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如听后哂笑,“莲师多情,果然名不虚传。”

  灯下的美人虔心礼佛,香烟袅袅后眉目如画。她试探着靠近半步,“师父,令主出门怎么都不说一声,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无方没有答她,他把乾坤镜给她留下了,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短片,当然最要紧的是能够追踪到他。

  瞿如见她不说话,料定她自苦,不好回应,心里暗暗欢喜,再接再厉道:“师父,最近我发现令主老是偷偷看我,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什么含义。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说出来又怕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加上那天我回来,他就拽着我的手不松开……师父,令主他该不是对我……”

  结果修行中的人依旧充耳不闻,隔了很久才抽空道:“你别多心,他看你,是因为你越来越丑了。”

  瞿如噎住了,摸摸自己的耳朵尖,脸上露出了恼恨的表情。

  静谧的夜,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地流动,那种声音震耳欲聋。她咽了口唾沫,视线落在无方雪白的脖子上。煞修身,这具皮囊对于嗜肉的人来说,简直像全素宴后唯一的一道荤菜,靠近了就有一股悠悠的清香,直往鼻子眼里窜。她舔舔唇,忌惮金刚圈的威力,犹豫良久才走近一步。不敢轻举妄动,直愣愣观察了很久,什么异常都没有,方缓缓举起手。

  灯火葳蕤,照出墙头上利爪的黑影,悬在美人头颅的正上方。火光一颤,爪尖化成尖细的杵,慢慢降落,朝那纤丽的身影压了下来。

第80章

  半空中忽然传来奇异的锣点声,当当地,一波接着一波。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梵声,成千上万沙弥诵经的法潮,像倾倒下来的巨塔,把一切妖魔鬼怪都镇压住了。

  那尖杵重又变回了鸟爪,变回人手,瞿如紧紧扣住自己的脑袋,大声尖叫起来,“师父……那是什么?”

  入定的无方慢慢睁开眼,向上看,空空的禅房里金芒涌现,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从满室辉煌里显露了出来。额上一点朱砂明艳,身后圆光照耀万里,两根胖厥厥的手指,抹了一下上翘的小胡子,“无方爱徒,别来无恙啊。”

  无方大惊,忙肃手向上叩拜,“师父乍然驾临,无方不胜惶恐。”

  “惶恐什么,本座就是路过,正好来看看你。”莲师秀长的眼睛庄严地左右看了看,“白准不在?巧了。”

  无方脸上略微僵了下,俯首应是,“洛阳城中不太平,他奉皇命,出去拿妖去了。”

  莲师听后脸上浮起了一点惆怅,“如此俊美无双、风华绝代、足智多谋、心地善良的麒麟,入世后要听从差遣……”摇摇头,“时也,运也。”

  无方显得有点木讷,“师父纡尊,是来点拨弟子的吗?”

  莲师说不是,“你跟了白准,是你最正确的抉择,没啥好点拨的了。实话和你说,过去千年的修行,都不及这桩婚姻来得造化。本座推算过你的运势,日后成就无量,有享不完的十万年鸿运。”

  “真的么?”无方大喜过望,“多谢师父。”

  莲师摆了摆手,表示小意思。略顿了下,又幽幽道:“不过目前有点坎坷,小人窥伺,恶鬼垂涎,前进路上总有绊脚石,等越过去,前途自然光明一片。我刚才立于三千红尘之上,看见这中土乌云覆顶,想起你呀,有点不放心。”一面说,目光一面调转向屋里的另一个人,“噫,这瞿如鸟怎么越来越丑了?上次来吉祥山我还说她耳朵难看,今日一见,连嘴都尖了。”

  瞿如惊骇地摸摸自己的嘴,那慌张的神情,是面对天敌时特有的反应。她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低头道:“小妖学艺不精,最近疏于修行了。”

