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养父。”

静静地听完一段好像天方夜谭般的话,女生一双唇越发紧抿,只剩细而锋利一条线,彰显着毫不留情的抗拒。许久,她启唇,一字一顿又道,“那就是我爸。”

路边街道上。

顾老太太眼看着那道身影急匆匆穿过人流,又突然跑起来,离得她越来越远,整个人都有点着急上火,朝一侧顾援西吼:“都是你害的!说话都不晓得拐弯啊,就那么一股脑儿说出来孩子怎么接受得了?!这下好了,没说几句呢将人给我气跑了!赶紧去追啊!没看见人都哭了!”

“妈——”

顾援西无奈地唤她一声,“这不是我直接不直接的问题,像你那样说到明天下午也说不出个结果。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得给孩子花时间去消化了。眼下她知道了,我们今天过来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明珠都被你气哭了!”

顾老太太气急败坏地拍了她一把。

顾援西生生挨了一巴掌,仍在劝:“这么意外的消息,孩子一时承受不住很正常,等她冷静下来慢慢想通了就好了,得要一个过程嘛。”

“我简直要被你给气死了!”

顾老太太吐出一口气,沉闷半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性子就跟振南一样一样的。看着乖乖巧巧不动声色,那怎么就死犟死犟的,这种事有什么好接受不了的,天上掉下来一个爹。”

“……”

顾援西给她顺气,“需要时间,您别给自己气到了。”

“大的小的都不让我省心。”

“振南估计也是太过意外了,需要时间调解。”

“打了半辈子光棍,临了蹦出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有什么好调解的,是我我做梦都笑醒了。诶你看见没,那孩子眉毛啊眼睛呀简直是跟阿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对对。”

忙不迭应付着母亲,顾援西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拿出手机接通,没说两句便走远几步,压低声音解释,“妈这不是着急么,都按你那个步骤来,猴年马月能将明珠给认回来?”

“行行行,知道了,就回来。”

“见上人了,该说的也说了。”

“还真跟你想的一样。”

“先挂了哈。”

几句话说完,顾援西收了手机。

顾老太太脸一拉,“振南?”

顾援西吐口气,耸耸肩膀,“说是让我们赶紧回去呢。”

顾老太太没好气地低声骂了句自己儿子,气呼呼地往先前顾援西停车的地方走。

见她健步如飞,顾援西连忙追上去,“妈你慢点儿!”

甄明珠一路跑进校门,放慢了步子。

只觉得不可置信,心乱如麻。

顾首长是她亲生父亲,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亲子鉴定?

所以,余明安是她表哥?

还有顾景行兄弟俩,都是她大伯的儿子,所以是她的堂兄弟?

一瞬间,脑海里涌出了一堆人,各个都用一张神情精彩的脸色看着她,告知她,那些纷杂错乱的关系,让她头疼欲裂,没办法整理好思绪。

抬手在眉心里揉了揉,甄明珠深深呼吸了一下。

突然又想到余明安。

那天晚上他似乎言不由衷的话,眼眸里涌动着的苦痛情绪,以及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踪影,似乎都在明确地告诉她,他已经知晓了两人的关系。

所以,那天晚上,他是故意地想要吻她。

感情的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那样故意地说那些话,做那件事,就是为了逼出自己的反应,好给他一个干脆利落放手的决心,也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得多痛啊,他竟然是自己的表哥。

胡思乱想,她不知不觉间已然拿出了手机,拨出电话。

“喂。”

余明安声音哑得厉害。

甄明珠定定神,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嘴边半晌说不出去,额头细汗密集,她一手紧握着手机,脑海里闪过无数纷乱场景,最终化作一句低低的,“我知道了,你舅舅的事。”

一句话说完,她身子有些发虚。

余明安沉默许久,问她,“他们找过你了?”

“你母亲和你外婆。”

甄明珠道。

他母亲,他外婆,语气里一股子明明白白的抗拒和茫然。

余明安昨夜住酒店,上午才昏沉沉回了宿舍,教室也没去,原本正躺床上发呆。听见这话便握着手机起身,一手掂起短袖,一歪头将白色短袖套在身上,一边下床一边问:“你这会儿在哪?”

