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无言以对。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听他说过“假如”,他自己选择的路,似乎从来不曾后悔过。

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陈洛钧恢复了理智:“容容,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这件事情解决的,只是我现在有些……身不由己。”

“嗯,知道啦。你自己也要当心哦。”她尽量欢快地说。

挂了电话以后,雪容又上了会儿网。某个网站发了苏雅在一个商业活动的访问,记者问她怎么看陈洛钧首映礼忽然消失和“神秘女友”的事情,她大方得体地一笑,语气认真地说:“以我对洛钧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想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十分合理的原因。希望大家给他留一些私人的空间。”

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笑容和坚定的神色,雪容忽然有些不明白,陈洛钧为什么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个跟他如此相配的女孩。

跟她相比,雪容自己除了给他添麻烦,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江海潮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拔掉电源抱在自己怀里,“电脑我没收了。把你的手机也交出来。”说着,他冲雪容伸出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收我电脑干吗啦。我不看就是了。”雪容抵抗。

“这些媒体能说什么好话?你还老忍不住要看。手机拿出来。”他微一皱眉的样子,带着几分威严,眉眼间倒跟雪容的爸爸有点像。

雪容心一软,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机。

“哎那我……”

“陈洛钧知道家里的座机,有事会打给你的。”他不由分说地拿着雪容的电脑和手机走开了。

雪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所以只是叹了叹气,便没有再试图问他要自己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她都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日子。

不看那些电视里和网上的报道也好,她至少不用再听见别人如何翻出她爸爸当年的案子,眉飞色舞地拿她的家事,拿她和陈洛钧的关系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那些旁观者看似无意客观的评价,其实都是面目狰狞的语言暴力。

而陈洛钧也一直没有联系过她,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不太愿意去想他到底为什么杳无音讯,只是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给他点时间”。

直到好几天以后,江海潮家才终于来了一个找雪容的电话。她正洗澡洗到一半,听见有人叫她,胡乱用毛巾裹了裹头发,套上衣服就跑了出来。

电话那头居然是齐诺。

“哈喽。”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欢脱。

“是你啊……”雪容不禁有些低落,“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家电话的?”

“我当然有办法啦。”他哈哈大笑道,“哎对了,最近香港的打折季开始了哦,你要不要来购物?顺便去逛迪斯尼?”

“不去了啦。”雪容哪有那份闲心。

“来散散心嘛。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呃……”齐诺支吾了一下,“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照片,就让同事帮我翻译了一下那些新闻,然后你电话一直关机,我就打给陈洛钧了……”

“想不到那点八卦都惊动国际友人了。”雪容笑笑。

“嘿嘿。来玩嘛,陈洛钧不会介意的,还是他说让我邀请你来香港玩的。”齐诺不好意思地笑笑。

雪容没有笑。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听到陈洛钧的名字,居然是他要把她往另外一个人身边推。

“虽然我留在这里一点也帮不上他,但是……我不能现在走开。”她的声音不大,也有些忐忑。

“他其实也只是担心影响你啦。毕竟媒体揪住几年前的事情不放……”齐诺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停。

“什么几年前的事情?”雪容不禁问。

“啊不是,是几天前的事情。我说错了。”齐诺打哈哈。

雪容从他略显慌张的语气里似乎听出点什么,闲聊一会儿挂了电话,自己琢磨了片刻,便去书房找江海潮要电脑。

不出所料,他不肯把笔记本还给她。

她隐约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我要上公司邮箱,下周得去上班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就在这里上。”江海潮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准备把自己的位子和电脑让给她。

“公司邮箱只能用我自己电脑里的软件登录。”她坚持。

江海潮想了想,退让了一步:“那你就在书房里上。”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雪容的电脑,指了指书房里的沙发。

她没有再倔下去,只是在沙发上坐下,开机。江海潮一直盯着她,似乎像在看管一个危险的犯人。

她都不用去搜索陈洛钧的名字,随便开了个娱乐网站,头条新闻就是他。

挂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段前两天的娱乐新闻的视频。

开头的内容都还是雪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那些,什么“当红小生无故缺席首映礼”、“与神秘女子举止亲密”之类的,几张自己在机场的照片一闪而过以后,主持人忽然面色一沉说:“在对该事件的采访过程中,有知情人士透露,陈洛钧在当年的成名舞剧《当年明月》的演出过程中就曾经因为私自离开剧组而受到舞蹈团团长的严厉批评。”