  莲师咂了咂嘴,“那不行,妖有劣根性,你不向佛,怎么能够修成正果呢。”复又对无方笑了笑,“本座今日拜会欢喜佛,从他那里得了两个好东西,正好你和徒弟都在,就送你们吧。”

  说完从指尖弹出两个赤色的光点,杳杳飞过来,没入了无方和瞿如的身体。无方很稀奇,追问究竟是什么,莲师笑得高深莫测,“欢喜佛嘛,还有啥好东西?留着吧,日后能感受到较之以往十倍的快乐。啊,本座最近闲得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来看你的。中土罗刹还未打扫干净,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当初本座渡化罗刹天,可一点都没手软,现在我不管人间事,那些邪祟不会以为我不中用了吧?其实我都看着呢,谁要是动了我的爱徒,本座也不介意入尘寰走一遭。”

  神佛在头顶上,嗓音回荡着,嗡嗡作响。瞿如心里急跳,有种续不上气来的感觉。忽然莲师点名,“瞿如鸟。”她一凛,忙合什道是,上首的大佛和煦地吩咐:“你要好好照顾你师父,你看另一个徒弟都当上皇帝了,你在她门下时候长了,说不定能飞升变凤凰。”

  瞿如呆呆地仰着脖子,觉得今天的莲师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看作风,和两万年前没多大差别,这样都能成佛,三足鸟变凤凰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莲师挥一挥衣袖,走得很潇洒。满室霞光散尽后,瞿如才松了口气。看看座上的无方,她好像也不太明白莲师此来的用意,转头望外面天色,“什么时候了?”

  瞿如说已经过子时了,“当佛就是好,半夜三更想来就来。”可惜好时机一去不复返,今晚是动不了手了,只有等下次。

  站了一会儿,仔细感受一下,莲师送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撑着膝盖问无方,“欢喜佛的好东西到底是啥?”

  无方唔了声,“等你找到个两情相悦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瞿如有点慌,“难道是春药?”那她这种暂时要吃一阵子素的人怎么办?会不会因饥渴造成生命危险?

  灯下的无方笑得腼腆,“阿茶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一下。”

  提起那只蜥蜴就倒胃口,同性爬虫对你有意思,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瞿如推搪了几句,回房去了,她走后不久一个身影从窗口跳进来,伸手捏了一下无方的下巴,“有好戏看了。”

  无方不由叹息,“接下来怎么办?”

  令主舒展身姿,在她旁边的重席上躺了下来。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道:“来回奔忙,累死本大王了。刚才那东西的意图,你都看出来了吧?罗刹进了瞿如的躯壳,不知这回明玄又在打什么主意。”

  无方很着急,先前令主和她说这个,因为她道行不够,看不破,有些将信将疑。今晚设了个局,真伪果然是验出来了,可真正的瞿如到底在哪里?

  “她是被明玄接进宫的,现在她成了这样,他不可能不知道。瞿如是不是遭他暗害了?”她白着脸喃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一个对不起他。”

  令主望着屋顶冷笑,“这世上有些人作恶,是不需要理由的。皇位到手了,天定的明君,随便治理治理就是一片大好河山。春风得意,还缺什么?缺个女人,所以他要和我抢……”越想心里越不痛快,蹬着两腿抱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黑麒麟不祥了,因为我克不了别人,只能克自己。别的麒麟辅佐的君王都是正常人,我辅佐的是一个走火入魔的妖佛。”

  这话没说错,可命里注定的,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只有盼着明玄早点死了,曾经风雨同舟过,弄成了这幅境地,不知道是谁的错。无方虽然有点伤感,但也不为她和令主合谋的兵来将挡感到后悔。只是令主变幻成莲师,恐怕有点不大好。她怯怯看了眼外面的夜空,冷月如钩,月旁两颗明亮的星,既像笑靥,又像眼睛。

  “让师父知道,恐怕会不高兴。”

  令主倒看得开,“莲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我也没借他的名头干坏事,不过震慑一下鬼魅罢了。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化形来接近咱们,就不兴咱们礼尚往来?”

