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尘站直身子,侧眸看了说话人一眼,便转身欲走。不料那男子却上前一步拦住段尘去路,一边拱手行礼道:“在下方文礼,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段尘蹙了蹙眉心,正要从一边绕过去,展云已经站到身边,手握玉骨扇子跟那人回礼:“原来是方公子。久闻令尊大名,却一直未曾得缘拜会。今日有缘得见公子,实乃行之荣幸。”

男子一见展云掌中那把玉骨折扇,面上就已经变了颜色,待听完展云几句话,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胡乱客套两句,便慌手忙脚出了屋子。

赵廷在一边看得有些糊涂,便将目光投向周煜斐,周公子勾唇一笑,低声说道:“他爹两个月前刚刚离世,这尚且热孝在身,便出门游玩、搭讪女子。被行之这么把事一挑,他哪还有脸老实待着,这屋子里一人吐口唾沫就能活活把他淹死!”

不仅赵廷,段尘也是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其中利害,再看向展云时,心中自然更多了两分防备。展云被段尘那眼神瞅的哭笑不得,心说我怎么就又成恶人了!正郁闷着呢,就听身后响起一道绵柔嗓音:“不知这位,可就是江湖人称‘如玉如云行之公子’的展二少?”

第四章周旋?端倪

几人转身,就见面前站着三位容貌姣好、风姿各异的女子。中间那位一身娇嫩鹅黄色衣裙,流苏状的浅黄色琉璃珠子自乌黑发间垂落额头,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粉樱色的唇抿出一抹娇俏笑容。旁边两位女子,身着淡紫色衣裙的那位神情倨傲,身着浅粉色衣裙的那位则粉面低垂不胜娇羞。

不待几人作出回应,中间那位小姐再次开口,这次却将目光从展云身上移开,转而投向段尘:“这位,可就是行之公子的表妹了?”

段尘凤眸半垂立于展云身边,并不作答。展云将折扇隐入袖口,拱手微微一揖,同时微微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少庄主昨日提到的柳小姐。”

柳曼蝶捂嘴娇笑:“行之公子好眼力。”说话间又瞟了段尘一眼,眼珠一转,面上笑容更娇甜三分:“公子还没有为我们介绍身边的这位小姐呢。山庄里女客甚少,不像往年请了许多夫人小姐来过来一同赏梅,可把我们愁坏了!好不容易跟管家打听到,说昨晚上才到了一位姑娘,是跟行之公子一同来的。这不,我们一大早上就过来寻了么!”

展云浅浅笑着,一边侧过头看向段尘,眉眼之间不觉流露出淡淡宠溺:“尘儿向来不喜多言,恐怕会让几位小姐觉得无趣。不如这样,几件兵器我们也看的差不多了,不知柳小姐是否愿意做个向导,带着我们去后园赏赏梅景?”

柳曼蝶唇畔笑容依旧,看向段尘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这是自然。恰逢今日雪后初霁,正是赏梅的好时候。”

如此,一行人便出了屋子,在柳曼蝶的带领下一路往山庄西面走去。柳曼蝶和展云并行在最前面,两人之间隔出大约一米距离,段尘走在展云另一侧,却故意放慢步伐,与那两人错开一步,却又不会离展云太远。赵廷和周煜斐走在后头,淡紫色衣裙的那位走在周煜斐身边,身着粉裙那位则跟在赵廷一侧。

刚刚几人已经各自报出名姓,赵廷和周煜斐都用了自己的字充作名字,说是展云在苏州的旧友。那两位女子,身穿淡紫色衣裙的是柳曼蝶的表姐,姓楼,身着粉裙的岳小姐则跟柳、楼二人是手帕交,从小便玩在一处,这次是跟随兄长一同过来参加寿宴的。

岳依依本就有些胆小,此刻战战兢兢走在赵廷身边,头垂的低低的,一双手紧紧绞着丝帕,偷偷抬头瞄了身边男子一眼,又飞快将头埋的更低。好,好凶哦!虽然也好俊。

赵廷此时一双剑眉狠狠打了个死结,一脸阴翳的望着走在前面那三人。表妹?尘儿?行之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再说了,段尘什么时候答允他这般亲昵称呼了?刚刚展云当着众人的面唤出那声“尘儿”时,出乎赵廷意料的,段尘却一脸平静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这般称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赵廷越琢磨脸越黑,这臭小子一定事先跟段尘套好词了!

