得打颤,又说不出话,想想冲书桌方向吹口气,笔墨纸砚自动飞了过来。无方很不解,问他是打算写字吗,他用力点点头,角虎资质那么差都能写,自己聪明绝顶,怎么就不能?

  于是爬起来,等她铺好了宣旨,把笔杆嵌进他的前蹄。他蹲着身子,撅着屁股,歪歪斜斜开始尝试。可惜腿脚力道不得当,往左一撇,再往右一撇,一不小心就划出页面,画到地板上去了。

  无方见他苦闷,劝他放弃,“一只麒麟写什么字,别难为自己了。”

  令主不服气,歪着脑袋,浑身使劲。如果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就会看见一只绑着绷带的麒麟为了一个字,纠结得四肢乱哆嗦,那画面简直怪诞。

  明明很可怜,为什么她总忍不住想笑呢。她捂着嘴,挨在一旁看,宣旨不知道废了几张,终于有个成形的,勉强辨认得出,是个“你”字。

  无方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令主点头,可是心里想说的话太长,他忽然感到绝望,不知从何说起了。

  还好她聪明,摸摸他的脑袋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也没被那个冒牌货占什么便宜,就是被他亲到一下……”

  令主怒目圆睁,心想本大王当初为了一亲芳泽,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费了老鼻子劲儿。那个冒牌的这么容易就得手,一定是沾了他玉树临风的光。作为心胸宽广的男人,当然不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不过,亲哪儿了?

  他拿眼神询问她,她指了指心衣勒不住的那片风景,“这儿。”

  令主红了眼,把笔一扔,伸出舌头狂舔一通。娘子一定也恶心坏了,让他来重新盖上戳,她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麒麟的舌头有倒刺,舔过去一片酥麻。她觉得痒痒,把他的脑袋抱住了,温声说:“这趟委屈你了,一天一夜奔忙,不累么?”起身引他,“上床睡吧,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恢复得也快些。”

  他昂昂脑袋,表示自己没问题。五千年前大战九妖十三鬼时,多少也会受点伤。伤口掩在黑袍底下,没人看见没人疼,他独自一人舔舐,不也过来了吗。血性汉子,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流点血家常便饭。说出来她可能不信,现在行房都是小菜一碟,她要是愿意,试试人兽其实也很刺激的。

  令主满脑子色情思想,登上床榻后更是澎湃得一塌糊涂。

  娘子好香好软,只共同度过了两个新婚夜的令主趴在床上,鼻子里闻见她的幽香,脑子里胡思乱想。虽然是兽的形态,本能还是有的,回忆之前的缠绵缱倦……不行了不行了,他拱拱娘子的手,要求她来抚慰一下。

  无方转头看他,龇牙咧嘴的一张脸,身上盖着被子,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看上去有点怪。他的蹄子在被子底下扒拉,把她扒进自己怀里。她有些害羞,“你又怎么了?”

  顺着他的指引摸索过去,轻轻一触,火热的,像燃烧的炭。她不禁失笑,这个笨蛋,自己处境这样,一点都不忧心,还有兴致想那些风月情事。白准这人最叫她头疼的是心大,但最叫她喜欢的,恰恰也是这个。不因一时的窄路伤春悲秋,日子怎么逍遥怎么过,仿佛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痛苦这个词。

  近墨者黑,她已经能够深刻理解这句话的真谛了,跟着他一起不上道吧,傻子夫妇,倒也是一段佳话。

  扬袖一挥,蜡烛灭了,只有窗外的星光泼洒下来,打在床前的素纨帐帘上。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人形,就算不能,他也是她的心尖尖啊。温存地亲一下,正亲在他的獠牙上,他努力想撅嘴,撅不起来,懊恼不已。她吃吃发笑,那暗藏的匕首,在她手中越见胀大。她靠过去,麒麟有坚硬的背甲和胸甲,带伤的甲片被纱布包裹起来,锋棱也不见了,腹部温暖柔软。他的鼻息比起以往,当然要大得多,哧哧地,像雷鸣。她仰头看他,这色麒麟,看样子受用得不行了。

  闭上眼睛,她偎在他怀里,前两夜的温情没有消散,妖界讨生活的人,谁又嫌弃谁的原形?

  褪了明衣,同他紧贴,她知道他喜欢这样。令主唯恐自己弄伤她,尽可能把身上锋利的部位蜷缩起来。忍无可忍时一跃而起,黑暗中一双麟眼炯炯,看见那素洁的身段因大红绫罗的陪衬,异常地妖娆起来。

  帐上垂挂的丝绦被他轻轻一扯,飘落下来覆盖住她的双眼,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体形上发生了一点改变,其他的还一如既往。权衡她的身量,自己再调整一下大小,想想就好兴奋。令主吐着舌头呼呼大喘,大概被她听出来了,她又发笑,娇嗔着说他傻相。

  这才是同床共枕第三个晚上,就玩这么大胆的游戏,真的好吗?令主一边反省,一边心花怒放。他听过一个词,叫巧舌如簧,果然舌头可伸可缩,可长可短……

  她放不开,揪着被子,呼吸里一片惊涛骇浪。新婚不能闲着,闲着多不吉利,令主乖巧地想。砸弄一番,人面桃花,越发娇艳欲滴。令主觉得他的娘子是真的爱他的,他没有先前那么担心了。他的无方,不单能够治疗他的伤口,还能治愈他的心灵,不要脸的明玄,这下白高兴一场了吧!