  莲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令主对神佛的心胸可能有点误会。

  那厢越量宫里的莲师正蹙眉摇头。

  视线落在殿外的祥云上,莲师怏怏不乐,“本座活了多少年,具体的连本座自己也记不清了。修行渡世,历劫飞升,少说也有千万年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假扮我。今天……今天被人冒充了,冒充就冒充,至少变得好看一点吧。结果那么胖,还加了两撇小胡子,确定不是在黑我?“

  智慧空行母半垂着眼,捏着手印道:“胖点富态,小胡子稳重里不失俏皮,座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莲师怀疑自己的空行母可能已经被白准收买了,他不屈地申辩,“别的都不谈,他曲解神佛的本意,就是大恶。什么俊美无双、风华绝代……本座有这样评价过他吗?还有,我和欢喜佛从来不来往,他居然弄出个礼物,还什么十倍于以往的快乐……”

  这个确实有点过分,智慧空行母想安慰他一下,“座上……”

  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口,莲师满脸希冀地看着她,“你说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智慧空行母都愣住了,原来他纠结了半天,计较的就是那个吗?如果不是飞升时定向分配给他做护法,她差不多产生了辞职的冲动。这个上司的从业资格真的该好好考核一下,佛国无拘无束的生活,养成了他随性的脾气。自从白准和艳无方成亲那晚起,他就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奕奕,再这么下去殿上的弟子们都要受不了了。

  智慧空行母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憋出了两眼的泪,“这个弟子也不清楚,座上好奇的话,可以当面问一问麒麟。”

  “不不不,”莲师摆手,“他冒充神佛,罪大恶极。”

  “那您打算给他降劫吗?”智慧空行母说,“要是您答应,弟子这就去找司命给他的命盘划两道杠杠。”

  莲师还是感到有些犹豫,找白准麻烦,其实不难,怕只怕无方失去庇佑,就真的落进那老不要脸的手里了。他舔了舔唇,“上纲上线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转头看慈悲空行母,“你说呢?”

  慈悲空行母面无表情,“座上,您的天眼累吗?要不要打盆水来洗洗?”

  莲师噎了下,发现手下的说话技巧越来越高明了。她们是在提醒他,自己远程看了那么多精彩片段,就算抵扣门票,也不该太较真。不过这白准真坏啊,他作为神佛,是不能参与他们这场纷争的。被他这么一捣乱,那只假鸟又堪不破,报到皇帝面前就糟糕了。想到这里莲师觉得后患无穷,他拽了拽肩头的偏袒,咳嗽一声道:“从今天开始,本座决定闭关了。为期一百年,谁找我都不见,就这样。”

  底下空行母和天人们忍不住暗中雀跃,领导不在,他们终于不必十二个时辰待命了,想想就欢乐无比。

  欢喜佛的好东西到底是啥,莲师闭关前一直在思考。也是他早走了半步,要是晚一点,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

  瞿如开始呕吐,没来由地呕吐,喝两口水都能把肠子吐出来。无方给她把脉,拧着眉辨了半天的病症,最后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瞿如,你真的怀孕了。”

  被夺了舍的瞿如恍如晴天霹雳,瞪着两只大眼,几乎要哭了,“我……我怀孕了?怀孕了?”

