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基于什么做出的这个判断,可她就是能敏感地察觉,程砚宁发自内心的温柔而愉悦的笑容没有以往在她跟前那么频繁了,他一沉默,她就心慌。她一边察言观色讨他开心,一边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她突逢变故太过敏感,去了新学校有了新同学之后,一切都会渐渐地好起来。

可她没想到的是,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更糟了。

云京不比安城,云京四中也并非安城一中,她没有一个经常给学校赞助的爸爸,老师和校领导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一丝额外的关照,而她的成绩,也不算特别出挑。

那样精英云集的班级,她从一开始就无法融入,第一周还没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掉发。

掉头发这种事,实在令人恐惧,可后面更令人无所适从的是:伴随着掉发和失眠,她从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突然减退,以前很容易就记住的东西,需要耗费几倍的时间和精力。

“甄哑巴”那个绰号,好像就是在那段时间隐隐传开了。

隔壁班有男生专门跑到他们教室,看她这个据说长得很漂亮却不说话的转校生,她也从未想到,只是因为不爱说话而已,她能遇到校园暴力。

头皮突然被烫了一下,甄明珠一手拿着吹风,如梦初醒……

那些糟糕的经历,想起来实在让人心情不好。

她放下吹风回房间,准备睡觉。

下意识地,又拿过了手机。

有那么一瞬间,她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她拿着手机一遍一遍地在手里摩挲,就和以前许多次想要打电话的时候一样。电话里嘟嘟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她一低头,懵了。

“喂?”

冷淡又熟悉至极的声音,拉回她思绪。

甄明珠怔怔地看着手机,好半晌,突然问:“我给你拨出去的?”

程砚宁那边沉默了一瞬,“是。”

“翻通讯录的时候拨错了。”

甄明珠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平静又镇定。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程砚宁嗯了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好。”

程砚宁挂了电话。

边上,刚进书房找他的万随遇微微怔了一下,淡笑着问:“女生啊?”

程砚宁将手机搁在一边,只问他:“您有事?”

万随遇的目光落在他手边摊开的建筑学专业书籍上,又扫过桌角厚厚一沓图册笔记本,失笑,“国庆假的第一天都不休息,会不会太累了?”

“还好。”程砚宁随手合上书页,淡声回答。

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万随遇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如意这儿子很优秀,优秀到每每看见他,他总会心生无限的欣慰和感慨,可在此之外,又会因为他的冷淡、固执、独立,颇觉遗憾和无奈。

当年他在那种情况下考出739的高分,他一力主张他报考工商管理,将来继承万家家业,这样自己就卸下了后继无人的重负,万氏企业也有了最完美优秀的继承人。

可谁曾想,面对他的提议,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推拒。

他一度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一笔怎样的财富和产业?

总归任他磨破嘴皮,这孩子最终还是固执己见地报考了建筑学,本科学制就得五年,按着他这么醉心学业的样子,读个研究生又得再加两年多,说不定还会往上读博……

只想想,万随遇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他今天来倒并非为了劝他这些事,而是另有话说。

偏偏这话还难以启齿。

抬手在眉心里重重地按揉了两下,万随遇才再次开口道:“假期能不能腾出两天时间,跟我去……”

“没有闲时间。”

不等他说完,程砚宁直接打断了他。

搁一般情况下,他不会随意地打断任何人说话。可每当自己起个头想说起如意的时候,这一惯礼貌内敛的孩子总会冷淡地打断他,态度从无松动。

无奈至极,万随遇只得收了话茬。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妹妹坐牢的事情,也基本知道了这母子俩之前的相处状态,心情也和眼下的如意一样,想要对他多做出照顾和补偿,可惜,感情的裂痕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能修复的。

想到两年前去寺庙带发修行的万如意,万随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程砚宁在收拾书桌,预备去休息了。

万随遇收拢思绪,突然又想起他刚才拿着电话的神色,也不晓得心思怎么波动了一下,开口问了一句:“听说那姑娘今年也考进云京大学了?”

听说?

程砚宁抬眸看着他,“嗯。”

“在学校见过了?”

“嗯。”

“……”

万随遇只觉得心口憋了一团气。

半晌,他什么也没问,无奈地笑了笑道:“行吧,时间挺晚了,早些休息。”

“知道了。”

万随遇直接扭头出了书房。

郁闷至极……

小年轻谈个恋爱其实再寻常不过了,可自己这外甥谈恋爱,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安城一出英雄救美,他将小姑娘带到了云京,变卖了安城一套商铺两套房,不声不响地在云京四中附近购置了二手的小三室,找他走关系将人转进了云京四中。

这样的患难深情,他以为两个人要一辈子的。

结果却是,一年前那一晚,他半夜被电话惊醒赶过去,自己这外甥一身酒气倒在血泊里,那姑娘衣衫不整泪水干涸,抱着个手机就跟傻了似的。

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想通,两个孩子怎么就闹成这样?