“操场。足球场这个。”

甄明珠走到了经常跑步的地方,低声告诉他。

“那我过来。”

“嗯。”

挂了电话,甄明珠抬步往看台台阶上走。

余明安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单薄身影笼在下午三点多明亮的日光里,脆弱的好像一片蝶,随时就能那么消失不见。

定定神,他拾级而上。

余明安在距离她两级台阶的地方站定,四目相对许久,两个人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两个笑容都比哭难看,又无奈,又似乎突然之间有了一些理所当然的亲近感。血缘真的好奇妙,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九年前的真相还能突然被翻出来,将他们两个原本毫无牵扯的人,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连在一起。

余明安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坐下,“我知道你不想认他。”

“我爸对我很好的。”

甄明珠低声说。

余明安“嗯”了一声,“我知道,他很宠爱你。”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余明安摇摇头,苦笑,“我刚知道的时候,我想杀人。”

甄明珠:“……”

“真的想杀人,那种情绪难以形容。还特别怨恨,想不通为什么他是我舅舅,为什么他的这些事要我去承担后果。可这些天想了想,觉得他其实也很不容易。”

甄明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想象里他是很爱你妈妈的。我小舅这个人,从我记事起就是一等一的闷。他一辈子都没结婚,先前我真的以为他就是热爱部队对婚姻没兴趣没想法。可你记得吗?他养的那条叫将军的苏牧,我也是那一天才晓得将军这个名字由来的。我妈说起这个事的时候,他抬手摸了摸将军的脊背,我现在回想他的那个动作,感觉心里难受。”

甄明珠还是没说话。

“反正我直觉里他是爱着你妈妈的,因为她所以一生未娶。那天得知这事情的时候,他和我说话特别严肃,比以往还严肃许多那种,说是让我先不要将事情告诉你,还警告我和你保持距离。我当时愤怒得没办法形容,眼下再回想,又觉得他心里很重视你,这当然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是吗?

甄明珠心里其实有些自己的判断,可,还是抗拒。

知晓身世的这几年,她没有一刻不想知道这些真相。想知道父亲是谁,想知道他们俩为什么有了她,想知道为什么妈妈没有嫁给生父,而是来了安城。

可眼下知道了,心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复杂了。

她胳膊搭在膝盖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余明安当然晓得她心情,抿唇沉默了好一会,最终建议说:“要不你问问你爸吧?”

甄明珠“嗯”了一声。

余明安牵动唇角,“我是觉得你可以问问他的意见,指不定他并不介意你认祖归宗。哪个父母不一心为自己的孩子考虑呢?我小舅又没有家庭,你要回去了,其实不会很尴尬,我外公外婆也都是很好的人。”

听他说完,甄明珠的眼前浮现出顾老太太那张慈爱的脸。

奶奶?

这个称呼陌生又亲切。

甄家亲缘淡薄,别说奶奶了,她从小连个叔叔伯伯都没有见过。

可……

心头还是沉闷且重。

余明安没有多劝,静静地陪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过。

甄明珠突然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谢谢啊。”

“说什么谢,”余明安扭头看她一眼,好半晌,无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妹妹。”

甄明珠抿着唇角,倒是没反驳这个话。

余明安那颗心便突然觉得安稳。

妹妹就妹妹吧,可以正大光明地照顾她,逗她开心,陪着她。

他父母工作那么忙,母亲也是三十之后才有了他,两个人忙于事业,他从小也没什么兄弟姐妹,基本上都是和邻居家的哥哥弟弟们一起玩大的。

甄甄就这么成了他妹妹,那最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时常能相见。

人最起码要学会自我安慰,才不会对这个世界太多意见。

“我再想想吧。”

说完话,甄明珠站起身来。

余明安跟着她站起来,两个人一起往操场外面走。

都没发现,铁丝网外握着电话的程砚宁。

甄明珠是回到宿舍里才发现程砚宁给她打了两个未接电话,时间好像正是她跑回学校那一会儿。

犹豫了一下,她洗过脸之后将电话给拨了回去。

“喂。”

程砚宁的声音,带着一贯清冷的质感。

甄明珠开门见山问:“你那会儿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嗯,问你回学校了没。”

“回了。”

“那就好。”

三言两语之后,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

甄明珠很快挂了电话,想了想,用手机订了张回安城的飞机票。

翌日,清晨。

天色微微阴暗,没有阳光。

“是不是要下雨呀?”