周煜斐则有一搭没一搭的逗两位小姐说话,周公子是谁啊!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情场老手,逗俩小姑娘就跟喝白开水似的!顺嘴一扯,就引得一直惴惴不安的岳依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紧接着,就是是一阵银铃般的咯咯娇笑。另一边,楼月如虽然一直紧绷着脸,可细一看却不难察觉,那不觉弯起的朱唇以及浅映笑意的眼眸再次证明了周公子魅不可挡。

段尘缓步行在柳曼蝶和展云身后,一路暗暗将路上所见景物与脑海里那幅地图细细比较,对那两人对话却没怎么注意倾听。正锁眉深思,就听一旁有人柔声轻唤自己名字,下意识间猛地抬头,正望进展云那双似笑非笑的弯月眼眸:“在想什么?柳小姐刚刚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段尘面色如常,偏过头看向柳曼蝶:“抱歉。我刚刚在想,这山庄名为‘万柳’,怎么这一路上,却一棵柳树都没见着。”

柳曼蝶闻言,粉樱色的唇抿出优美弧度,美目流转,略带嗔怪的瞟了展云一眼:“怎么行之公子没有给尘姐姐好好介绍我们山庄么?我们‘万柳山庄’,有万株梅树,却只得一棵古柳,就在刚刚展出那几件兵器的屋子后头。听我祖父说,这名字是他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的,听说是为了感激一位对我们柳家有大恩的前辈,才取了这个‘万’字。意思是只要我们柳家在江湖一日,就随时欢迎那位恩公以及那位恩公的后人来我家作客,柳家与万家世世代代,情谊长存。”

展云与赵廷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又微笑叹道:“柳小姐所讲的这个故事,行之也是头回听说。我一直以为,这‘万柳’两字,就取自柳家这‘万’株梅树,以及主人姓氏的那个‘柳’字,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倒是行之孤陋寡闻了。”说着,展云又轻蹙眉心,似乎有些不解:“不过这万家,是西南‘飞鹰堡’的那位万堡主?”除此之外,展云还真想不到江湖有哪个万家,衬得上柳曼蝶所讲的那般风头了。

展云此言一出,柳曼蝶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摇头间,额头的琉璃珠子也随之轻轻摆动,更显出几分娇俏:“应该不是。听说从我祖父那辈起,这万家的人就再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我爷爷也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位恩公的后人来过庄中一次,再以后,那人好像就销声匿迹了,爷爷为此一直很难过。”

众人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话间已经行至西侧梅园,园子入口处卧着一方青岩,上书“梅香万顷”四个朱红色大字。未入梅园,阵阵暗香早已浮动身畔,雪后空气本就纯澈,梅花特有的清幽香味萦绕鼻端,众人尚未赏见梅花,却已先醉了三分。

跟随柳曼蝶脚步,一行人踏着皑皑积雪步入梅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淡粉色的梅树。朵朵粉梅仿佛只只粉蝶蹁跹枝头,冷风拂过,花瓣轻轻颤动,更增添两分飘飘欲飞的楚楚之姿。柳曼蝶微笑解释道:“这片‘扣瓣宫粉蝶’正是盛放时候,再往前面,还有两种梅花,这几日也正开的好。今年雪下的早,别的书种大都刚刚抽苞,要想观赏,还要再过些时日。”

“持来玩未足,花向手中老。芳香销掌握,怅望生怀抱。岂无后开花,念此先开好。”周煜斐折了一只梅花递到楼月如面前,琥珀色的眸子定定锁住眼前佳人,唇角一勾,笑得格外妖孽。

楼月如面颊微红,伸手接过梅枝,一双眼有些不自在的看向一边。柳曼蝶早已掩唇笑出了声:“可惜了一支初绽‘宫粉蝶’,就这样被周公子折来,只为博得表姐美人一笑。月如表姐,你还是笑一笑吧。不然周公子待会儿诗兴大发,一边吟诗一边折梅花,我这梅园可禁不起他这三两番折腾!”