雪容下意识地看了江海潮一眼。他正用一种掺杂着担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这件事当时并没有对演出造成影响,但在这部舞剧巡演结束的当晚,陈洛钧却在庆功宴派对上与团长和其他演员发生纠纷,激烈争执和斗殴后,陈洛钧被警方带走,并在其身上搜缴出少量的摇头丸。”新闻还在继续,主持人的神色也愈发严肃,“经过我们的调查核实,当时陈洛钧由于携带毒品、寻衅滋事被判处拘留六个月。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他在一炮而红之后却忽然销声匿迹,直到几年后才重新以演员的身份返回舞台。当年的事实真相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我们希望的是这次的事件能够早一天真相大白……”

这段新闻放完以后,雪容整个人都呆了。

她盯着屏幕放空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江海潮从身后拽住她。

“出去走走。”她轻声说。

江海潮没有再问,只是跟在她后面。

走出门外,被入夜的寒风一吹,雪容不禁一个激灵。

在夜幕中站了许久,她忽然问:“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她低声给自己辩解道,“你们别老拿我当小孩子好不好?”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走,跟我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说着,江海潮拉着她去车库取车。

他们先去了海棠花园。陈洛钧家那个单元门口聚集着三五个记者,拿着照相机,长枪短炮地蹲守在那儿。

雪容坐在车里抬头看了看,他家的窗口暗着灯,好像没有人。

“看见没?你要是知道了,贸贸然地来找他,只会更落人话柄。”江海潮低声说。

雪容看看那些记者和他们的装备,顺从地点头表示同意。

“再去一个地方吧。”她近乎喃喃自语地哀求道。

江海潮不忍拒绝她,只好听她的话,把车开去了剧场。

这里的情形比刚才陈洛钧家楼下更加有戏剧效果,剧场的前后门都被媒体包围了,隔着紧闭的车窗,她似乎都能听见那些记者互相聊天打趣的声音,看见他们期待得眉飞色舞的样子。

没几分钟,剧场的后门开了。

雪容没看见出来的是不是陈洛钧,只见周围的记者一拥而上,把刚出来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那一大团黑压压的人群在夜幕的掩盖下缓缓地往路边挪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走了足足好几分钟。

直到人群走到离雪容他们不远的一辆车附近时,她才终于看到了陈洛钧一闪而过的侧脸。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围着他的那群人都不存在似的,拉开车门很快钻进了车里。

记者们见他走了,便垂头丧气地散了,似乎什么料都没有挖到的样子。

他的车很快便绝尘而去,雪容也跟着江海潮回了家。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

直到回了家洗完澡上床,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纵然努力说服自己那些狗屁娱乐新闻根本不值得相信,但“毒品”、“斗殴”和“拘留”这种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跟陈洛钧联系在一起的字眼却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闪现。

从这条新闻——也许叫丑闻更确切——播出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说过任何一句辩解的话。网上已经骂声四起,什么样的难听话都有,他却一直要没有澄清自己的意思。

她一边怎么也不相信陈洛钧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一边又隐约觉得这些报道不像是虚构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终于再也受不了纠结的折磨,悄悄起床溜出去,打车到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难得地不在吧台后面,另一个调酒师告诉雪容他在楼上。

雪容沿着昏暗逼仄的楼梯上去,在陈洛钧原来住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安迪。

他正背对着房门,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键盘,连身后有人都没意识到。

雪容走近了,正好看见他以“蔷薇草”的名字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

“原来蔷薇草是你!”雪容没忍住惊讶地叫出声。

安迪被她吓得猛一回头:“嗨,是你啊,我以为谁呢。”

雪容无力地冲他笑笑。

她早就应该猜到,那么神通广大,在陈洛钧什么戏都接不到的那段时间里还能偷拍到他的,也只有他身边的人了。

“你是不是在帮洛钧说,新闻里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雪容靠在墙边问。

安迪耸耸肩 ,略带惆怅地说:“很不幸,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喊几句口号而已,希望大家相信这些事情其实另有隐情,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信。”

她一屁股滑坐在地板上。

安迪挠了挠头,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纠结了一下说:“当年洛钧知道你要去英国,就自己偷偷去申请了一家伦敦的表演学校,还一边巡演一边考过了雅思。新闻里说的私自离开剧组,就是他去面试学校那天。他当时那么红,忽然撂挑子不干了要去留学,结果惹毛我们领导了,威胁他要是敢去就封杀他。洛钧那脾气你也知道,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是要干,当然不会买账了,结果,巡演结束那天晚上我们领导拦着他不让他走,吵来吵去的,就闹出事了呗。”

雪容抱住自己的膝盖,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那……那什么摇头丸……”

“苏雅放他口袋里的。不然你以为她后来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她为什么要……”

“谁知道。”安迪又耸耸肩,“警察来了,心慌的吧,要不就是想把他留下来呗。”

“那洛钧为什么不说清楚?”