  作为男人的灵魂,是绝不能接受自己怀孕的现实的。也怪罗刹王运气不好,窜进了一个有过那方面经历的雌性身体里。如果爹不详也就算了,问题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大明宫里那个人,这就非常尴尬了。

  瞿如欲哭无泪,旁观的人差点憋出内伤来,还要为她出谋划策,“不管你和明玄有什么样的纠葛,孩子是无辜的,生下来吧。”

  瞿如身体里的罗刹王悲愤交加,“生下来?让我生下来?你们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无方掖着两手,叹了口气,“打胎和生下来一样的痛,孩子既然在你的身体里,你就得接受这个现实。毕竟血浓于水,你怎么忍心害了他的小命呢。”

  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不可描述,明天就怀孕,作为男方也太强大了点吧!瞿如的躯壳在地心转圈,罗刹王感受了灭顶般的绝望。被坑的痛苦有谁能明白?让他来卧底,他已经勉强接受了,为什么工作还没展开,自己就怀孕了?他羞愤交加,男性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看看这具身体,算得上娇小玲珑。有时候照镜子,每每也生出一点怜惜之情。最主要的是相溶了这几天,他居然能感受到宿主的悲欢。所以一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经过了男人正常的抵触情绪之后,他开始认真考虑,应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令主悲天悯人地看着他,“小鸟我告诉你,男人可以不爱这个女人,但对于自己的孩子,肯定是舍不得抛弃的。况且你怀的还是明玄的长子,凡人对第一个孩子尤其看重,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和明玄商量一下,看看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无方也赞同,“这不单是你的孩子,也是他的。以明玄的为人,你要是不得他首肯随意处置了,他必定不能轻易放过你。”

  良好的合作关系,当然得继续保持下去。但罗刹王对明玄的怨念很深,他拍打起了运用不甚熟练的翅膀,一路歪歪斜斜,飞进了大明宫。

  皇帝在处置朝中事务,太极殿不能去,只好在光明宫等他。等了半个时辰,门上终于传来脚步声,皇帝屏退了左右,对他的出现很不满,“你临走的时候我和你交代过,让你轻易不要进宫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

  原本以为肯定是在飞来楼蒙混不下去了,逃回来保命的。结果他语出惊人,“我怀了你的孩子。”

  “什么?”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五雷轰顶似的,连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罗刹王道:“我怀了你的孩子,虽然说出来很羞耻,但我还是要说,你是不是应该负一下责?”

  深广的殿宇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明玄看着他的脸,虽然这脸还是瞿如的,但他深知背后装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罗刹,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犯恶心。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刚把她派回去,她就怀孕了。他不知道鸟类的生育周期是怎么样的,但非人的东西,谁知道生一胎要花多少时间。

  罗刹王越想越郁闷,在地心茫然转圈,“本王……无论如何也是罗刹天的一缕神识,妙拂洲的罗刹哪个见了我,不恭恭敬敬尊称我一声大王?结果到了你这里,竟要给你生孩子,上师,你这么做人太不厚道了!我不管,你现在就得给本王一个答复,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告诉你,自己造的孽,哭着也得认。如果你想赖账,本王也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鱼死网破,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

  明玄被他吵得脑仁儿疼,一只鸟儿怀了他的孩子,听上去实在不可思议。难道真要生出个鸟人来吗?这罗刹王也是傻,代入感那么强,当真以孕妇自居了。他一副吃尽了亏的样子,吵吵嚷嚷要他给说法,明玄被他吵得没办法,厉声道:“你给我闭嘴!有了孩子,当然得生下来,你容我再想想,应当怎么处置才好。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身孕的?”问完背上顿觉一阵恶寒。

  罗刹王冷着脸道:“本王今早开始恶心呕吐,分明就是害喜的症状。你师父给我把了脉,说我有了,我想来想去,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所以特地进宫来找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得转变一下思路了。明玄抚了抚发烫的前额道:“因祸得福,你现在留在飞来楼,白准就算怀疑你,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不行。”罗刹王断然拒绝,“昨晚我本打算吸出艳无方元婴的,没想到莲师忽然出现,吓得我肝儿都碎了。孕妇的情绪不能太激动,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养胎了,否则对孩子不好。”

  明玄听见他要对无方下手,勃然大怒,“谁让你动她的?我说过很多遍,白准身边什么人都能动,长安城里什么案子都能制造,唯独她,不许你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