总归那一晚一片兵荒马乱,天亮的时候砚宁脱离了危险,那姑娘也才终于能说话了,她当着他的面打电话,说了一句:“韩伯伯,您能来接我一下吗?”

她口里的韩伯伯他也认识,做餐饮连锁的韩志新。

韩志新很快赶到,将她从医院里直接带走。

再之后,那姑娘住进了韩家,自己这外甥出院后走了交换生手续,出国了。

眼下再回想,仍是令人唏嘘不已……

*

十月七日,下午。

甄明珠刚到学校宿舍,接到了岳灵珊的电话。

手语社要举行开学后第一次聚餐。

想到点完名之后并没有什么事,甄明珠便笑着答应说:“嗯啊,你一会将吃饭的地点发在我手机上。”

“行,那你顺带通知一下孟晗。”

“好。”

答应完,甄明珠挂了电话。

孟晗还没来,她将手机放在桌上,扭头看见董西琴在全身镜前比划衣服。

从镜子里看见她打完电话,董西琴拎着手上两套衣服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问她:“甄甄你觉得哪一套好看?”

甄明珠微微一怔,笑问:“要约会呀?”

“不是,学生会干部聚餐。”董西琴抿唇笑着说。

甄明珠又愣了一下。

边上收拾东西的林清看见她这幅样子便颇为感慨地解释说:“难怪人说大学小社会呢,这学生会招个人还走后门呢。聚餐也是,没关系还去不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甄明珠更糊涂了。

董西琴拿着一个衣架没好气地戳了戳林清,“你别胡说。”

“你就说是不是呀?”林清倒也没有酸溜溜的怨气,语调更像打趣。

“什么是不是?”

宿舍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拉着行李箱进来的孟晗笑着问。

“好啦好啦。”董西琴瞪了林清一眼,主动解释说,“就社团招新嘛,我报了校学生会和英语角。今天晚上学生会干部在外面聚餐,招我进去的那个学姐破例让我一起。”

“……这么好?”

校学生会招新的盛况孟晗还记得呢,她是那种虽然也爱凑热闹却特别怕麻烦的人,因而眼见当时那么多人一起排队,第一时间就收了加入学生会的心思,都没想到,董西琴顺利进去了。

董西琴脸上的笑意有点藏不住了,“那个学姐是我们高中同校的,算是老乡。”

“而且招她进的是秘书部哦。”

边上,林清哈哈笑着说了一句。

孟晗不解,“秘书部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呀?”林清看了她一眼,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学生会十三个部门里,就秘书部和宣传部最吃香,等于中心部门,容易上位,将来找工作都算个加分项。”

孟晗哦了一声,笑道:“我高中时候爱玩,很少弄这些。”

“不过她这么臭美还有一个原因。”

“别胡说啊你!”

董西琴看了林清一眼,连忙阻止她。

她平时性子比较温吞,着急的脸蛋都红了也就反复地说着‘别胡说’这样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林清才不怕她,继续告诉其他两人,“程校草今晚会去。”

“我都不想理你了!”董西琴拿着衣服,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她没见过程砚宁,不过社团招新的时候听人说了一箩筐,下意识地就对今晚的聚餐比较重视,十八九岁的姑娘,哪个不想给优秀的异性留下好印象呢。

她只是想穿得漂亮点,在这个团体里露脸,林清这大大咧咧一阵闹,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郁闷不已,董西琴随手将裙子塞进柜子里。

“裙子比较好看。”

这时候,甄明珠突然说。

董西琴一愣,抬眸朝她看过去,有点别扭地解释:“你们别听林清乱讲。我就是觉得学生会肯定特别锻炼人,第一次聚餐,想给那些前辈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而已。”

“好啦好啦,我就开个玩笑么。”

林清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笑完了便开始哄人。

董西琴斜睨她一眼,懒得搭理,重新看向甄明珠问:“你觉得裙子比较好看吗?”

军训这个月,甄明珠已经是她们外语学院公认的院花了。放假前,被偷拍的照片都传到学校论坛上去了,人气直逼高年级几任校花,隐有超越之势。

那样一张脸,当然是好看的。

可彼此朝夕相处一个月,董西琴却觉得,比起长相,她的气质更惹人,穿什么衣服都有一股子高级感。因而,她下意识地就愿意相信她的建议。

甄明珠嗯了一声:“连衣裙衬你气质,显得温柔淑女。”

她语调柔和,董西琴却蓦地脸红了。

她刚才拿的两套衣服,她其实也比较中意碎花及膝裙+白色小坎肩的搭配,这也是她一贯的穿衣风格,可是因为想要穿得稍微正式一点,所有又拿出了雪纺衬衫+休闲裤,甄明珠的建议,正合她心。

董西琴性子偏内向,拿了裙子便去洗手间换。

孟晗眼见她进去,若有所思地问林清:“你见过校草啊?”

“怎么可能!”