楼月如被她调侃的面上一片绯红艳若霞飞,转过脸不再理人。周煜斐却面不改色,挑眉笑得邪肆:“我这可是师从古人教诲,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周煜斐一边说着,侧眸瞟了赵廷一眼,眸中似有深意,接着又笑着看向展云:“我说行之,柳小姐这一路解说着实辛苦,你就是借花献佛折支梅花送人,想来柳小姐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赵廷自然明白周煜斐弦外之音,面上依旧一片冷淡,一双深邃眼眸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段尘。踏着雪走到佳人身畔,赵廷轻启薄唇,沉声说道:“喜欢这梅花?”

段尘正站在一棵花瓣浅黄色的梅树跟前,听得赵廷问话,侧眸瞟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赵廷被那淡淡一瞟勾的一颗心“砰砰”跳得急切,心下纷乱之际伸手就去折眼前那条枝杈。段尘不禁有些惊愕的看向动手折梅的人:“我不喜欢。”

赵廷手上动作一顿,一双黑眸无比认真的凝视眼前女子:“那你喜欢哪支?”

段尘抿抿唇角,转身就走。却见展云也迎了过来,微微笑着看向段尘:“梅花好看么?”

段尘一语不发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心说就赏个梅景,这些人怎么就整出这许多事来!真是无聊透顶。再见到不远处柳曼蝶收敛笑容打量自己的模样,以及周煜斐半眯起眼看向自己的神情,段尘不禁蹙起眉心看向展云,这人,心思到底有多深?

午饭是与那几人一同在梅园外的一处屋子用的。饭食做的很是精致,味道明显有些偏重,那三人倒都吃的欢畅,唯独段尘明显吃饭比吃菜多些。所幸山庄里自酿的梅花酒味道独特,清洌的酒液里带着淡淡梅香,烫过之后,酒劲儿淡了,口感却更绵延些。段尘慢慢啜着酒,一边静静听着桌上那几人聊的起劲儿。

柳曼蝶执起公箸为展云布菜,展云微微一笑,转脸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段尘。段尘抿了口酒,轻声说道:“表哥不喜欢吃茄子。”

柳曼蝶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展云,唇畔的笑一时间有些勉强:“抱歉,我不知道行之公子…”

展云面带笑意温声说道:“没关系,也不是一点都不吃。”可接下再动筷子,却碰都没碰碗里的那块茄子,一直到用完午膳。

柳曼蝶再没主动为展云夹菜,每次抬眸看向段尘时,都难掩目中复杂神色。另外那几人神情都有些高深莫测,尤以赵廷和周煜斐为甚。周煜斐那张嘴就一直没闲着,不是吃菜饮酒,就是出言调侃,因此饭桌上气氛尚且融洽。赵廷却面色冷峻一语不发,几次与展云对上视线,都微微眯起眼,眸中警告之意甚浓。展云仿佛浑然未觉,一直浅浅笑着,吃菜饮酒,不时还说上两句话。

吃过饭,一行人仍然精神头十足,唯独段尘推说酒饮的有些多,想回屋歇歇。赵廷和展云原本坚持要送她回去,段尘只轻声说了一句“很近的,不用了”,便起身出了屋子。展云半垂下眼眸,紧了紧藏于袖中的玉骨折扇,她已经看出来了。

赵廷起身追了出去,却只遥遥瞥见一抹身影,很快融于皑皑雪色。小王爷幽幽叹了口气,眉眼间染上点点愁色。

且说段尘施展轻功,一路朝展出兵器的那间屋子去了。距离屋子尚且有段距离,段尘便缓下脚步,作出散步的样子,不慌不忙绕到屋子后头,就见那里果然栽了一棵粗壮柳树。四下观望一圈,白皙眉心却渐渐蹙紧,这里四下空旷,除了前头的那间屋子,再无其他任何建筑。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看这样子,原先的那间屋子应该是早就拆了。段尘皱着眉转身,却在下一瞬被惊了一跳。