  温柔绵密、强而有力……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体形上的差异,需要尽力配合,更生出一种羞耻又近乎癫狂的浪荡来。

  普天同庆的日子,城中有人放孔明灯祈福,三两盏从飞来楼前摇曳而过,渐飞渐远,匿入苍凉的夜空。万籁俱寂,间或传来一记绵长的嘶吼,似龙吟,又似鹿鸣,荡悠悠笔直插上九霄。

  星辉逐渐暗了,东边泛起蟹壳青来,受尽折磨的血蝎拼尽全力爬上盒口看了眼,心说没完没了了还……不看不知道,一看觉得神兽就是神兽,真会玩!这么精彩的场面,等它修成了人形了一定要画成连环画。到时候投放市场供不应求,赚来的钱花不完怎么办?想想还真是好苦恼呢……

第76章

  令主深夜归来,谁都没有惊动,因此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都被这又帅又黑的大角怪惊呆了。

  璃宽茶和大管家还没见过他的真身,一个威风的身影乍然闯进视野里来,都有些不知所措。璃宽茶叼着手指围着他打转,“乖乖,主上原来长这样。”

  大管家比较感性,他泪眼婆娑喃喃:“主上终于回来了,这两天急坏大家了。”

  角虎很傻,他冲着令主的大犄角感慨了半天,“阿准,你角怎么越来越大了?前天祭天大典上还没这么威武呢……”

  令主骄傲地仰脖,开玩笑,一夜是白忙活的吗?麒麟以角为美,克服形体的障碍,就像打了通关,角不长大那里长大,也不好看嘛。反正一切都得感谢娘子,他羞涩地看了无方一眼。昨晚的表现他非常满意,如此柔软的腰肢,如此高的配合度,简直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果然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对方。他小步蹭过去,拿犄角轻轻顶了她一下。她一阵尴尬,还要自欺欺人以为别人不知道其中的小秘密,尽量装得落落大方。

  角虎当然不知其中隐情,不知时务地问:“嫂子你热吗?脸怎么红了?”

  璃宽和大管家互看一眼,露出了然的微笑。这种问题不太好解释,大家糊弄糊弄,过去就算了。

  不过令主真是好福气,他俩难掩羡慕之情,看魇后的眼神充满了崇敬。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人兽转换,毫无心理障碍的。灵医就是灵医,她的情操已经高出世间万物无数等,她的爱是广大无垠的,修行之人眼里没有形态的鸿沟,这都得益于莲师当初尽心的引导……

  数万由旬外的莲师都懵了,他坐在金刚座上,一手捏诀,一手持经,嘴里念念有词,念得连早饭都没吃。智慧空行母以为他忽然收心礼佛了,结果凝耳一听,他满嘴的“堕落啊、丧心病狂啊”,就知道他昨晚天眼一夜都没闲着。

  这厢因为角虎的问题角度刁钻,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招架。无方支吾着说是啊,令主见娘子难堪,用角顶了顶角虎,表示让他别再问了。

  从见面就没说一句话,现在又拿角顶他,角虎觉得阿准是不是在以小时候的方式和他戏耍?他一想,很高兴,立刻摇身一变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独角青羊撒着欢拱上去,和黑麒麟一通厮磨,末了还把一只前脚搭在他肩膀上。

  这么一来,屋子里是腾挪不开了,大家集体转移到了院子里。令主虽然觉得角虎笨得一如往昔,但幼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和他撞了一下角,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边上的孰湖见他们这样,自己好像又被排除在外了。她这次就是冲着重拾友谊的目的来的,他俩都现了原形,她还是人形,岂不是毫无诚意吗。于是砰地一声,她张开数丈宽的两翅抖了一下,摇着蛇尾,迈着马蹄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阿准,小时候是我对不起你,要是你能不计前嫌,我们就和好吧,你看怎么样?”

  飞来楼下的场面一时难以控制了,那些庞然大物面对面站着,弄得旁观者一头雾水。璃宽茶开始考虑,难道这是潮流吗?那他要不要变回原形凑一下热闹?不过他的道行浅,化不成那么伟岸的体形,大小只能卡进他们的脚趾缝里罢了。

  孰湖等不来令主的回答,显然要哭了,她哽声说:“小时候的脑子没长好,也没有竖立正确的价值观,加上我娘那么引导我,我就走偏了。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份友谊可有可无,我明明很看重的。后来因为太久没联系,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九千年间也拉不下脸来见你。这次我是鼓足了勇气了,你确定不肯原谅我吗?那我怎么办?你就这么记恨我?”

  令主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因为口不能言,所以没法答复她。

  孰湖的那张大脸上滚下了一行泪,呜呜声惊天动地。无方忙踮足喊:“照花,他中了咒术,说不了话,其实他早就原谅你了。”

  悲伤的场面一下子凝固住了,角虎奇异地看着他,“难怪你当时乱摇尾巴,就是因为变不回来了吗?”

  令主点点头,又看孰湖,抬起一足在她肩上拍了拍。

  所以大家化出原形干什么?上演动物世界吗?角虎和孰湖讪讪变了回来,对他的倒霉经历长吁短叹一番,但一致认为这点美中不足,比起不知所踪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能说话,没关系,小时候他们也曾一度语言不通,还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大家为了欢庆令主回归,办了一场大宴,璃宽茶特意从里坊弄了几个胡姬来,让她们起舞助兴。胡姬舞姿优美,尤其转圈,转得陀螺一样,璃宽觉得大管家一定喜欢。

  他勾上他的肩,“快看看,看上哪个,过去发展一下感情。”

  春心荡漾的大管家也不讳言,笑着朝绿裙的姑娘努了努嘴,“我觉得那个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