“那你就那么激动。”

“学生会招新那天那么长的队伍你没看到?我可听说了,咱们现在这校草已经蝉联三届了,估摸着只要他不毕业,再来多少新生都没用。”

“嘿嘿。”

孟晗给了她一个笑,去收拾自己东西。

甄明珠垂眸看着她的模样,突然笑起来,道:“晚上手语社也有聚餐。”

“我们吗?”

孟晗一愣,顿时扭头看她。

甄明珠嗯了一声:“一会点了到我们一起去。”

“好耶。”

孟晗话音落地,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扭头问她:“肯定还有你那个朋友吧,大二的。”

“灵珊?”

“就是她啦。”说起她孟晗就有点郁闷了,一边将拿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到该放的位置上,一边扭头可怜兮兮地去看她,“一会吃饭的时候你不能只和她说话,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

“噗——”

林清直接喷笑了。

甄明珠倒还是一副耐心的样子,笑着回她:“怎么会。”

“那就好。”

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孟晗很快收拾好了东西。

洗手间里,董西琴也换好了裙子。

甄明珠抬眸看了她一眼。

温软白净的女孩,穿上裙子越发显得秀气文静,像一株香味淡淡的紫丁香。

瞧见她看,董西琴有点局促:“怎么样?”

“好看。”

甄明珠笑着说。

*

六点半。

宿舍里四个人一起去辅导员办公室签了到。

从教学楼出来,董西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林清:“那你怎么办?”

“回宿舍呗。”林清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闻言打着哈欠说,“今天一直在坐车,差点都累死了。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回去看剧,晚上要早点睡。”

“那要不要回来给你带吃的?”

林清想了想:“鸳鸯奶茶。”

“那行。”

听见她有要求,董西琴看上去没有那么抱歉了,点点头笑道。

三个人目送林清去了超市方向,一起往校门口走。

大学里每个专业点名的时间并不一致,因而两个社团都通知了直接去聚餐的地点集合,三个人要去的地方都在学校西门外,同一家自助餐厅。

一路往出走,甄明珠有点心不在焉。

聚餐地点在一处,等会可能会遇见程砚宁。

她想起来感觉有点尴尬。

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那么凑巧,她们三人刚到餐厅门口,便看到了台阶下一群人。

校学生会算得上学校里最具规模的学生组织,部门十多个,光是学生干部的聚餐也有几十人,这些人都是学生里的佼佼者,站在一处自然引人注目。

他们最中间那个人,更不用提了。

程砚宁就是那种到了哪里都会发光的领袖人物。

“小董。”

一道女声骤然打断了甄明珠的思绪。

她一抬眸,董西琴已经喊了一声学姐,笑着走了过去。

学生会那个学姐和她说了两句话,目光便落在了甄明珠和孟晗身上。

董西琴连忙介绍说:“这是我两个舍友,她们社团今天也在这里聚餐呢。”

“这样啊。”

“学姐好。”

甄明珠和孟晗随后问了一句,前者朝董西琴笑笑,两个人便一起上台阶进了餐厅。

目送两道身影进去,门外顿时有人笑起来,“就刚才那个穿黑色短袖的,论坛上新选出来的校花,第一次见本人,还真挺漂亮的。”

“一张偷拍照艳压群芳,能不漂亮吗?”

“社团招新那天好像就进了一个手语社?”

“那估计手语社在里面。”

“人到齐了没?”

一道漠然清冽的男声,突然打断了几个男生的议论。

“还有三个人没到。”

和董西琴正说话的女生连忙看了过去,回答说。

程砚宁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我们先进。”

话落,长腿一抬走了。

目送他上了台阶,董西琴微微抿了一下唇,轻声问:“那个就是主席?看上去冷冰冰的。”

“哈哈。”她边上走着的那个学姐笑了一下,耐心地帮忙解释,“其实还好吧,就是看上去挺冷的,遇到事情还是很负责的,而且他能力超强,出去交换了反正都没退会。”

董西琴看着她笑了一下,“这样啊。”

女生没忍住又道:“我念书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过这种男生诶,安排事情基本上都不会出错,再乱的状况他都能给稳住了,简直不像人,就跟机器一样。”

“这一点我赞同,无情无欲嘛。”

边上走着的另外一个女生没忍住插话说。

董西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意,听见那女生又用一股子说不清是郁闷还是庆幸的语调说:“其实冷点也挺好的,你说他在学校人气这么旺,要是性子还开朗亲和逢人就笑,那一天光是被表白都够烦人的。”

说起表白,最开始说话的女生顿时压低了声音,问后面这一个:“那边什么情况呀?”

“……哪边?”

女生有点懵。

“就那边啊——”

问话的女生撇撇脸,朝身侧示意。

董西琴跟着一扭头,看见一个打扮很精致的女生落在后面。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嗤笑,“明显没什么情况呀,要能在一起早在一起了。”

什么和什么?

董西琴听得云里雾绕,明智地没有搭腔。

很快,一群人全部进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