面前男子样貌普通,衣着平凡,可全身上下却透着逼人贵气,眉宇之间更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段尘倒退一步,脚下一转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男子也不阻拦,只低低说了一句:“这里变化,确实很大。”男子的嗓音有些怪异,仿佛指甲滑过砂纸,让人几不忍闻。再加上他几乎将话含在嘴里,故意说的含混不清,语速又快,若不是段尘就在前一刻刚刚闪过同样想法,几乎很难辨清他说的是什么。

看到段尘停下脚步,男子眸中迅速闪过一丝诡光,却在段尘转回身的同时很快作出一副苦恼模样。段尘知道这人太过危险,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定是上乘内功才做得到的,面上显然易容过,声音也应该是吃了药才变成这样,可他刚刚那句话,还是足以让自己停下脚步,看这人下一步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男子皱着眉与段尘对视,微微有些犹豫的试探道:“你也,是来找那样东西的吗?”

段尘勾勾唇角,面色沉静:“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恼怒,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就说自己此时嗓音低哑难听,又为了掩饰口音故意说的模糊了些,一般人只要注意些,听懂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好不好!

两人正胶着,就听不远处传来男子的惊慌呼喊:“不得了了!庄主,少庄主,小姐,快来人啊!”

第五章流采?复得

段尘施展轻功循声找到屋子前头,就见屋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再一望屋子里头,却空无一人。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正瑟瑟发抖站在管家面前,低声解释着什么。不一会儿,就见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柳亦辰几乎是用跑的奔进屋子,管家连忙跟了进去,观其步伐也是慌乱的紧。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段尘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年轻公子。

男子面色凝重轻轻点头:“那把流采剑不见了。刚刚我们一些人一件一件看过去,却发现靠北面的桌上一只架子是空了的。我们都有些奇怪,因为吃午饭的时候听同桌的人说过,一共有四件名器的。后来找了旁边站着的一个下人问了两句,他走过来一看,顿时就慌了。大声嚷嚷着出大事了。我们这才知道,那把剑不是被柳家的人临时收起来,而是就在大家眼前不翼而飞了。”

段尘闻言也是一惊:“敢问公子是大概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约莫一盏茶工夫前吧。”男子说着,收回一直遥望的视线,转头看向段尘。

段尘锁眉,刚刚自己来的路上,还听人连声赞叹那把流采剑如何寒光内敛凝若霜雪,而自己到这也不过一盏茶工夫,也就是说,就在这不到一刻的时间里,那把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叔叔!”一道鹅黄色身影一阵风似的冲进屋子,人群隐隐有些骚动。段尘正欲开口提问,就听身后有人柔声低唤自己的名字:“尘儿,你也在这。”

段尘侧身,就见展云已经行至身畔,唇畔仍然带着浅浅笑容:“一起进去吧。”刚刚他们一行人正往这边行着,就见有下人急匆匆奔了过来,说是四件名器里丢了一件,少庄主那边也派人去了,还请小姐快些过去。既然段尘已经站在这里,那么了解到的情况应该比他们要多一些,而且有她在,应该能注意到一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毕竟在杭州那些日子,三人一起寻找线索勘破案件,展云和赵廷对于段尘在这方面的能力,还是相当佩服的。

赵廷走在段尘另一边,走没两步,便侧眸看向身边佳人:“还难受么?”

段尘微微一愣,复又轻轻摇头:“谢谢。”

赵廷唇角微弯,面上神色不禁更加柔和,漆黑眼眸也映出淡淡笑意。另一边,展云唇畔仍挂着笑容,可袖中的折扇,却硌的掌心微微发疼。

一行人进了屋子,就见柳曼蝶已经急的眼圈泛红,楼月如站在一边轻声安慰着,岳依依也拿出手帕给她拭泪。柳亦辰紧皱眉头,呆呆望着已经原本用来放置宝剑的红木架子,置于身畔的拳头紧紧握着,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少庄主,流采剑应该还在这庄园里,咱们大家坐在一起想想法子,总能将剑找回来的。”展云走到柳亦辰身边,温声劝道。

柳亦辰沉默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剑是能找回来,可山庄声名,却一去不返。门外那么多双眼瞧着,如此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我堂堂万柳山庄,竟然连把剑都守不住。”

“少庄主如是说,那屋外那么多江湖豪杰,也应该跟着一起没面子才是。”段尘声音不大,可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那把剑既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就说明盗剑之人的功夫,绝对在在场所有人之上。”