“那时候场面那么混乱,谁说得清楚?完全就是一团烂账。”安迪叹气道,“洛钧他爸知道这事都气疯了,后来也不知道通了多少关系,才算是没把事情闹大,也没曝光。”

“后来……”

“后来的事你差不多就知道了。他出来以后,原来那个圈子是混不成了,就在国内念了个表演系的研究生,然后……你就回来了。”

她低头捋清了思路,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所以……所以全是因为我?”

安迪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自责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安迪蹲到她面前说:“丫头,其实这些事都不算什么,当时一夜之间十几年的心血都没了,洛钧不都挺过来了?现在他也一样能挺过去。说到底,他最接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你走了。”

安迪站起身来:“对了,你走的那天他还让我赶到机场去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给你。可惜我去得晚了,你已经飞走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

纸上是一行匆匆写下的话,他平时挺拔飘逸的字显得龙飞凤舞:

容容,还记得你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我吗?记住,信我,等我。

雪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打车回去的,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四个字,信我,等我。

她居然愚蠢得一条都没做到。

她从小那么听他的话,把他当神一样仰望,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弃了他。

就连今晚的纠结和怀疑,都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是陈洛钧主演的话剧首演,雪容白天试着打过两次他的电话,都关机了。她极其小心地戴了帽子和眼镜出门,一路低着头去了剧场的售票处想买一张晚上首演的票子,结果发现票房销售居然好得一塌糊涂,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倒数第二排的票子。

雪容找到自己的座位以后就埋头看着手机,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来,等快开场偷偷四下一张望,才发现周围坐满了人,连最差的角落里的位子都没空着。

她刚窃喜了一会儿,就发现形势不太妙。

本来应该在大幕拉开时就安静下来的观众席里一直有人喧闹个不停。有打电话的、聊天的,甚至还有拿手机的亮光晃台上的演员的,剧场的工作人员都来不及制止。

她记得伍德曾经跟她说过,台下观众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稍微大点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台上的演员。轻则忘词走错位,重则影响心神发生舞台事故。

周围吵得她连陈洛钧的台词都没完全听清,只知道他演的是个落魄的秀才,其他配角的戏就更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就算她看的话剧不多,也知道这种现象实在不正常,不经意间满手心都是焦急的汗水。

第一幕结束时,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鼓掌。

台上的灯光暗了很久,第二幕才开始。

雪容能看出来台上的演员都很卖力,但不管他们多么认真,底下总有人就是不买账,乱得像个大茶馆,连那些真正来看戏的人都渐渐地被影响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后来已经不忍看下去,只得把头低下去,暗自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就这么如坐针毡地熬了将近两个小时。

演出结束以后,她等散场的人群基本走光了才离开座位。

这个剧场就是当年她看着陈洛钧排《漂泊的圣彼得》的那座剧场,她借着熟悉地形,从一扇侧门混进了后台休息区。

后台的氛围也奇怪极了,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休息室走廊上穿梭,收拾服装的,准备离开的,低头发短信的,场面忙碌,却近乎鸦雀无声。

她怕被人看见,在卫生间躲了一会儿才出来。

后台的工作人员已经差不多都走了,她沿着已经关了一部分灯的走廊一直走到后台,都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

她放轻脚步在后台张望了一番,本来打算走的,却忽然下意识地转身又往舞台的方向走了两步。

陈洛钧就站在舞台的正中间。

她起初只是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剪影,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以后才分辨出了他身体的轮廓。

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棵雪中的青松,目光也笔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满场翻起的深红色座椅,被浓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的舞台,强忍失意静静立在台上的身影。

无限凄凉。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回到了犯罪现场的杀人犯,残忍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又一次毁了他,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理想、毁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苦苦追求。

她没敢上前走到他身边,只是颤抖着转了个身,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雪容和衣倒在床上。

没有开灯,天花板却如同一块清晰明亮的幕布,循环播放着她从认识陈洛钧开始的情节。

他教她做数学题,他陪她买琴弦,他在火车站接她,他给她做大餐。

而她为他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却很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

陈洛钧的电话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她愣了愣,坐起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与平时并无不同,仍然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容容”。

“这么晚还没睡呀?”雪容故作轻松地一笑。

“嗯。刚到家。”

“哦。”她没敢问他晚上的演出如何。

“今晚……挺顺利的。反响不错。”他却破天荒地主动说。

她眼眶顿时红了,先是捂住了口鼻,屏息了好久才说:“太好了。那恭喜你啊。”

他笑了笑。

如果不是亲身去过今晚的剧场,她几乎就要被他骗到了。

“最近天天都要演出,要注意身体哦,听说明天就要降温了呢。”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假装没有看到他摔倒谷底的狼狈模样,已经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天亮以后,雪容一个人去了寒月寺。

那些跟陈洛钧偷偷在山上见面的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他们沉默地在树下对坐,十指紧扣,仿佛生怕一松手就错失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