孟晗从洗手间出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纳闷道。

“好像是阴天吧。”

董西琴说完这句话,转头瞥见甄明珠往斜挎的包里装了把折叠伞,还没来得及多问呢,便瞧见她对孟晗说:“我今天不去自习室了,回一趟家。”

孟晗叹着气看她一眼,没脾气地应了一声。

甄甄最近颇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总是一副忙碌样。

她看着有点小郁闷,甄明珠笑笑,上前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家里有点事儿。”

“知道啦。”

孟晗顿时又笑开,乖巧地说。

甄明珠便没有在宿舍里多待,出了宿舍,很快下楼。

时间有点赶,等她到机场的时候有点来不及了,走了紧急绿色通道才赶上飞机。

进入了夏天,各地的雨水都多了起来。这一天安城的天气和云京差不多,早上阴沉沉的没什么阳光,从机场坐车直达看守所,人的心情都和天气一样,无法放晴。

甄明珠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深深呼吸,又拿手机看时间。

十二点多了……

她抿抿唇,抬步往看守所里走。

还没进大门呢,步子又慢慢地缓了下来。

要怎么和爸爸去说?

他眼下在坐牢,自己却要告诉她,亲生的首长父亲找到了她?

再大度的人,听到这个都不会太高兴吧?

就算当年的事情是一桩意外,就算没有人在这件事里犯错,就算顾首长深爱着妈妈甚至终生不娶,这一切,掩盖不了也抵消不掉恩重如山的养育恩德。

她却倒好,带着这么一个消息去找他,还是在上课期间。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投奔生父?

甄明珠的步子,就那么停了下来。

她距离看守所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了,不晓得找谁,所以想听听甄文的意见。可迟疑的心思一上来,便很快地,打乱了她先前所有的想法。

还是算了吧。

至少等到他出狱以后再说。

甄明珠没有在看守所门口再逗留太久,转身离开,她在附近随便地找了个餐馆吃了午饭,尔后,拦了辆出租车,前往市郊的南山陵园。

苏璇葬在那里……

------题外话------

昨天的评论区有人说:“大大你割肉就当减肥了。”

那阿锦就不得不问一句了!

对一个体重只有八十斤的作者说这样的话,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o(╥﹏╥)o

稍后二更。→_→

277:顾首长,超级女儿奴【二更】

两点多。

出租车停在了陵园外。

市郊比市区风大,一排排松柏伫立着,好像沉默的守陵人。高而长的石阶两边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老桐树,六月初夏,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大叶子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甄明珠这一天穿了条中袖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腰间细细一根绑带连同裙摆一起,被风吹得飘摇张狂。

她有些懊恼,左手按着包,右手抓着裙摆,低着头快步上台阶。

以往在安城的时候,甄文还会抽空带她来给苏璇扫墓。眼下她去了云京,每一年回来的时间有限,来陵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不过……

远远地看见两道高大身影,甄明珠下意识地避到了树后面。

苏璇的墓碑那儿,站了两个男人。

顾振南和他下属乔睿。

远处天边乌云翻滚,陵园里风打树叶的声音好像鬼哭狼嚎,乔睿距离墓碑稍微有点远,石雕一般地站着,视线却一直落在顾振南身上,心中震颤难言,却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年过半百的高大男人,哪怕如今,站着的时候也好像一杆笔挺的枪。单膝跪地蹲下身,气质却全不复几十年冷酷沉着。自己这领导,虽说家世不错,却并非军二代。从军后一路高升到参谋长的位置,却丝毫不留恋权势,因公重伤养病期间便提前退位让贤,完全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对这样的人,他当然是打心眼里敬重的,敬重他铮铮铁骨,也敬重他高风亮节。

眼下,他半跪在那里,用浅灰色手帕,给一个女人擦拭墓碑。

这是乔睿第一次见到苏璇的模样。

不得不说,墓碑上的女人,美貌还出乎他意料。

在晓得明珠小姐是首长女儿的时候,又听闻她和母亲七八分像,他便能晓得,身为她母亲,定然也有着出众到让人过目难忘的相貌,要不然像顾首长这样沉闷冷情的男人,也不会为她停驻。

可事实上,这是一个旧照片也能直接上电影画报的女人。

照片是应该是婚后才拍的,她精致的眉目之间有浅浅温柔笑意,如水清澈,欲说还休。

明珠小姐年方十九,尚没有她母亲那股子韵味。

垂眸看见顾振南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了墓碑,又将墓碑前一方空地也擦拭的干干净净,乔睿心里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对他来说罕见的感伤。

铁血柔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一生未娶冷酷无情的背后,有一个被时光掩埋却无比清晰的身影。

“阿睿。”

沉稳的声线,打破乔睿的乱想。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