柳亦辰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将段尘从上到下一番打量,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一边微笑着看向展云:“果然是展家人么?世侄,你这表妹,还真让柳某刮目了。”

展云因为那句“展家人”面颊微粉,一双弯月眼眸也含了浅浅笑意:“少庄主过奖。当务之急,是集合山庄所有贵宾到一处,尤其是刚刚发现宝剑不在时在场的几位,我们要特别见一见。我和我两位朋友一定尽力在最短时间内,帮少庄主把流采剑找回来。”

柳亦辰点头,一边吩咐低头站在不远处的管家:“祥伯,把这次来参加寿宴的宾客名单拿来给展公子。招呼门外各位客人先到‘聚义堂’小坐。父亲那边,先把事情瞒住。”

管家垂首称是,带着屋子里几个下人出去了。

“行之公子,您一定要帮我们柳家把流采剑找回来!”柳曼蝶一双眼尚且带着盈盈泪光,绵柔的嗓音里隐隐带了哭音:“这几件兵器,都是爷爷最宝贝的。要是被他知道东西不见了…他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

展云轻轻点头:“柳小姐放心,在下定当尽力。”

“那就拜托行之公子了。”柳曼蝶抿出一抹笑容,看向展云的眼眸也带了深深依赖。

周煜斐拿着宾客名单迅速扫视一遍,又将纸递给展云:“基本上都是江湖上有些名望的家族或者门派,共计一百一十二人。你应该比我熟悉。”三人之中,赵廷基本上很少往南边跑,除了待在汴京,就对北边比较熟悉,江湖中的人事,他知道的远没有另外那两个人多。

展云祖父曾是朝中重臣,辅佐两代君主,父亲却从未入仕途,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因此展云虽然老家是在苏州,却从小长在京城,直到十五六岁了,才回苏州久居。他考中过进士,却没有参加接下来翰林院的考试,多年来走南闯北的也闯出些名堂,再加上“行云山庄”从他父亲那时候起就扬名江湖,这六七年来,行之公子的名头也越发响亮。

周煜斐则是因为自己本身爱玩,赵廷去西北打仗的时候,他跟着去过。展云回苏州老家久住的时候,他也跟来同住。因此对于江湖上好些事,虽然比不上展云熟稔,却比赵廷强太多了。

段尘站在一边也盯着那张名单瞧,突然手一伸,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人是谁?”名单上面,不光列着名姓,而且还标明各人所属门派或家族,因为有些家并不只请了一人过来。段尘这些年在外闯荡,虽然没有展云和周煜斐见多识广、人面广阔,但江湖上名声比较响亮的人,她总也听说过的。唯独纸上那个“保德邓家邓定波”,她连听都未听说过,保德在哪?看这名字,也不像江南一带的。

展云侧眸看了段尘一眼,眼中透出淡淡无奈,这丫头眼可真尖!周煜斐闻言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笑着说道:“这个赵廷比较熟,让他说吧。”

赵廷伸手取过那张纸,一边扬眉看向段尘:“哪个?”

段尘此时正蹙眉思索,一听赵廷提问,也没多想,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那张纸,食指一伸:“这个,邓定波。保德在哪里?”

赵廷被段尘那写满求知的眼神看的喉头一紧,一边暗骂自己没用,稳了稳心神沉声回道:“在河东路,太原府再往西北一些。保德邓家,我记得是走镖的,原来的老镖头擅使一双流星锤,在西北一带很有些名望。”

西北,段尘闻言再次陷入沉思。看来刚才那个人的出现,真的不简单。另一边展云望着段尘眉心轻蹙凤眸半垂的模样,不禁露出淡淡笑容。她这个样子的时候,显露出的才是最真实的那部分,不会太过冷淡,也没有那么重心防。

四人又在屋子里交谈片刻,便出了屋子往“聚义堂”走去。柳家人在那边已经开始拿着另一份名单清点人头。刚迈进门槛,就见柳亦辰快步迎了上来,走到几人面前时,压低嗓音说道:“有一个人没来。”

“谁?”周煜斐挑起一边眉毛,盗走东西的那人应该没这么笨吧?这种场合不来,明摆着惹人怀疑啊!

“苏州方家。”柳亦辰明显也有些疑虑。

“方文礼?”见到柳亦辰点头,几人顿时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不就是今早上跟段尘搭话又被展云三两句话吓走的那位?这盗窃宝剑的行为虽然可耻,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做便做的来的。以方文礼那样的三流身手,很明显没甚可能。

“我已经派人过去请他——”柳亦辰话音未落,段尘已经出声截断他的话焦急问道:“他住在哪?”

柳亦辰一愣,正要回答,就听不远处有人气喘吁吁的喊道:“少庄主,不好了!”

那人跑到几人身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少…少庄主,那人,那人,那人死了!”此言一出,不仅柳亦辰面色骤变,就连屋子里众人也一片哗然。

柳曼蝶几人被柳亦辰勒令待在自己屋子里不许出门,其他宾客则仍然待在“聚义堂”,等待会儿差不多时辰,管家会关照大伙用膳。柳亦辰和展云几人则快步朝方文礼所住的院落走去。

还未进屋子,就先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包括段尘在内,几人皆面色遽变。按说死一个人,断不会有这种味道,除非那人…前脚踏进门槛,柳亦辰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回头,看了眼走在展云后头的段尘:“姑娘还是不要进了吧!里面,可能会很…”

“多谢柳二爷关照,我没关系的。”段尘面色如常,目光镇定。柳亦辰微微迟疑了一下,又见展云几人都未阻拦,便点了点头,先一步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状况,倒是比众人所设想的要好了很多。方文礼脖子被一把剑紧紧缠绕着,在脖颈处打了个结,剑刃入骨三分,血顺着脖子上一整圈伤痕四下流溢,几乎染湿了半个屋子的地面。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眼惊恐圆睁,仿佛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最后的结局。

柳亦辰一双手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大手一挥,只听“砰”的一声,身畔那只圆桌碎落成几大块轰然倒地。一旁几人自然也认出,缠绕在方文礼脖颈上的那把剑,正是不久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的流采。

段尘提起裙角走到方文礼身边,探了探那人脸颊以及心口位置,又仔细观察地上鲜血,接着抬头看向那几人:“那人应该是刚偷了剑,就来这里将人杀死。尸体已经凉透了。”

“这么说,他盗剑是为了杀人?”展云蹙眉,又侧眸看向已经气的微微颤抖的柳亦辰:“少庄主莫要太过自责。看这样子,凶手应该蓄谋已久。恐怕咱们发现剑被盗的时候,他已经得逞杀手了。”

柳亦辰深吸一口气,低沉微哑的嗓音里带了一丝颤:“山庄里死了人,就是柳某的过错。各位客人都是高高兴兴来这里吃酒贺寿的,现在发生这种事情,父亲的寿宴,怕也没法子办了。”

“报官吧。官府那边有仵作,人手也多些,不然这么多宾客,咱们很难一个个问话,从中查找线索。”赵廷负手立于门边,一双眼眸色深沉,神色难辨。

柳亦辰摇头,英朗眉眼透出狠厉坚决:“江湖事江湖了。从现在起,哪怕不办寿宴,哪怕赔上整个万柳山庄,柳某也一定要将这逞凶之人捉出来,给方家一个交代!”

赵廷与周煜斐迅速交换一个眼色,一边展云温声正色道:“少庄主,报官是迟早的事。不过从此刻起,山庄只许进不许出却是真的了。”

柳亦辰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屋内几人:“捉拿真凶一事,柳某自当勉力而为,负责到底。不过,万柳山庄也确实需要几位的帮助,柳某在这里先谢过几位了!”说着,柳亦辰拱了拱手,后又将目光投向正四下打量房间各处的段尘:“这位姑娘,如果要跟着帮忙,我不反对。不过她的安全,展世侄你们要顾好。”

第六章示威?蜂针

“少庄主,方家少爷死了?”

“怎么死的?少庄主,流采剑是他偷的吗?”

“方家那小子功夫也不怎么地,难怪会被人摘了脑袋。”

“少庄主…”

柳亦辰一进“聚义堂”,一众人便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柳亦辰面色凝重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复又沉声说道:“各位,请听柳某说一句。方少爷是被人以剑勒毙,而那把剑,正是不久前刚刚失窃的流采。”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顿时又炸开了锅,一位四五十岁的红脸大汉声如洪钟高声喊道:“少庄主勿要忧心!此等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凭咱们这么多人,找他一个小贼出来易如反掌!”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在,一定能把他揪出来!少庄主,您说怎么查吧!我们一定好好配合,是不是要搜屋子,还是要查验兵器?”旁边不少人也跟着急切问道。

柳亦辰再次抬手,目光如炬扫视整个屋子一周:“各位,此次柳某一共邀请一百一十三位客人前来,除了已经故去的方少爷,以及行之公子等四位朋友,所有宾客都在这了。也就是说,盗剑杀人的那位,此刻就在这屋子里。”

“少庄主此言差矣!”一位身形瘦高的男子笑得有些讽刺:“除了我们这些客人,山庄里的丫鬟仆人就没有嫌疑吗?万柳山庄就没有嫌疑吗?毕竟,这人是死在山庄里了,即便真是我们中的一人做的,那为何偏偏要在这里动手?我看,盗剑杀人者,不定与万柳山庄是什么关系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有不少人站在柳家一边:“少庄主诚心来请咱们吃酒,为老庄主贺寿,发生这种事对山庄能有什么好处?你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挑拨离间!”

屋子里再次沸沸扬扬吵闹一片,柳亦辰不动神色观察众人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各位,请静一静。”待众人争吵声消歇,柳亦辰才继续说下去:“方少爷的死,万柳山庄确实难辞其咎。不过现在不是彼此质疑互相倾轧的时候,咱们在这吵作一团,只会让那真凶看了笑话。”

柳亦辰此言一出,便博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很多人点头称是,纷纷表示要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因此,还望大家配合柳某,一同找出真凶,给方家一个交代,也避免此人再到别处为祸一方。我柳某在此立誓,不抓出此人,誓不罢休!”

流采剑被人从方文礼的脖颈上费力取下,围成弓形的剑身被小心翼翼的扳回原来的笔直形状,亮比霜雪的剑锋染上浓稠鲜血,鲜红液体顺着剑脊缓缓滑下,滴落在青石地面,又凝成一朵小小血花。

周煜斐从下人手中接过剑和布巾,厚实的布巾缓缓滑过剑身,经过鲜血的洗礼,剑锋比从前更多了几分犀利寒光。屋外晴白日光穿过窗牖投射到剑锋,霜白光芒仿佛一道山涧流水,从剑脊倏然间滑至剑尖,屋子里几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皆不自觉的眨眼或闭目。

周煜斐将手中布巾一甩,伸指抚上冰寒剑身:“可惜了。”剑身已经略有折损,日后留作收藏尚可,却已经永远失去了作为兵器再战江湖的资格。

“流采虽柔韧,但能把剑身折成那样缠入颈项勒人毙命的人,掌力和内功皆深不可测。”展云又看了一眼那把流采,握着玉骨折扇轻敲掌心:“据我所知,现在山庄里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应该不超过五个。”

“柳二爷和柳老庄主自然不在话下,此外,睦州萧家萧大先生,霹雳堂堂主左辛,还有一位…”周煜斐忽然一顿,抬眸看了眼赵廷,又从一旁站着的仆人手中接过剑鞘,将流采缓缓收入鞘内。

赵廷沉声接口道:“河东保德邓定波,邓家镖局新一任大当家。”

尸体已经被人抬了出去,余下两名仆人忙进忙出的收拾屋子,清理地上血迹,以及刚刚少庄主一怒之下拍碎的那张圆桌碎片。几人先后出了屋子,那把流采剑依然握在周煜斐掌中。周公子看了看几人,浓眉一挑,扬声问道:“咱们现在去哪?”

赵廷和展云不约而同看向正走在两人中间的段尘,展云看了眼身边佳人锁眉深思的模样,眸中漾起淡淡笑意:“去‘集贤堂’看看吗?”

段尘下意识的循声抬眸,一双凤眸不似往常清清冷冷,反而带了几分极不多见的迷茫:“嗯?”接着又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转回视线直视前方:“嗯。”

展云眸中笑意更深,粉粉的唇不自觉的弯出一个温润迷人的弧度。这人,琢磨案子都琢磨迷糊了!不过刚刚那副迷茫中带着不解的询问神情,还真是可爱的紧。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赵廷冷冷瞟了一眼满脸柔情荡漾的展云,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段尘。

段尘沉默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我总觉得,杀死方文礼的人,并不见得是他的仇家。”

“怎么说?”赵廷扬起一边眉毛。

“若是一般江湖寻仇,大可在他来的路上出手,从苏州一路到江宁,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了。而且以那人身手,想要方文礼的命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选在进了万柳山庄之后才动手,还盗了这把流采剑作为凶器,将这件事搞的人尽皆知。再看他杀人的手段,毁了一把传世之宝且将死者折磨的惨不忍睹,我从中只看到了两个字。”段尘微微一顿,轻轻吐出两个字:“示威。”

周煜斐闻言轻笑出声,侧过头一脸兴致盎然看向段尘:“美人,想不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接着说接着说。”

段尘瞟都没瞟那人一眼,依旧目不斜视:“我只是怀疑,这次的事情,更像是冲着万柳山庄来的。不过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半点切实证据。”

展云点了点头,清俊眉眼间阴霾渐染:“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会再次动手?”

“希望不会如此。”段尘半眯着眼,看向逐渐映入眼帘的“集贤堂”,“不过最好做做准备,多加防范。”

四人行至堂前,正巧柳亦辰也带着几名手下往这边走来:“展世侄,有什么线索吗?”

展云摇了摇头:“不过,少庄主,屋里这几件兵器,最好先收起来。因为我们怀疑——”几人先后迈入门槛进了大厅,不光展云,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厅里三面墙壁四只红木架子,已经空无一物,几个负责看守的下人都倒在地上,柳亦辰和几名手下快步走上前去,解开那几人睡穴。

段尘面无表情望着那几只木架,周煜斐低笑一声,摇头叹气:“这下麻烦大了!”

那几名被人点了睡穴的下人懵头懵脑的坐了起来,柳亦辰一问,几人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什么人也没见着,只觉得颈后一麻,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展云凑到一人跟前弯下身子,让那人把头转过去,段尘和赵廷也站到一边,就见那人颈后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这么小的伤痕,过一半个时辰也就消失了。

“蜂针刺穴?”柳亦辰见状,也让旁边那个下人照做,果然在他颈后也发现相同红点。

“少庄主曾经见过有人用这种暗器?”周煜斐提着剑靠在一边桌沿,懒洋洋挑眉问道。

柳亦辰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约莫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回。”

“少庄主,是不方便透露这人姓名吗?”展云站起身子,缓声问道。

柳亦辰眼神一黯,唇畔也溢出一缕苦笑:“是不方便。因为,当年所有见过他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已经不在人世。”

见展云几人都默默凝视自己,柳亦辰抬手挥了挥,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待那些人走出很远,柳亦辰又看向屋内几人,英朗的眉紧紧皱着:“柳某希望,出了这间屋子,各位就不要再提起此事。毕竟这事可大可小,一个不小心,我万柳山庄百十余口的性命旦夕不保。”

见几人郑重点头,柳亦辰才又继续说了下去:“那人当年只在山庄出现过一次,后来,就回了,西北…”在场几人脑子都转的极快,听到这西北二字,再联系柳亦辰前面那句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他那西北二字,影射的正是偏居大宋王朝西北部的西夏!

赵廷因为曾经跟辽人打过仗,对于这种事情比其他三人都更敏感,一听他这话,原本就冷峻的面色又阴沉三分:“柳少庄主,我只要你一句话,今日此人,是不是当年那人?”

柳亦辰被赵廷一句话问的一个震愣,缓过神之后下意识的摇头:“那人当年曾经说过,此生绝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而且,他也的确没有理由再来这里。”说话间,柳亦辰面上笼罩淡淡愁绪,坚毅唇角仍挂着一缕笑容,只那笑,让人无端觉得凄苦。

“若那人再出现在柳二爷面前,您可还辨认的出?”段尘突然开口,问的问题却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